三、武豪

2024-09-06 10:33:37 作者: 言歸正傳
  第二日天還未亮,采娥采霽便起床梳洗打扮,端來精緻餐食。閱讀

  上官婉兒卻是賴了一陣床,蒙頭睡到了那兩位富態的女官抱來幾身衣物,還賺得了幾聲嘲諷。

  「喲,您還真敢睡呢,宮內最末起床的宮女,那可是要挨鞭子的!」

  「雲中之人就這般懶散嗎?」

  「采娥采霽,還不去打水過來?」

  上官婉兒不以為意的笑了笑,穿著寬鬆睡裙、頂著有些蓬鬆的長髮,晃晃悠悠到了兩位女官面前,看著那幾身為她趕工出的宮裝。

  站在左側那女官道:「您面聖要穿的衣物還在趕製,這些是這兩日換洗的衣裳,宮內的規矩可不比外面,衣著配飾都要有個的度在。」

  「料子不錯,」上官婉兒手指在那宮裙上划過,「讓兩位大人費心了。」

  左側女官鼻尖擠出了個優雅的『哼』字,轉身朝門外而去;另一名女官卻將宮裙旁的檀木盒打開,露出其內的幾隻玉釵玉簪。

  「這是給您的首飾,您看喜歡哪個就戴哪個,但小心著點,莫要摔了、打了、碰了。」

  上官婉兒平素不喜濃妝艷抹,不以為意,只是微笑著,目光淡淡的在簪子上掃了一眼。

  那女官忽的壓低嗓音,身體微微前傾,在婉兒耳旁輕聲道:

  「李大人最喜歡的是那根翠綠的簪子,通透、大氣,姑娘可小心拿捏……沾血即死。」

  上官婉兒收起笑容,認真打量起這些簪子。

  「這些簪子可是歸我了?」

  「您拿著就是,」女官輕哼了聲,「這些寶貝在關外,應該不多見。」

  言罷轉身而去,背影一搖三晃。

  上官婉兒低頭注視著那幾隻玉釵玉簪,吩咐暫且收拾起來。

  窗外突然傳來少許吵嚷:

  「那上官姑娘在哪?我家大人請她去用家宴,叮囑她獻筆帖之事!」

  噠!

  盒子被輕輕蓋上。

  一抹香風拂過,上官婉兒已是去了屏風之後,梳攏起蓬鬆長發,動作麻利地開始更換衣物。

  ……

  臨近午時,太極宮外。

  幾架奚車自宮門而來,行了不過幾百步,就停在了武府大門前。

  上官婉兒自車架輕巧躍下。

  「大人,她來了來了!」

  綠袍小吏匆匆沖入大堂,一夜未眠的他,此刻看起來多少有些滄桑,眼圈黑腫、面容虛浮。

  武大人聞言打起精神,振了振衣袖,嘴角露出輕鬆且淡定的微笑。

  他看了眼左手邊,那裡的牆後有五十神弩手,配備了長安城如今最新型的機關弩,穩定性高、準確性好;

  各個弩手也都是經驗老到的老手,百步之外可打鳥,十步之內竄房梁。

  武大人又看了眼右手邊,那裡的牆後有五十名刀斧手;

  再費力地扭頭瞧了眼背後,北牆後的側門旁,藏著十六名宮廷才可用的機關鐵衛。

  他一個不在要職的當朝要員,接見陌生人時弄點侍衛,不過分吧?


  武大人眯眼輕笑,已是自覺萬無一失。

  就是習慣性抬手摸鬍鬚時,套在錦衣華服下的甲冑有點重,讓他行動看起來有些許僵硬。

  他打內穿個鎧甲就是怕死嗎?

