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2024-09-06 11:05:50 作者: 青竹葉
  青川連夜就把羊處理了,點著燈作案,以至於第二日有些精神不振。幸好他本來就眼圈發黑看著病懨懨的,今天只是看著更加喪而已。

  偷師這麼久,多少還是學了一點,他把完整的羊皮剝下來,羊肉分成整腿、胸排、後跨、羊頭、羊蠍子、羊雜等等。用井水洗過,掛在廚房灶上,外頭溫度接近零度,所以幾天放得住。但是這麼多肉肯定吃不完,他已經考慮是熏是臘了。

  趁著羊肉新鮮,先燉一鍋羊蠍子湯做火鍋。羊肉性溫,很適合冬天吃,還能和魚做一鍋魚羊鮮。羊肉燉蘿蔔也不錯啊,還有羊肉串、羊肉湯……青川的腦子裡有一堆的羊肉美食。就連大姐帶著兩個孩子過來,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小弟?」

  「嗯?」青川從美食的幻覺里回來,就看到豐腴了的大姐用手在他眼前晃動,「哎喲,咱小弟可出息了哈,那屠宰場城裡人都不好進呢,這年頭工作不好找,就算縣裡也有許多沒有工作待業的,這時候只好老父母提前退休給孩子騰位置。」

  大姐說著自己的事,「阿勇給我找了很多關係,臨時工也不好找,只好等著消息。要是我沒有工作,就不好轉戶口,明年孩子出來也是村里戶口,這可怎麼辦啊。」

  名叫張勇的姐夫就站在旁邊,臉黑,人高,據說是退役的解放軍,所以站姿里都透著一股英勇。他們家裡人對於解放軍的感情很複雜,因為出了一個也是解放軍的陳世美父親,既是嚮往,又是厭惡,並不像別人那樣,覺得解放軍就是哪兒哪兒都好,就是一味崇高啊什麼的。嗨,他們家裡就出了一粒老鼠屎,給人民軍隊抹黑了。

  張勇前頭有一個妻子,不過前丈人一家如今都偷跑到外頭去了,他前頭的老婆偷偷走了,孩子都沒有帶,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息。就是了解這件事,家裡老太太才想要把女兒嫁給他。

  前頭的犯了這樣不可饒恕的罪,有這樣的對照組,大姐嫁過去再怎麼樣都不會差的。張勇除了結過婚,有兩個孩子,別的哪裡都挑不出錯。

  工作好,是縣裡運輸隊的,工資高不說,福利也好。城市戶口,有自己的房子,一間六十四平米的三室屋子,就一家住,公婆離得遠,跟老大,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脾氣好,雖然人魁梧高大,卻從未聽說有打老婆的惡習,對家人也捨得。唯一的劣勢是有兩孩子,但是從好的角度想,萬一大姐不會生呢,前頭有孩子也行。就算有了自己親生孩子,前頭的孩子的媽是這樣,那麼在大部分人心裡,孩子肯定還是帶著原罪的,所以大姐的孩子會更得重視。

  農村姑娘想要嫁到城裡享福,就沒法太挑剔。那些嫁過去要伺候一家老小擠在窩棚里的對象也有人搶著要呢,張勇這條件算是頂頂好的。再說,大姐自己也願意,年紀大一點疼人,不用伺候婆婆,不用下地幹活……大家都很現實,條件比較一下,就嫁了。目前看來,嫁得還不錯,看這紅潤的面色就知道。

  這位城裡姐夫的旁邊站著兩個孩子,大一些是女孩,七八歲的模樣,小一些的是男孩,五六歲的樣子,看著臉色和衣著,物質上應該沒有受到什麼虧待,但是表情木木的,眼神躲避著別人,親媽的事還是給他們造成了傷害。

  青川一路小心觀察,大姐和前妻的兒女並不親密,甚至有些隱隱排斥,他們靠近的時候會下意識捂住肚子,這是一種抗拒。但要說多麼厭惡也沒有,更多是無視和躲避。作為一個後媽,沒有傷害就算是合格,沒法要求更多,因為人性如此。

