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月底到七月初,兩個半月的時間,薛延帶著阿梨從寧安一路南下,輾轉了數不清的城縣,奔波了幾千里路。他離家時候只有十二兩銀子,卻足足支撐了這麼久,在這之前,阿梨從未想過,嬌生貴養如薛延,也能放下臉面去做那些所謂粗鄙之人才做的事。
他給人搬過木樑,捶過鐵,燒過炭,從原來白瓷一樣肌膚到麥色,也就只是幾日暴曬的事情。
在日子最難過的那段時間,手裡只有幾文錢,薛延每日給阿梨買好餐點後,剩下的錢只夠吃半個饅頭。他不敢在阿梨面前吃,只能躲出去狼吞虎咽啃完,再笑著回去,若是實在餓了,便就拼命喝水,有時候半夜胃痛,他不捨得驚擾阿梨,便就借著起夜的藉口到外頭蹲著,咬著牙忍過去。
薛延第一次知道,有時候,執念可以讓人無所顧忌。
他只想讓阿梨再聽到,哪怕只有一點點聲音也好,他沒有辦法忍受阿梨生活在那樣的孤苦和絕望中,而為了這個目標,他付出任何代價都覺得值得。
只是事與願違,他牽著阿梨從寧安走到開封,每路過家稍有名氣的醫館都要進去瞧看,但所有大夫都是束手無策。薛延沒覺得灰心,他又開始到處去淘土方子,然而俱是無功而返。
有一次他聽人家說,用桑葚葉與蚯蚓一起煎炸,再混著觀音土一起服用,能恢復折損的聽力。若是以前,薛延定會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病急亂投醫,他便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他不敢讓阿梨吃,便就自己試藥,結果連著吐了兩天,他們投宿的那戶農家知道他做的事,恨鐵不成鋼地罵他瘋了。
薛延覺得,他可能確實是瘋了。
但他不後悔。
後來,有人與他說,少梁有位姓馬的神醫,專治耳病,他祖父還曾醫好過大長公主耳鳴頑疾。馬神醫青出於藍,在當地享有盛名,說不準能醫好阿梨的耳朵。
這樣道聽途說來的神醫,薛延已經去求拜了三四位,俱是繡花枕頭,空有虛名。但聽到這消息後,他幾乎毫不思索,還是決定要去少梁。
萬一便就是真的呢?
薛延連一絲一毫的希望都捨不得放棄。
他們從開封出發,走水路,三日後抵達黃河渡口。
少梁不是個多大的地方,薛延在船上便就打探出了那家馬氏醫館的消息。馬神醫,還真是有這麼個人物,但他是個游醫,大多時候不在醫館坐堂,而喜歡到處去給人家看診,十天半月才會回來一趟,若遇上些什麼意外,半年回來一次也不無可能。
不巧,馬神醫真的不在少梁。
但藥童說,馬神醫已經離開了快一個月了,若是順利,明後兩天許是就會回來。
薛延說他要等。
雖然這時候他手裡只剩下五十文錢了。
傍晚時候,薛延領著阿梨來江邊。
這段日子來,阿梨笑的越來越少了,薛延知道她心裡也是難受的,他想盡辦法要哄她高興,阿梨很乖順,他做什麼都會配合,但薛延還是能看出,她並沒覺得有多歡喜,就算勉強笑起來,也是澀的。
薛延捨不得她這樣。
他們肩並著肩坐著,很安靜。
忽而,一艘渡船從夕陽下駛過來,似是踏著滿江的金色,船頭立著個戴斗笠的老人,槳搖得不緩不慢。阿梨眼也不眨地看著那個方向,寬闊江面上,一輪巨日半截隱入水中,木船緩緩劈開波瀾,一切都是那樣寧靜,阿梨恍然覺得,歲月像是凝滯在了這一刻。
薛延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手指攪著她垂下來的髮絲,輕柔地摩挲,阿梨偏頭,見他也正望著江面。這段日子太苦,薛延瘦了許多,側臉輪廓更為明顯,鼻樑高聳,如同山峰的剪影,他抿著唇,不知道在想什麼。
阿梨眼睫顫了顫,歪了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薛延察覺到肩上重量,轉過臉,低笑揉揉她耳垂,自然地摟過。