  少許惜命罷了。

  「你去牆後,以摔杯為號,若本官用力摔杯,你就帶人衝出來。」

  「是!」

  綠袍小吏答應了聲,提著官袍下擺匆匆跑去側門。

  這位武大人再看門外,也是眼前一亮。

  上官婉兒正在兩名侍衛的護衛下邁步而來。

  不同於長安女子多柔情,也不類關外巾幗帶豪氣,她就這般看似隨意的邁步前行,不去刻意控制自己步幅,卻不會給人半點失禮之感。

  她今日還是那身打扮,裙褲宛若一體,自上而下由素白漸染墨,長發由一根長簪束起,俏麗精緻的面容偏偏又是那般軒昂器宇。

  武大人心底暗嘆:

  『若這不是上官儀之後,自己將她送去聖駕前獻筆帖,陛下必會開懷大笑。』

  待上官婉兒到了大堂門外、拾階而上,武大人看了眼掌中的『台詞』本,有點費勁地站起身來,發出一陣洪亮的笑聲:

  「啊哈哈哈哈!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上官姑娘筆帖動四方,於雲中那般偏遠之地名揚長安,當真是令人讚嘆不已!

  今日上官姑娘賞臉來我府上,定要留下幾幅墨寶,也好讓本官去找各位同僚炫耀炫耀,哈哈哈哈哈!」

  笑臉一收,武大人又道:

  「姑娘在門口入座就是了,本官今日偶感傷寒,咱們保持點距離。」

  上官婉兒猝不及防,立刻停在門口,又上下打量了幾眼武大人,那雙眸子似已看出了點什麼。

  她抬手行禮:「雲中筆墨客上官婉兒,見過武大人。」

  「上官姑娘有禮了,請入座。」

  武大人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一旁有家丁扛著長桌寬椅匆匆而來,在門口為上官婉兒布置了一方坐檯。

  「謝武大人。」

  上官婉兒應了聲,也是毫無拘束,端坐於桌後。

  看這架勢,應當是要讓她寫幾幅筆帖了。

  不過,武大人是誰?

  那是長安城中的權貴大人物,女帝的遠方親戚,就算是心裡著急,但宴請該走的程序必須走完。

  寒暄一二句,大堂中就起了歌舞。

  又有侍女端來珍饈美味,在旁服侍倒酒,反倒讓上官婉兒有了些拘束之感。

  武大人放下筷箸,這珍饈美味也食之無味,望著門口的上官婉兒,含笑問:「上官姑娘,你是自雲中而來?」

  遠處的上官婉兒歪了下頭,俏臉上寫滿了……沒聽清。

  「歌舞先停了,」武大人振了振袖子,「拿我機關寶物來!」

  在角落吹拉彈唱的樂團趕緊息聲,有侍衛匆匆搬來一隻喇叭狀的機關術產物,擺在武大人面前,武大人的嗓音頓時響徹大堂各處:

  「這是軍營用的小物件,讓上官姑娘受驚了。


  本官剛才是問,上官姑娘是從雲中而來?」

  上官婉兒點點頭,笑道:「大人莫非是想問,我家在雲中何處?」

  「對,對。」

  「離關不遠,是個商旅聚集的城鎮,雖比不得長安繁華,但行來行去的商客自天南海北而來,也是十分熱鬧。」

  「哦?」

  武大人眨眨眼,又問:「那上官姑娘可曾聽聞過,那裡應該也有一戶人家姓上官,那也算是本官當年故交之後……」

  上官婉兒突然問:「大人請我來長安前,沒調查過我背景嗎?」

  武大人禁不住閉目遮眼:「太忙,這不是給忘了。」

  「這……」

  上官婉兒眉頭輕皺,定聲道:「大人做事也未免太過兒戲。」

  「哎,是、是,」武大人連連點頭,滿臉苦悶,「我這不是一時疏忽忘記查你底細,誒?這不對啊。」

  啪!

  武大人一拍桌子,瞪著上官婉兒,喝道:「你竟還敢質問本官!」

  上官婉兒卻是面色如常,眸中帶著幾分怒意,定聲道:

  「接到大人書信時,我也是猶豫再三,料想大人應知我宗族之事。

  大人是陛下信賴的朝中大臣,既給了我書信,應當便是陛下對我宗族有寬恕之心,我這才決意千里迢迢應邀而來!

  來長安時,母親百般叮囑、族中長輩滿目希冀!