  但親爹也做得很不合格,吃飯的時候就顧著大姐,幾乎看都沒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走路的時候也是這樣。這種冷漠的傷害比刀劍更甚,長此以往,兩個孩子性格上一定會出現毛病,現在已經有一些傾向了。


  青川喜歡孩子,不因為對方的身份變化。前妻的孩子和大姐的孩子,在責任血緣上不同,但感情上差不多,都是孩子嘛。但他不輕易干涉別人家事,除非對方授權他干涉。明顯無論是大姐還是姐夫,都沒有授權給他的意思。

  所以哪怕覺得不妥,青川還是一句話沒說,默默吃了飯,默默給了兩個孩子壓歲紅包,再默默離開。

  過了年開始工作,日子再次日復一日的忙碌。家裡的羊肉吃不完的都用松木柴熏過,隔幾日切一塊兒吃,等到四條腿都吃完了,差不多也到了夏收的時候。今年年成還行,收上來的糧食和往年差不太多,但是作死的大隊長還是報了一個極高的產量。公社給他發了一張獎狀,他簡直像是大公雞一樣驕傲起來。掌柜倉庫的人卻每日愁眉苦臉,偌大的倉庫,只有角落裡堆了些東西,別的地方都是空蕩蕩的。

  倉庫管理這樣心事重重,也就有人有了疑問,這樣一點糧食,足夠吃到秋收嗎?誰也不知道。若是問起大隊長,他就呵斥對方是不相信黨和國家,思想有問題。但真實情況是,大鍋飯里的米粒越來越少,從濃粥變成粥水,最後乾脆就是湯。

  這種情況傻子都知道不對了,大隊長就向上面申請救濟糧,卻得到一個更糟糕的消息,北方鬧災了,糧食絕收,就是有救濟糧也要先緊著那邊,何況這邊『畝產』那麼高,可能還要來村里徵收救濟糧。簡直晴天霹靂,不但拿不到糧食,剩下這點不多的還要被收走。

  大隊長人不壞,就是蠢了點,他想到自己之前報了那麼多,懊惱得簡直要自殺謝罪。但這會兒誰也管不上他,大家都想著接下來幾個月該怎麼辦,糧食已經吃光了,倉庫里老鼠來了都要哭著走。

  「還有沒有玉米種和紅薯種,趕在秋收前種一波,或許還能收回來些。」

  山上還有些沒有開發的荒地,陸陸續續就種上了玉米和紅薯。這些種子都是另外放的,並且已經被吃了小半,大家真沒吃的了。這是很不合規矩的事情,大隊長欲言又止,誰也不管他,沒打死他都是看著鄉里鄉親的面兒。

  山上有野菜,水裡有魚,大家就去山上找能吃的野菜,去水裡撈魚蝦。這會兒的野菜又干又澀,很難下咽,但是餓急了,就沒什麼不能吃的。

  大家都去找吃的,就沒有時間料理田地,眼看著地里雜草叢生沒有人管,老人們都嘆氣,今年的收成不會太好了。這實在是個惡性循環,大家沒有吃的,去找吃的荒廢了田地,田地產出的糧食就少,糧食少了又要餓肚子,餓著肚子沒力氣幹活。

  果然,秋收之後糧食的產量降到了歷年最低,大隊長苦著臉把數據報上去,結果公社領導勃然大怒,稱他們村報上去這麼一個數字是『很有思想覺悟問題』,底層老百姓的日子哪裡有這些尸位素餐的領導臉面重要?公社的領導壓著大隊長必須把這個數字改了。

  「領導,大傢伙兒沒吃的了,這要報上這個數字,就是逼著人吃土了啊。」大隊長八尺的漢子,跪在地上嚎啕哭,和他一道來的村支書也掉眼淚。都是村里出來的,父母兄弟都在村里,怎麼忍心啊?

