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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血色夢2

2024-09-06 11:29:26 作者: 七畫
  4

  舒太太走進蛋糕店,下周就是女兒的生日,她準備親自挑選一個蛋糕,到時候做好寄到學校去。

  她記得,舒格最喜歡吃草莓水果蛋糕,上面放越多的草莓越好。

  挑好後,她到前台付帳,正掏出錢包,卻聽到耳邊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請幫我把這個包起來,謝謝。」

  這個聲音,是,是……

  舒太太不敢轉過頭,希望是自己的錯覺,可這個聲音又是那樣像,別人是萬萬不會有這樣清冷的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淡然。

  「季太太,真巧,是你呀。」

  那清冷的聲音對自己說道,似含笑,又似含著淚。

  舒太太一個戰慄,手一抖,錢包一下子『啪啦』一聲掉在地上。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售貨員小姐不明所以,但常年的職業素養讓她適時地幫舒太太解了圍,只聽她叫了聲,「舒太太,您都挑好了嗎?」

  「舒太太……」那清冷的聲音喃喃自語一番,似恍然大悟般笑道,「時間太久,我倒是忘了,抱歉,舒太太。」

  清冷的聲音兀自蹲下,將舒太太的錢包撿起,後盈盈站了起來,打量了一番上面的特製圖案,才伸手將錢包遞給她,輕笑道:「舒太太,好久不見了。」

  「是,好久不見了,顧,顧老闆。」舒太太接過錢包,手不自覺地握緊,將錢包扭變了形狀,她看著眼前沒有任何變化的女孩,惴惴地有些局促不安,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時間竟不知該做何表情。

  「舒太太若是不介意的話,就一起走走吧。」顧言好似沒注意到她的局促不安,拎著剛買好的小蛋糕,沒等她的回答,就抬步走出蛋糕店。

  舒太太不由自主地跟著出去,連付錢都忘記了,也自然忘記剛才為女兒精心挑選的水果蛋糕。

  顧言放慢腳步,似乎在刻意等著舒太太。

  待兩人並排走時,顧言才問道:「你也來買蛋糕,是誰要過生日了嗎?」

  「嗯,是……我的女兒。」舒太太知道自己無法在顧言面前說謊,即使說了,也是瞞不過她的。

  「女兒……」

  「對,她叫舒格。」

  「哦,我差點又忘了,你現在只有一個女兒了。」

  聞言,舒太太似乎想起來什麼事,臉色大變,卻也不好表示什麼。心裡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她便試圖將話題轉到顧言身上,便問道:「顧老闆,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不是應該在攝影館嗎?那裡,可是距離這邊隔了幾個城市呀。

  「哦,我來這邊旅遊,順便給小烏買點兒吃的。你不知道,小烏很貪吃,聽我不給它買蛋糕,就賴在蛋糕店門口賴著不走了,好像我在虐待它似的,所以不得不買一個了。」顧言淡淡回道。

  舒太太這時才注意到顧言腳邊的雪狐,雪狐也剛好抬頭,正搖著尾巴望她,那圓圓的發亮的眼睛讓她一陣心悸。舒太太趕緊別過臉,半晌才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

  「舒格的生日是什麼時候?既然碰巧在這裡遇見了,我也好準備一份禮物。」

  「不用了!」舒太太脫口而出,可話說出口就後悔了,一向聰明的她倒不知該如何去圓自己這句話,只得暗暗盼著顧言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


  顧言轉過臉,詫異地看著她,腳步也隨之停下。

  很快,顧言便笑了,「是我逾越了,舒太太和舒先生必為舒格準備了不少好禮,多我一個也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既然是這樣,就請舒太太將我的祝福帶給舒格姑娘。」

  「好,好……」除了『好』,舒太太不知道自己現在該說什麼。

  顧言繼續走著,並沒有因為剛才的事打擾了心情,「舒太太,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問了,她終是開始問了。

  這些年,她過得好嗎?

  「好。」至少在剛開始的那幾年,一切都還是好的不是嗎?

  顧言道:「那就好,看來你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報,還是恭喜你了。」

  遲疑著,舒太太支支吾吾地開口道:「顧老闆,我,我想請問你一件事。」

  「你問吧。」

  「當年獻心臟給舒格的,是不是她?」

  舒太太問得莫名其妙,顧言卻是聽明白了,「是。」

  舒太太的眼淚『刷』地流下來,她淚眼婆娑,哽咽著潰不成聲,「她,她走之前,可有說什麼?」

  「這些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了,人都已經死了,再追究遺言又有什麼意義,遺言不過是給活著的人以安慰。對死人,卻只是多了份牽掛而已。

  「她那些年,過得可還好。」

  「不好。」

  「……?」

  「夜夜噩夢纏身,有什麼過得好可言?」

  舒太太震驚,「噩夢,怎麼會做噩夢?」

  「難道你真的不知?」顧言忽地停下,靜靜地望著她,眸子沉靜,裡面卻有銳氣逼出,讓舒太太怔怔地後退兩步。直到靠在一隻路燈上,才支住她不穩的身子。

  良久,顧言輕輕吐出一口氣,「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不必再去多想。你既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算是一件好事。想來她也不會介意什麼,畢竟,舒格現在是在替她活著。」