暖風輕柔地在吹。
那艘渡船已經靠岸,上面人擁擠著往下走,腳步匆匆,都急著回家吃飯,有個老嬤等在邊上,手裡提著個油紙包,像在等人。沒多會,從船上下來對年輕夫妻,穿著樸素,手挽手正對著臉說話。老嬤喚了聲,那小夫妻聽見,忙偏過頭去看,見是阿娘,急急跑過去。老嬤把油紙包塞給媳婦兒,笑得皺紋堆疊,幾人又親熱說了幾句話,而後便並肩往路的另一端走去。
阿梨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直到他們拐了個彎,再看不見了。她捨不得移開視線,心中酸澀,忽然就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阿嬤,不知道她現在正做什麼,晚飯有沒有熟,阿黃還好不好。
思家的情緒一旦醞釀起便就再難收住,阿梨閉上眼,腦中所想的全是過往,家中的籬笆院,那些雞鴨,傍晚時煙囪里卷出來的炊煙味兒。
她還能憶得起馮氏的聲音,濃重的北地口音,含著笑意喚她阿梨。
那一切都那麼熟悉,卻又陌生了。她忽然覺得無力。
又過一會,天已涼了。薛延拉著阿梨站起來,對她比了個吃飯的手勢,低聲問,「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點好吃的。」
阿梨攥著薛延的手腕,搖搖頭。
薛延瞬時便就緊張起來,用口型對她說,「哪裡不舒服?」說完,便就握著她手腕,想帶她去找大夫。
薛延是真的被嚇怕了,乃至於草木皆兵。
阿梨攔住他,她動動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出口,「薛延,我們回家吧。」
薛延頓住,因為她的話,半晌沒有緩過神來。
就像是長久以來的信念被打破,他眼裡流露出一瞬的迷茫。
過了好一會,薛延才輕輕呼出一口氣,拉過阿梨的手,在掌心上慢慢寫,「為什麼?」
「薛延,因為我覺得,聽不聽得見,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阿梨抿了下唇,沖他笑,「你看,我還有手啊,該做的事情我還是能做,能洗衣能做飯,我的眼睛也看得到,我只是耳朵不太好而已,你可以寫給我看,或者比劃幾下,我都能猜的出來的。」
薛延盯著她的眼睛看,他看見阿梨的眼眶慢慢變紅,卻仍是在笑。
她說,「真的,薛延,其實這個病沒有你想的那麼可怕的,我能承受得住。只是生活有些不方便了而已,但你和阿嬤都在我身邊,這些不方便又能怎麼樣呢,沒有關係的。我們回家吧,薛延。」
阿梨眨眨眼,不讓淚水溢出來,聲音里隱著極淡極淡的哭意,「我們都已經離開兩個月了,我們去了那麼多地方,吃了那麼多藥,可是都沒有用,不如算了吧。其實,治不好也沒事的,我已經習慣這樣的世界了,似乎也沒那麼糟,真的沒事的,薛延……」
阿梨還是忍不住,捂著臉哭出來,「阿嬤一定很想我們,我也好想她,咱們回家吧……」
薛延喉頭哽住,他想要將阿梨抱進懷裡,卻覺得手腳都僵住,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阿梨的眼淚就像是刀子,每一滴都在剜他的心頭肉,他嘴張了又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一隻長嘴水鳥掠過水麵,啄破了僅剩的一點夕陽的影子。
阿梨看著他,輕聲道,「薛延,咱們沒有多少錢了,對不對?」
薛延乾澀地咽了口唾沫,他摟過阿梨的肩,將臉埋進她的肩窩,過了好一會,他又抬起,拉過阿梨的手,在她掌心寫,「再給我一天時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