  但是公社的領導是別處派來的,他的父母兄弟在大城市有吃有喝,所以他無法感同身受,他就要政績,要聲望,要上頭表揚,所以公社的領導硬生生抓著大隊長的手,按下一個掌印。

  畝產八千。

  大隊長終於絕望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村民也絕望了,捂著臉不知道怎麼辦。

  「如今沒有別的辦法,現在先把集體食堂解了吧,反正也沒什麼糧食了。剩下一點大家分一分,吃掉總比被收走好。之後,大伙兒自己找活路吧。會水的咱們去水裡找,能打獵設陷阱的咱們打獵。咱們這邊那麼好的山水,還真能讓我們餓死?」幾個大姓的族長聚在一起安慰村民,一起商量接下來怎麼走。

  「如果上面非要過來拉收糧食,咱們這些老胳膊老腿也沒什麼用了,不如讓他們收走省糧食。」幾個老人說,眼裡流露出一種背水一戰的決心。

  村裡有漁船,順著河道走,能一直到海里。海里的食物無窮無盡,大家若是被逼到那份上,肯定要聚集一群會水的去海里找吃的。但現在還沒有逼到這程度,還有後面的山,還有邊上的魚塘,只要能堅持過冬天,明年春天就有新鮮的野菜可以飽腹,就沒問題了。

  大鍋飯僅僅堅持了兩年不到就解散了,村里按著人口每人發了十斤糧食,孩子五斤。剩下的大概只有兩輛車。等到收糧隊下鄉收糧的時候,村里上了六十的老頭老太太全體出動,他們拄著拐杖,守著兩車糧食,等著對方。村裡的態度很明確,要麼就把這些糧食帶走,想要更多,就把他們也拉走吧。

  反正他們也不要活了,乾脆去牢里還能混一頓飽飯。

  為了子孫後代,這些老人都豁出去了。在他們瘦弱身體的背後,年輕人一邊帶著孩子,一邊紅著眼睛等著。

  收糧隊帶著兩車的糧食走,他們被這些老人的氣勢驚駭到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從戰亂年代活下來的老人,自然有一股苦難歲月磨礪出來的彪悍。

  收糧隊回到公社,公社領導也無可奈何。要是年輕人這麼做,他還能全部抓起來殺雞儆猴,但是一群老頭老太太?這群人活夠了不怕死,身體又不好,這要是鬧出人命,不好交代啊。幸好這樣的村子畢竟還是不多,出去的收糧隊,遇上抵抗的只有幾個,大部分還是順民,公社領導盤算著能收上來的糧食,心下稍安。

  收糧隊走了,大家迎回了老人們,但是對著家裡不多的一點點糧食,心裡還是壓著一塊石頭。現在是深秋,草木枯萎,一眼望過去是西風瑟瑟的衰敗景象,就和他們的心情一樣,沉重得簡直透不過氣來。

  青川也回到家中,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房梁,系統簡直被他這個表情嚇壞,以為他就要發病了,「宿主,你還好不?」

  「嗯。」青川還是睜著眼睛不動。今天他偷偷去村口了,雖然隔了老遠,老人們的情緒還是感染到他。他們都是抱著有去無回的最壞準備去的,心裡掛著很多不舍,情感十分厚重,青川遠遠看著,依舊被捲入其中,那烈酒一樣的悲傷中,還夾雜著許多美好的期望,以及對這個世界對家人的不舍。青川被勾動了情緒,他難以自控的想起了姐姐和外甥女,還有那幾個朋友和每天準時催稿的編輯。

  甚至他還想起了糟心的前女友,死在不知名角落的父親,和母親。

  世間是如此美好啊。

  有那麼多的捨不得。

  可是為了最重要的東西,還是要捨棄這一切從容赴死。

  青川並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犧牲精神,那些第一線的戰士、醫生、基層幹部……他們都有這種自我奉獻的偉大,為國為家為理想為未來。但這群老人尤其不一樣,他們多數沒有受過教育,他們在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仿佛是極其普通的人。但是當他們決定攔在村口,為後代守住最後的口糧,就拋卻了所有,只是一個疼愛孩子的父親母親,從平凡到不平凡之間的轉換是最驚人的。


  每一種情感都是一朵花,青川本身因為某些原因很難產生太濃烈的情緒,他只能通過別人間接的感受。今天很開心,好像看到了一大群從最熱烈的綻放走向枯萎的花兒,綻放是美,凋零也是美。青川想要謝謝他們,讓他感受到了一次如此特別的情感風暴。

