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來了,穿著青布衫,頭髮整整齊齊紮起來,特別像讀書人。老太太見了他特別激動,上前一個箭步一巴掌拍下來,「這麼大的事兒,你連個招呼都不打。」
本來被洗了腦覺得小叔最能耐的小侄子縮了縮脖子,躲到他娘後頭,小聲嘀咕,「小叔都秀才了,奶奶說揍就揍,還是親娘最厲害啊。」
邊上的人就趕緊上來攔著老太太,「老太太,是好事,好事呀,孩子出息了你怎麼還惱呢?」
其實老太太就是隨便拍拍,一點不疼,青川被拍了幾下,裝模作樣躲了躲,臉上笑眯眯的,「這不是沒什麼把握麼,怕大傢伙兒笑話。誰知道運氣好考上了,不過是倒數的,和那正經上了學的不能比。」
村里人就恭維他,「不能不能,你就是聰明,否則那上了學還沒考上呢,你怎麼就能考上呢?」
這話聽著不像,青川笑道,「雖然就上過兩年學,但這些年也沒放下呢。剛好這兩年賺了點錢,也有時間讀書了,省城的老師懂得也多,就經常去問問。那老師看我刻苦,也願意教我,還鼓勵我去考一考,我這不就壯著膽子試了試麼?誰知道運氣好,擦著邊兒過了。」
發揮三寸不爛之舌的忽悠能力安撫了興奮過度的姜家人之後,青川在村子小住了十幾日就回了省城。
他還是喜歡一個人的生活,其他任何人,哪怕原主的家人,他也不想來往太多。
憑藉新鮮出爐的秀才身份,青川進了省城一間舉人開的書院。他這種半路進來的插班生,又沒有年齡、天賦、家境上的優勢,在書院新鮮了兩天就被人遺忘在腦袋後面。
書院裡大部分都是童生,吃住都在書院,少部分和青川一樣的秀才,屬於走讀。青川比他們來的時間更少,因為他還要半工半讀的養活自己,這也是院長對他不看好的原因,本來天賦也不是頂尖,還要花費一半時間在讀書之外的瑣碎事上。
青川不管別人怎麼想,他按著自己的計劃一步一步走。還開始練習金瘋子贈送的捲軸,系統每日看他打太極一樣慢吞吞的手腳,都要嘲笑這是老年人養身拳。
如此這般,五年之後,青川二十三的時候,他再一次擦著尾巴險險過線,成了一個舉人,也是他們學院五個秀才裡頭唯一一個考上的,院長都驚呆了。每天頭懸樑錐刺股的沒考上,怎麼一個沒事兒就捏泥人開鋪子的還考上了呢?
青川考上舉人再次風光了一陣,縣裡給發了二十兩獎金,村里人提議修一個舉人牌坊,青川想一想,修了一個學堂,按著一年二十兩的工錢請了一個老秀才在村里教書啟蒙。只要是村裡的孩子和村里出嫁的姑娘的孩子,都能免費過來上學,每年的工錢都由青川這邊出。
村里條件就那樣,百分之九十九的孩子上不起學,青川這錢花得,直接給孩子們多了一種選擇。大家也不是傻子,知道讀書識字的好處,哪怕不考科舉,學得一些字會一點算術,以後出去做個掌柜的也行啊,比土裡吃飯賺得多不受累。
短短時間,村里適齡孩子和嫁出去的姑娘送來的適齡孩子就擠滿了小小的村學堂,老村長躲在門口一個柱子後頭,熱淚滿眶。
青川把這邊事情料理好了就回了省城,村里人的感激之情沒處發泄,只好時不時的給姜家人送點自家的蔬菜野果表達謝意。
家裡出了舉人的好處簡直說不清,就連青川的三哥,那已經去了縣裡給人做入贅女婿的都得了好處。他那本來十分瞧不上他的老丈人都變得熱情許多,旁敲側擊的打聽青川的婚事,想要把家裡侄女介紹給他。
老太太最近是越活越年輕,過年的時候還特意回了一趟娘家。之前因為落魄,兩邊已經十多年沒有往來,如今青川成了舉人,又大手筆的給親娘買了許多好東西請了伺候的小丫頭,老太太腰板挺直了,穿著綾羅綢緞帶著金銀玉器,坐著個小轎子『衣錦還鄉\'。
