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 48 章

2024-09-06 11:06:03 作者: 青竹葉
  第二天天不亮,大概四五點的時候,村裡有人發現了馬三。

  他已經死了。

  被人吊起在樹上,手腕是青的,身體筆直筆直的,眼睛也瞪得直直的,身上蒙著一層白霜,下面沒有穿褲子。

  卻不是凍死的,一根削尖了的細竹管扎在馬三的心口上,血從竹管里流出來,落到地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泊。早上他被人發現時,血液已經凝固成了暗紅色,身體冰冷早已失去溫度。

  他下面赤條條血淋淋的,那玩意兒被人用竹條扎穿了,地上的棉褲也落上一層血和白霜。旁邊放著他平日常用的水壺,裡面是空空的,上面也有一層白霜。

  馬三的家人嚎啕大哭,村里人則議論紛紛。

  這一看就是兇殺案啊,竟不知誰和他有這樣的仇恨。村里雖然也有許多矛盾,但這些年在長輩的調解下很少鬧到必須殺人的一步。村裡的長輩大面上都是公平的,很能安撫人心。

  大家都沒懷疑村裡的知青,馬三和知青們沒有交集,他們又都能相互證明昨兒沒有出門。

  雖然有誰說馬三這個人的私人作風不太好,看村里年輕姑娘和女知青的表情都是不對的,但也沒有誰真正受傷害。大家就排除這個可能性。好些人都懷疑村里和馬三家有矛盾的。

  縣裡的公安來了一趟,可是現場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只能查訪一下誰家和馬三有矛盾,最後一查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兒,且個個都有不在場證明,雖然這些證明都是親友給的,並不合規矩。

  來的公安們找了幾日找不出兇手,倒是吃了村里好幾隻雞,大隊長心疼得不行。

  找不到兇手,這事兒也就只好這麼放下。因馬三是橫死的,村里長輩說這樣的人死了戾氣重,不能埋在祖墳里,就另外選了一個墳頭匆匆忙忙就下葬了。

  時間久了,過了兩三月,手頭的活計多起來,連馬三媳婦都不再念叨死鬼老公,雖然少了男人,但也少了個要伺候還打人的大爺,對他們一家未必就是壞事,於是村里也漸漸把這事兒給遺忘了。

  這期間昭明該怎麼樣還怎麼樣,他竟沒有生出太多的恐懼心。明明自己也算參與了這件事,心裡卻是意外的平靜,甚至隱隱有些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死了,太好了,總不會再禍害人了。

  他大概知道自己這心理有點不對,具體說不出來。一般來說,自己可能間接導致別人死亡,心裡多少會有負罪心理,昭明……昭明摸著自己的胸口,負罪心理就算了吧,特別輕鬆快活,睡得特別安穩。

  倒是婦女主任一家,沒昭明這麼能沉住氣。事後的第三天,婦女主任那老實巴交的丈夫找了個十分彆扭的理由給昭明送了一罈子陳放了五年的老黃酒,還有一卷寫在絲絹上的酒方。

  因昭明釀了許多果酒,很多人就覺得他喜歡這個,婦女主任估計是因為這才送的老黃酒和酒方。

  絹絲薄如蟬翼,摺疊好之後可以塞進大拇指大小的藥瓶子裡,打開卻有一平米那麼大。據婦女主任的丈夫說,這東西是以前打地主的時候意外從一個木盒子的夾層里找出來的。

  婦女主任識字,本來還想著試試自己能不能釀,後來一看,最簡單的一種酒都要十幾種配料,好些配料都找不到,就按下了心思。他家裡已經抄錄了一份,原本則借花獻佛給了昭明。

  昭明打開瞧了瞧,裡面用到的配料除了穀物、水果和草藥,還有一些動物的骨頭、血肉、角,以及某些礦物。這些酒方的名字和功效也是五花八門,說出來都有些玄幻了。

  其中最最平凡的居然是『猴兒酒』,需要用到差不多三十多種水果,這其中半數是沒怎麼聽說的野果,可以養身延壽。其次就是『桃花酒』,桃花為主料,桃花瓣上收集的花露為輔料,配合十幾種珍貴藥材釀製,可以美容顏。

  另有些『龍血酒』、『三日醉』、『春日燒』等等,要求更多。

  古人為一口喝的這麼折騰人的麼?