  而今大人卻告訴我,大人是忘了查我家中事,就給了我入關的文書。

  簡直,荒謬!」

  武大人有點不敢直視此時的上官婉兒,頗感焦頭爛額,反倒開始語重心長了起來:

  「這個,姑娘別生氣、別生氣,此事確實是本官辦的不夠規範,可事到如今,確實已經難以收場。

  本官請你來,是去陛下眼前當庭寫個筆帖獻給陛下,讓她開心下。

  現在怎麼辦?

  姑娘你是罪臣之後,讓你去陛下跟前?

  咋,給陛下添堵啊?」

  上官婉兒坐在門口處,默然不語。

  武大人目中划過少許厲芒,突然問:「你很想見陛下?」

  上官婉兒並未遲疑,朗聲道:

  「武大人,婉兒雖是罪臣之後,但在雲中之地也算有些聲名,家中如今有良田百頃、貨鋪十數,這些大人都可查到。

  若非大人之信,若非大人在朝中的權勢,婉兒定不會有此一行。

  既然是這般,還請大人即刻放我歸去,家中母親尚在翹首以盼,婉兒也不願再在長安多待半日。」

  這次,輪到武大人陷入沉默。

  他要有其他辦法,還用如此被動嗎?

  長安城皆知陛下喜愛筆帖,身為陛下的遠方親戚、信賴的寵臣,他不去給陛下搜羅這些,還能誰去給陛下搜羅?

  這是寵臣的基本素養!

  那他搜羅筆帖的時候,拿最近名聲大作『流行筆手』的作品獻給陛下,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嗎?

  那天,見女帝陛下看得實在開心,他就多嘴說了句:

  『陛下,這位上官婉兒似乎有意前來長安,為陛下當面獻帖。』

  陛下接下來幾天的心情都頗為愉悅。

  現在他去告訴陛下,那上官婉兒竟是上官儀的孫女……

  念及於此,武大人抬手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但又捨不得,只能輕輕撫慰了幾下自己。

  事已至此!

  武大人站起身來,走到上官婉兒身前,目中帶著迫人的光亮,定聲道:「上官姑娘,你該不會是來行刺的吧。」

  上官婉兒俏臉冰寒,頓時站起身來,卻是毫不怯弱地看著眼前這位皇親貴胄。

  「大人,婉兒與你無冤無仇,為何如此污衊?大人可知這是哪般罪過?婉兒也是有家人親友需照料的!」

  武大人像是被問住了,瞪著上官婉兒半天緩不過勁。

  也正在這時,前院傳來少許喧鬧聲,有個家丁模樣的中年男人快步跑到武大人耳旁,竊聲私語幾句。

  武大人胖臉頓時皺成了菊花,看看上官婉兒,又看看眼前家丁。

  「上官姑娘,你現在想走都走不得了。」

  『呼——』

  片刻後,上官婉兒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旁若無事般,打量著這件廂房的華美裝飾。

  耳旁還迴繞著那位武大人匆匆離開時丟下的威脅:

  『上官姑娘,剛剛太極宮來侍女問詢,陛下已知你抵長安之事,讓你明日就面聖獻筆帖。

  本官並非有意為難,當年上官儀之事,與本官也沒什麼牽扯。

  你是個聰明人,陛下既已召見,這就是你的福報!

  本官也已派人去探訪你家中之事,機關術這個東西你也知道,頗為玄妙,一日千里不在話下!

  姑娘且在府上用膳,本官去去就回。』

  這?

  來長安之前,上官婉兒已做了萬全的準備,準備了數種應對之法,但就是忽略了如今這般情況。

  武大人並沒有去查她的底細。

  這怎麼說呢?

  跟李家那幾個心有九個竅的老狐狸們爾虞我詐慣了,面對武大人這種純粹以討好巴結女帝陛下為己任的白蓮花,當真有些……

  不太適應。

  但上官婉兒絕沒有小覷這位武大人。

  相反,她還覺得這位武大人有些返璞歸真式的深藏不漏。

  那一句『該不會是來行刺的吧』,讓上官婉兒差些亂了方寸。

  能來長安、抵達此處,她確實借了李家的勢;她的筆帖之所以能在長安城名聲鵲起,自是背後有這般推手在作祟。

  為的,便是安排她出現在女帝身前。

  從這廂房的布置能看出,武大人也是個附庸風雅之人,且不差錢。

  上官婉兒拿了一本介紹長安機關術的厚厚書籍,去了窗邊書桌後品讀,任由時間緩慢流逝,對於明天面聖之事,似早已胸有成竹。

  過了不知多久,門外傳來話語聲:


  「對,對,先生這話說的不錯,咱們自己遣詞造句,還不如用陛下的墨寶。

  如此更能表現咱們凡俗臣子,對女帝陛下那滔滔不絕的敬佩之意啊。

  先生慢走、慢走,我這就去讓上官姑娘練熟。」

  腳步聲漸遠又漸近,武大人很快匆匆而來,背後跟著十多名侍衛。

  進門後,這武大人的笑容迅速收斂,又讓侍衛將一方書帖擺在上官婉兒面前。

  顯然,此時的上官婉兒,已是武大人煩心的根源。

  武大人露出幾分溫和的微笑,負手到了書桌後,嗓音都變得溫和了許多。

  「上官姑娘,明日你就敬獻這幅筆墨,如何?」

  上官婉兒將書帖打開,略作思襯,便道:「大人,去陛下面前獻墨寶,應當是用自己最得意、最熟悉的筆帖,如此才可確保不出差錯。」

  「哎,上官姑娘此言差矣。」

  武大人清清嗓子,打起精神,緩聲道:

  「你用你自己最得意的筆帖給陛下,陛下若是看的歡喜,讓你再寫第二幅,你水平卻達不到了,這是不是會有觸怒陛下的風險?

  換過來想,你若是用自己不熟悉的筆帖,只發揮自己八成的實力,陛下看的歡喜,以後你是不是給自己留了,讓陛下再次眼前一亮的機會?

  這是其一。」

  「這?」上官婉兒聽得都愣了。

  「上官姑娘你看,這書帖詩詞是陛下所做,這就無形之中降低了筆帖內容觸怒陛下的風險。

  若是陛下問你一句,你為何要寫這幅詩詞,你就順勢回答,咳!」

  武大人捏起嗓子:

  「民女見識淺薄,卻也覺得天下詩詞無出其右者。你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就有讓陛下聖顏歡喜的機會?」

  上官婉兒抿嘴皺眉,看武大人這般作態,多少有點身心不適。

  她道:「我覺得,女帝陛下雄才大略,並不喜歡這般奉承。」

  武大人一愣,隨後便豎起了個大拇指:

  「高!高啊上官姑娘!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萬般強求終歸勉強,本官何時才能做到像姑娘這般,稱讚陛下能如此自然清新、不落俗套。」

  「我……算了。」

  上官婉兒頓時閉嘴,默默將面前書帖打開,逐字逐句的審閱。

  她神情專注,目有精光。

  這一刻,一個個大字在她身周不斷凝成,在盤旋、環繞,讓整個廂房都多了一層迷濛雲霧。

  【巍巍睿業廣,赫赫聖基隆。菲德承先顧,禎符萃眇躬。銘開武岩側,圖薦洛川中。微誠詎幽感,景命忽昭融。有懷慚紫極,無以謝玄穹。】

  武大人在旁也不敢出聲,直到上官婉兒合上書帖,才向前問:

  「怎麼樣?這筆帖寫起來有難度嗎?」

  「還請武大人準備墨、紙、硯,明日面聖時要用什麼,今日就準備什麼,我需反覆練習。」

  「好說,好說,不用準備筆嗎?本官家裡藏了各種好筆!」

  「不用,」上官婉兒縴手一翻,一桿翠綠長毫自掌中翻轉,宛若憑空變戲法,「吃飯的傢伙,我自是要隨身帶在身上。」

  「哦~」

  武大人頗為贊同地點點頭,隨後便打了個招呼:

  「來人,將上官姑娘的筆拿去給府上幾位老機關師仔細檢查檢查,注意別給真弄壞了。」

  「是!」

  兩名侍衛向前收走上官婉兒的筆桿,上官婉兒禁不住額頭掛了幾道黑線,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

  就,很難。

  「那我練什麼?」

  「這個,還請上官姑娘稍作等候,咱們剛好能聊聊。」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