他娘舅家裡是地主,家裡百來畝地,如今吃喝不愁心心念念就是後頭子弟能科舉出身改變階級。沒想到他們花了那麼多銀子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學校,愣是一個秀才都沒考出來,倒是那早已經落魄了退出地主階級的姐姐家裡出了一個舉人。之前聽說小外甥成了秀才的時候,這幾個舅舅還是不在意的,秀才而已,也就叫著好聽,可是舉人就不一樣了。
到了舉人這個層次,托關係能在縣衙門裡做個文書、師爺,九品的小官也是官,他們地主再有錢土地再多,對著當官的還是羊對著狼一樣。一個統治階級,一個被統治階級,天然就形成食物鏈。
幾個娘舅特別捨得下臉面,當場對著這關係疏遠的親姐又是笑又是恭維,一會兒打聽小外甥怎麼身邊還沒個人,一會兒又問方不方便帶學生,還非要送兩個書童丫鬟過去。老太太不好糊弄,恭維都收下,承諾?沒有的,別想了,不可能的。
青川剛花了兩百兩買下五十畝山地種果子,地契都交在老太太手裡,當著幾個兄長的面兒就說了,這果園就是給老太太養老的,他在省城離得遠,辛苦兄長盡孝,等老太太百年作古,這些地就按著老太太的要求分給幾個哥哥。
這個時候大家就特別懷念沒分家的時候,這要沒分家,好處更多。可惜分都分了好些年了,小弟在省城都定居了,說別的沒什麼意思,不如多哄哄老太太,以後也能分些好處。所以老太太最近的日子很好過,手裡頭有錢有地,兒子媳婦孝順,村里人捧著,有丫鬟伺候,穿得用的都是省城那兒來的好東西。她還真瞧不上幾個弟弟許諾的銀兩和好處。
別看面上糊塗,老太太心裡清楚,自己不用求人,小兒子就是她的底氣,只有別人求著她的。但是因為如此,所以任何可能損傷小兒子利益的事情,老太太都不能答應,無論對方拿出什麼好處去換。
考上舉人之後,日子沒有變得特別起來。所有人都覺得他實在是一個怪人,沒有妻兒朋友,自己一個人生活,自己做飯洗衣,幾乎不和鄰居來往,和師長同學的關係也是淡淡,但要說冷漠也不盡然,因為每次上門都會得到很好的招待,節假日該有的人情也一點沒有少,就是不喜歡出門喜歡躲在家裡捏泥人。
最近他鋪子的泥人賣得特別好,尤其是教書育人主題的,有他的舉人頭銜加持,哪怕家裡不缺大家也願意買幾個給孩子,討個好寓意。
若他還是匠人,捏泥人就是生計,無論如何都和藝術扯不上關係。一個階層對一個階層的鄙視鏈,是再好的手藝也無法打破的。但是青川成了舉人,捏泥人就不再是生計了,而是他獨特的興趣愛好,和別的文人喜歡畫畫、寫字是一樣的,就是這種思想,讓青川的泥人們突然擁有了同類沒有的高逼格,哪怕漲價了還是供不應求。
舉人身份,加上高超的技術和超前的創意和高端審美,姜小魚泥人一下打出名聲。不知不覺,說起泥人,大家就會想到姜小魚泥人館,青川的泥人成了這個城市的名片之一,仿佛來了一趟省城不買走一個地道姜小魚泥人就是白來了一趟。連住在省城的本地人也喜歡拿著泥人送親朋好友。
在科舉的路上,青川一天也沒有丟下自己的手藝,他的作品很早就穩定在九十分以上,已經達到第一個『大師級手藝\'的任務要求,五十萬積分到手。但他還是一刻不停的練習,哪怕系統告訴他,虛擬教室的老師最高水平就是大師,已經教不了他多少東西,青川還是每天準時上課。
作品的平均分從九十出頭慢慢刷到九十九,仿佛距離一百就是一個點,但卻比但是跨越九十的線更難。
系統時刻警惕青川再發一次瘋,但他卻意外得十分沉得住氣,哪怕在這個線上耗了七八年,一直到青川三十二歲,第二次進京趕考,他依舊距離一百分一線之隔。
這一次考試,青川過了,殿試上發揮也不錯,比之前想像的同進士略高一點,二甲進士下游。不久之後他被派遣到了南方一個偏遠縣城做縣令。他在那個地方兢兢業業,按著脫貧致富方略鼓勵農民多線路開拓種植養殖路線。