  婦女主任家裡送來的老酒,昭明本來等著今年過年的時候喝,一大桌人吃年夜飯的時候,燒熱了喝暖胃。最後卻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沒留到過年,初春就開了封。

  他姥爺請人給傳了口信,說他母親有對象了,對象是那帶著孩子的外科醫生。昭明吃了一驚,他請了假過去,他母親很不好意思,倒是姥爺說了,請昭明別怨他娘,來了那麼些年,他娘和那對父子都是缺了一塊兒的人,看著看著就對眼了,就是沒好意思說開。

  也是前些日子,那醫生自己得了風寒,差點就這麼沒了,昭明的娘守了他三天,給他換額頭的毛巾,給他餵紅糖小米粥,兩人感情迅速升溫。這之後他們就戳破了那層窗戶紙,畢竟都那麼大年紀了,還有多少日子好活?顧忌這個顧忌那個,這輩子還怎麼過?


  昭明的娘唯一舍不下的是昭明,她覺得自己已經很對不起這個孩子,要是昭明不同意,那就算了。

  可是姥姥姥爺不希望自己女兒就這麼獨身一輩子,他們是開明的家長,不鼓勵女性給男人守著這一套。前女婿要是好還罷了,就昭明親爹那樣子,這也不值得啊。

  他們就給昭明傳了信,問他的意見。

  昭明一聽,挺好啊,他們自己願意就好,畢竟過日子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娘本來死氣沉沉的,這會兒開了第二春,眼神都不一樣了,特別亮。這兩人經歷相似,又都是混血,也稱得上門當戶對,應該能幸福吧。

  他說行,他娘就說行,馬上就把自己給嫁了。

  都是二婚,而且都是下放人員,結婚也結得靜悄悄。昭明送了一隻雞和一條大草魚,懷裡抱著一壇老酒,心情特別複雜得把親娘給嫁出去了,然後多了一個後爹和一個小弟。

  後爹身上沒多少東西,他們來的很匆忙,那邊也沒有和他們往來的親友,那一點錢還是托昭明用舊錶換來的。

  兩父子都感覺窘迫,因為洋人臉沒少受罪,這會兒也出不起什麼聘禮,手裡就一把小小的金鑰匙,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送了昭明的娘。昭明的娘一樣沒什麼錢,不過姥爺來的時候還帶了點東西,是一對東珠耳環,說是以前宮裡頭來的。

  昭明抱著剩下的小半壇的老酒,心裡特別感慨,他娘看著像是很幸福,他像放下一個重擔一樣,卻又擔心,想著這對半路夫妻的未來生活,他們一個學中一個學西,日後有共同話題麼?會不會產生什麼矛盾啊?和那個小弟弟相處會不會有矛盾?

  想了挺多,就跟嫁了女兒一樣。

  不過到最後還是很為她開心,畢竟他親爹是個靠不住的,他親娘又不是那種一個人也可以活得燦爛的堅強的類型,所以在這種地方還能找著一個不錯的對象,昭明也為她開心。

  可惜這種喜悅無法分享,他沒法告訴別人說那邊下放的是我親娘,她又結婚了。

  喜悅無法分享,只好分享酒了。

  五年的陳釀黃酒,另一個名字就是花雕,特別醇厚。就是釀的時候沒釀好,略酸。小余同志嘗了嘗,說這酒是純糯米酒,很滋補的,咱們做了黃酒打蛋吧。每個人都喝上一碗,把冬天攢下的寒氣濕氣排出去。