  「系統。」

  「嗯?」

  「要是我說,我準備給每家每戶都買點吃的,你會不會覺得我瘋了?」

  系統瞪大眼睛,它確實覺得宿主瘋了,「現在?」

  「再等一個月吧,過年會有優惠。」青川說。

  「哦。」那還不算瘋得太厲害,還知道等著優惠打折。

  四點左右,公雞沒有打鳴,阿秀起床了。被子外頭很冷,她卻沒有感覺一般,穿上並不算太厚實的外衣,套上棉鞋。這個點應該起床做飯,就算家裡其實已經沒有了多少糧食。

  她想到昨兒自己在米缸里摸了一圈也就是摸到一把帶著米糠的碎米粒,心裡默默嘆氣。今天是除夕夜,再怎麼樣總是要做點好的。家裡鹹魚還有一些,蒸兩條吧,把剩下的米都熬成粥,應該夠幾個孩子吃,再蒸一個雞蛋羹,也讓孩子們高興高興。大人就不需如此奢靡,家裡還有一些紅薯,一人吃一個也就夠了。

  老人在山上找了些能吃的樹皮,內側剝下來磨成粉,似乎還有些面香呢。這東西給孩子卡嗓子,大人吃倒是無妨的,多加一些水就行了。想到以前吃紅薯的時候都把皮剝掉,阿秀很心疼,紅薯皮也是吃的呀,再怎麼都比樹皮好吃。她又想到了紅薯葉子,那也是能吃的,以前都做豬飼料了,實在也是極大的浪費。

  今年集體養的豬不大好,交了公豬之後剩下的不多,他們家裡人口那麼多,也就三斤多一點,不好一頓吃掉,都做成了臘肉,今天就切一片吧,畢竟是過年呀。

  阿秀在心裡算著一片的分量,是一指厚,還是半指厚呢?把肉切薄一點,是不是夠全家人分一口呢?

  她心事重重,開了門也不細看,一腳踩到門檻外頭才發現自己踩著什麼東西,定睛一看,吃了一驚。這是一個裝糧食的那種粗麻布袋子,挺大一包,軟軟攤在地上,不知道是什麼。阿秀警覺得看了看四周,烏漆嘛黑的一片,她的手快如閃電,一把撈起麻布袋子回了房間。本來一直摸黑的,這會兒奢侈得把油燈點上。

  棉線沾了桐油燃燒後散發出焦味。本來躺在床上的當家男人也起床了,其實他也睡不著,擔心著一家人吃飯的問題,已經很多天沒有休息好。他想了很多辦法,卻沒有一條路子是通的,男人常常捶自己的笨腦袋,想要捶得聰明一點,至少能給家裡再找些吃的回來。

  「這是什麼?」阿秀的男人問。

  「我也不知道,在門口發現的。不知道誰放在那裡。」

  阿秀把麻布袋打開,兩人把頭鑽過去看,一袋黃棕色的東西,散發著堅果的焦味。這味道一點都不陌生,他們以前把自家種的黃豆拿去榨油之後,油坊會送還一袋這樣的油渣。

  油渣在豐產的年代是豬飼料,給豬加營養催肥的,但這會兒,已經開始吃樹皮的時候,這就是糧食,能下咽,有營養的糧食。

  「有五六十斤。」阿秀緊緊拽著麻布袋,眼圈發紅。

  除夕這一天,常山村六百多戶人家,包括窩棚的老地主家,都收到了一袋油渣,有些是黃豆渣,有些是花生渣,還有芝麻渣。若是有老人曾去過村口的,還有額外一袋十斤的白米。雖然是陳糧,有小小黑色的米蟲爬來爬去,可這是大白米呀。

  只有一個人捂著心口。

  系統忍不住吐槽,「你的心臟跳動得很正常好麼?我幾乎快忘了這還是個心臟病的病人。你之前說要給村民買糧食,結果呢,優質豬飼料之油渣,優質雞飼料之三年陳糧。你的良心疼不疼?」

  青川立馬把手放下去,「一點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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