那邊氣候溫暖潮濕,很適合種植蘑菇。這個年代還沒有蘑菇種植技術,青川就帶著老百姓開了先河,用了兩年時間反覆實驗培育,獲得比較成熟的菌類種植經驗。另外他還開設掃盲活動,縣裡出錢,請童生下鄉開展掃盲教育,只教授常用的三百字和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
青川自己只穿棉麻布料,不戴金銀玉器,吃粗茶淡飯,休閒娛樂就是捏泥人,連給上司的孝敬都送不起,只能每年送自己親手捏的泥人。他的上官什麼都收過,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古籍孤本、名人字畫……只在青川這兒,年年一對泥人玩偶,都堆了一箱子了。
但是他做官的第七年,這個小縣城就從一個貧瘠縣一躍成為富饒的縣城,靠著特色菌菇、菌油、蘑菇醬等產品在南方一塊打出了自己的名頭。他派人向民間推廣蘑菇種植技術和菌菇產品製作技術,打破富人階級的壟斷,使人人有錢可賺。富人做高奢市場,窮人做基需市場,沒有技術的組成商隊。同時連續幾年都有秀才考出,在教育方面也做得很好。
人人都說他是個大清官,是好官,父母官,雖然上頭的人收不到孝敬不太喜歡他,也不能否認青川確實很有能力很負責。所以青川突然辭官的時候,所有人都很詫異。因為青川這幾年的考評都是甲等,眼看著就要升官了,沒想到說辭官就辭官。
「縣裡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其實已經不需要我了。以後……嗯,大概是退隱山林吧?我還挺喜歡那種生活。」青川這樣對關心他的師長說。
青川收拾了行李,只有少少三個箱子,還有一把萬民傘。牛車吱呀吱呀的往前走,青川沒有告訴任何人,悄悄離開了這個待了七年的小縣城。
「真可惜啊,就這樣放手了嗎?你下了那麼多心力才在本地鄉紳勢力中把蘑菇產業扶持起來,如今全便宜了後來人。我看你的老師都氣得說不出話了吧?」
「哈?你是認真的?」青川灌了一口水,拿著一個燒餅咔擦咔擦吃得一點形象都沒有,「他生氣?他高興還差不多,沒有了我這個不聽使喚的糟心貨,讓自己陣營一個前途無量的青年人接手勝利果實,以後就能以實幹派青年官員的身份出道,真是一石二鳥,他這會兒指不定怎麼高興呢。我的性格不適合走仕途,就是因為不耐煩這些彎彎曲曲。既然萬人敬仰舉國知名的任務已經達到,此時不走何時走?」
「你為什麼不和你的老師搞好關係?說不定早早就完成了萬人敬仰的任務。」系統十分不理解,宿主雖然不喜歡人情交際,但憑藉他的天賦,想要和某個人甚至某一批人搞好關係都是很簡單的事情,但他就是要表現出一種清高固執孤僻怪異的樣子,導致官場上連個交好同年都沒有。
「你說反了,若是我真的和大家都處的不錯,反而對我完成任務是障礙。」青川搖搖頭,「人類本性,看到處處完美的人只會想方設法的找出缺點,或者乾脆打破完美。但一旦存在某個無傷大雅的缺點,反而很容易的接納了。我的固執孤僻並不影響我出成績,所以交好不交好,他們都不會刻意打壓,甚至願意伸手推廣一下名聲,因為我這個人,『孤僻怪異』,很難走得遠,也不足以成為對手。」
他掀開一邊的布簾,看到兩邊綠油油的油菜花田。這些油菜花主要生產菜籽,壓出的菜籽油和不慎壓破壓碎的蘑菇一起製作成各種口味的蘑菇醬。蘑菇醬密封在罐子裡,和各種菌類乾貨一起送到全國各地,連同他這個蘑菇縣令帶領老百姓養蘑菇致富的故事,所以才能達到舉國知名的程度。