  大伙兒一聽有酒,還是上好的糧食酒,可不管怎麼來的,叫著要吃大戶,連不會喝酒的幾位也跟著起鬨。

  他們知青群里素來和諧,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技能的出技能,儘量做到公平。

  小余知青和昭明知青因為常常要拿出私房補貼大家,所以他們每個月上交的糧食是減半的。這樣,大家喝著小余同志的酸梅湯,吃著昭明的咸鵝蛋,也不會覺得不自在。

  如今昭明說要幹了這碗酒,大家也只是哈哈哈,不會覺得占了人家大便宜。

  公平,才是預防內部矛盾最好的辦法。

  昭明把老酒燒開,燒過的黃酒更醇厚,酸味淡,酒味濃,一會兒就香飄十里,把村里幾個酒蟲饞得不行。

  村里一個老酒鬼就厚著臉皮,拿著一碟子炒花生粒和一碟子的醃泥螺上門了,一邊嗅著味道往廚房鑽,一邊把手裡的東西放桌上。

  「黃羊叔,我就知道您要來。」一個老知青拉著他坐下。

  「好酒,好酒。這是要燒了吃?能不能讓你叔蹭一口?」

  「您把下酒菜都帶來了,還能少了您的?」

  黃羊叔是村裡的手藝人,打地基起房梁、燒磚抹灰都行,大家起房子都找他,幾十年的老手藝,平生沒別的愛好,就好一口喝的,哪邊有了好酒,他聞著味兒就去了。

  因為不下地,工分都換了錢,所以手裡頭錢不少,也捨得拿出點好的下酒菜,大家見他上門蹭酒也不惱。

  一會兒,昭明就端著一口湯鍋出來了,小花給捧了一摞的青花白瓷碗,「分酒分酒,趁熱吃。」

  一鍋的燒黃酒,打了三個今天才摸的雞蛋,每人都可分到半碗。別看才半碗,這樣的糧食酒,那些個酒蟲子一年才捨得讓自己吃一次,黃羊叔眼睛都亮了。

  「這酒的顏色這樣清,香味厚,得是三年以上的老黃酒了。」黃羊叔點評完了顏色香味,又端起來輕輕抿了一口,就是碰碰舌尖,表情就一下舒展開,「燒過之後味道更濃一些,**辣的,蛋絲在酒里一過,吃著也像喝酒。可惜分量不多,不然你叔一人就能吃上兩斤。」

  能喝酒的人,覺得這樣就很好,不會喝酒的人,喝了一口就火沖腦門,七竅都在往外冒煙,「對我來說還是辣了。」

  一個女知青喝了一大口,捏著鼻子吸了幾口氣,「又辣又嗆,酒味直往五臟六腑里鑽,哎喲,眼淚都快掉出來。不過,這一口下去,身體都鬆快了幾分,果然還是糧食酒養人。」

  昭明就從屋裡拿了一點紅糖來,在不能喝酒的知青的碗裡撒了一點。

  那女知青用筷子把紅糖攪開,化了,又喝了一口,「這樣就好吃多了。」

  「那是不懂酒的吃法。」黃羊叔忍不住說,一臉的心疼,「你看你這個小同志,又不是不懂,怎麼就沒點心疼?陳釀的酒就被你糟蹋了。」他說昭明呢,昭明也不生氣,還是笑呵呵的。

  黃羊叔爺不是真和他生氣,畢竟知道這是個會釀酒的,釀的酒還挺好喝。陸昭明釀的酒,過年的時候拿了幾壇出來,除了知青們要吃,村里交好的人家也送了一些。

  黃羊叔就是那時候知道了這事,不請自來,非要給他們知青點翻瓦片修牆壁,然後帶了兩斤的酒走。

  他們知青點不只是酒吸引人,小余同志的各種醬每每釀出都要被村里大娘厚著臉皮換走幾罐子,還有那個自學機械修理的老知青,村裡有什麼東西壞了,就請他去看看,一般三下五下都能修,實在修不好才找農機技術工修。