系統見他出神,還以為是不捨得離開,又或者眷戀自己的事業,就安慰他說,「就算你辭官了,以後也可以過來看看。在這個地方下了那麼多功夫,突然要走了,誰都會難過。沒關係,過幾天就好了,你現在四十都不到呢,還有大把的時間發展別的事業。」
「你又說錯了。當我是縣令,我有義務發展民生,這是我的工作。但現在既然已經辭官,那麼這個縣和別的縣就是一樣的,不會因為我曾經工作過就變得特別。如果連這點都搞不清,無意義的在那裡多愁善感,說真的,我很懷疑,這樣的人能不能堅持三四個世界生離死別不崩潰。你曾經的宿主中,有沉迷過往以至於停滯不前的嗎?」
系統一下被刺中傷心往事,安靜如木雞。
「現在主線任務已經完成了,就去找個風景優美的地方過隱居生活吧。我的作品已經在九十九分卡了十幾年了,隱隱約約已經感覺到那一層界限,就只差一點點的靈感。一個人的精力很有限,我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別處。」
「難道這個世界就沒有任何讓人留戀不舍,無論如何都不想失去的東西和人了?」系統反問他。
這次輪到青川長時間的沉默,「已經沒有了。」他說。
「現在?那麼曾經有咯?」
青川忽然笑起來,「人類很奇怪的,有時候很脆弱,有時候又出乎意料的堅強。曾經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但是失去了,也會被時間慢慢治癒。時光實在是深情的大敵,而我現在擁有最多的,不就是時間麼?」
「你知道,人要是知道自己可以擁有無限長的生命,就會變得很可怕。這裡的人可以很熱情全身心的投入,因為這就是他們的一輩子,交的朋友可以是一輩子的,妻子兒女是一輩子的,甚至鄰居都是一輩子的,我可以嗎?我只是一個過客呀,一個過客需要什麼感情嗎?」
「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糕。」系統第一次聽到宿主的真心話,它仿佛立刻明白了青川為什麼和每一個人都保持著距離,既然無法避免別離的傷情,不如及時止損,「具體我不能告訴你,必須這個世界結束了才能告訴你。第一個世界是初選,過了才有資格知道。不過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我曾經的宿主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可以不必有這種困擾,你可以盡情的享受每一個世界。」
青川若有所思,不過臉上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是嗎?那我拭目以待了。」
「換個讓人高興的話題,在之前的宿主裡面,有沒有突破大師級別的匠人,也就是所謂神匠,有什麼特別的好處?這種技術會一點不差的留給後來的世界嗎?哦,我不是懷疑你,只是個體差異,導致最後的結果總是有些差別。」
「神匠當然是有的,需要天賦、努力,還有一點點靈光閃現。這些技術會永遠屬於你。不過,長期沒有練習,可能導致降檔,現在你還沒有什麼感觸,以後學習的東西多了,就知道應該保留哪幾種拋棄哪幾種。以後你會接觸到很多很多的技術,神匠的稱號越多,級別越高,世界越廣闊,更細的我暫時不能告訴你。」
「嗯,明白了。就是努力和堅持嘛,這個我最擅長。」青川笑了起來,他已經不年輕了,笑起來眼角會有細紋,但雙眼明亮,依舊帶著孩子般的天真純粹。
「就像是蝸牛,爬得慢,又找不到方向。沒關係,繼續向前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