  這你來我往中,兩邊感情就越發交融,對比別的村子的烏煙瘴氣,他們這個村子的知青和村民相處得就像是理想範本了,就這,大隊長去公社開會的時候被誇了好幾次,別的村子都想請他指點幾下傳授經驗。

  大隊長哪有什麼經驗之談,他就是命好,來他們村子的知青全是不折騰的。

  「對了,今年還有知青來我們村子,這事兒你們知道了麼?」黃羊叔開口說,「大隊長怕你們這住不下人,回頭村里給邊上再修一個偏屋。」

  其實知青點這邊住得還成,一般一間屋子四五個人,昭明的屋子才三個呢,不存在住不下的問題,就是會擠。但是村里既然有這個想法,大家也不攔著,誰不希望自己住得寬敞一點?

  「那好呀。就是麻煩村里了。」

  「麻煩什麼?我們來幫忙,你能不包飯?」黃羊叔嘿嘿笑了兩聲,「能吃到小余同志的手藝,不知道多少人想來呢。」

  七四年的初夏,即將進入最繁忙的時候,城裡又來了一波知青。來他們村的有三人,兩女一男,其中一個女孩很漂亮,嬌艷若盛開的海棠,手裡抱著一個手風琴,唱著歌,還帶著一股少女的天真爛漫。

  村里意思意思的辦了一個歡迎晚會,昭明代表老知青們歡迎新成員,他往台上一站,大家還以為要長篇大論了,結果就是一句話,「來了這裡都是朋友,以後誰欺負你們,我幫你們揍他。」

  底下就哈哈哈的笑,大家也不怪他說得不好聽,特別熱鬧。

  其實一開始大家還挺擔心,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別引得原本和諧的知青內部和村裡的小青年內鬥起來。要知道,在別的村子,長得漂亮的女知青就是□□,是麻煩招惹體質。他們村也有漂亮知青,但這群人總是一撥兒來一撥兒退,甚少有落單的時候,也不常和村里青年來往,所以其實沒什麼矛盾。

  但這個新來的女知青真是太漂亮了,說一句不客氣的話。女知青和村里姑娘比起來一個個都是白天鵝,但和這個女知青比起來,那就是山雞。

  別的不說,就說新來的那個男知青,才和這個小姑娘坐了一路,眼裡就閃起了戀愛的高光。

  其實不只是村里人擔心,老知青也擔心呢。你說他們相處得好好的,幾乎和家人一樣,這要來兩個鬧騰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煩不煩?

  老同志的擔心不是沒道理,果然就出現了讓人擔心的情況。唯一沒料到的是,出了狀況的不是他們擔心的那個漂亮女知青,反而是另一個女知青。

  新來的三人一開始幹活不利索,大隊長就給安排的最輕省的活計。昭明他們也是這樣下來的,就是咬著牙硬抗,等著手上磨出水泡一層層的成了繭子,日子就好過起來了。

  就因為他們能咬著牙硬抗,不找人帶躺,所以村里人就覺昭明等人是懂事的後生仔,而老知青也覺得可以帶一帶,相處得才會如此和諧,不是家人勝似家人。

  那個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姓何,家裡可能挺寵的,確實吃不了這個苦,磨磨蹭蹭一天也就能做四五個工分的活,比村里一些七八歲的小姑娘還不如。

  但這個嬌氣的小姑娘至少有一點好,特別有自知之明,也不仗著自己漂亮讓人幫自己幹活。既然幹不了,那就少干一些,慢慢來。

  倒是和她一塊兒來的,清秀有餘漂亮不足的那個女知青,姓白的同志,說句不好聽的,簡直是個『事兒精』。無論是男同志還是女同志,說起來都是搖頭。

  有些人,相逢簡單,相處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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