  舒太太怔怔的出了神,也不知道聽進去她的話了沒有,只見她神色木然,仿佛陷在某個回憶里——

  嬰兒的啼哭聲,男人的打罵聲,還有破碎東西的聲音……混在一起,讓人煩躁,也讓人心顫。

  「臭婆娘,你憑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就出去勾引男人,我現在劃破你的臉,看你怎麼再去勾引別的男人。」一聲惡狠狠的咒罵過去,尖利的水果刀劃破她的臉,從眼角一直劃到嘴邊,她的整張臉都被血洗了一遍。血印在她的白色睡衣上,也濺到她抱起的止不住哭泣的嬰兒身上。

  「孩子,不怕,不怕,媽媽會保護你。」她忍著疼痛,輕聲哄著孩子,孩子啼哭不止,讓她不知所措。

  醉醺醺的男人哈哈笑著,一把拿起桌上的酒瓶,看也不看母女倆一眼,邊喝邊往門外走去。夏日的夜晚悶熱,他需要去河裡好好沖個涼水澡。

  抱著孩子的母親見狀想要阻止男人出去,卻被他大力推開,「死婆娘,你想熱死我呀?」

  「不,你先幫著看看孩子,我怕孩子一個人會有危險,我出去看醫生,馬上就回來。」

  「看醫生?」男人瞪大了眼睛,啪啪兩巴掌打在女人被劃破的臉上,鮮血四濺,混著流下的汗水,女人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鑽心的刺疼,她不敢捂臉,怕會更加疼。


  男人作勢又要打孩子,孩子被她護在懷中,她眼裡早已沒有了淚水,淒聲叫道:「你還是人嗎?這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呀?」

  「親生女兒又怎麼樣,能給我換酒喝嗎?不能,她跟你一樣,一樣是賠錢貨!」男人嘴裡說著難以入耳的話,仰頭喝了一大口酒。一陣惡臭的飽嗝從他嘴裡打出來。

  女人沉默一陣,忽然冷笑一聲,抱著孩子站了起來,「好,你想喝酒是嗎?我給你酒,讓你盡情地喝,一次性喝個夠。」說著她走到牆角,在泥地上扒拉兩下,裡面就竟然是一個小地窖,雖是地窖,卻伸手就能觸到地,地窖里只有兩瓶酒。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出那兩瓶用繩子拴在一起的酒。

  「臭婆娘,我就知道你存了私房錢,沒想到竟然還存了好酒?這麼久了才拿給我!」男人一眼認出了那是好酒,大力奪過,美美地喝了兩口,嘴上還是沒留下什麼好話,「聰明的話,就把你藏的酒都拿出來,等我回來喝,不然被我發現了,就要你好看。」

  「小心,別喝死了。」女人異常冷靜,滿臉是血的她看起來格外恐怖,尤其是那雙眼睛,充滿了憎恨。

  男人根本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咯咯一笑,又喝了口酒:「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你就能肆無忌憚地勾引別的男人了?放心,如果我喝死了,那我就變成鬼,天天纏著你,讓你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或者,還會纏著你的女兒。」

  「好了,我要去河裡洗個澡,回來再收拾你。」男人落下一句話,踉踉蹌蹌又大步流星地往東邊的河裡走去。

  嬰兒依舊在啼哭,女人卻是半點也不哄了,只盯著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口。

  見舒太太似在自言自語說著什麼,顧言也不去聽,只輕嘆口氣,獨自領著雪狐離開。

  回到住處,顧言將蛋糕放在雪狐的食盒裡,然後,看著它吃食。

  「小烏,舒太太她有些怕我。她應該是沒想到會遇見我,我也沒想到會遇見她,應該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這人吶,還真的不能做錯事,不然,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看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一見到我就想起了那件事,即使我不去提它,她也會主動想起來。她應該是最不願意見到我的吧,誰願意去面對一個醜惡的自己呢,唉……不去面對就不存在了嗎?真是可笑啊。」

  小烏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我說了你也不懂,快吃吧。」顧言笑著揉揉它的腦袋。

  那日,舒太太一臉是血的來到攝影館。

  任她再怎麼鎮定,看到舒太太滿臉的血跡還是不免驚著了。

  那個時候她還不是舒太太,是季太太,相信那時的她更喜歡別人叫她的名字——簡一寧。

  她幫簡一寧清理乾淨臉上的血跡之後,發現也沒那麼嚇人,只不過血流的太多,顯得很恐怖而已。她又給簡一寧一瓶藥膏,對傷口癒合和祛除疤痕很有效。

  簡一寧說,她暫時不想回家,麻煩她幫她把孩子抱出來。

  顧言看她累極了,也沒多想。

  待她把孩子抱到攝影館後,卻發現,簡一寧早已沒了蹤跡。等了幾天,簡一寧還是沒有回來,好似她從來沒有在這世間存在過。

  後來,顧言聽說孩子的爸爸死了,是酗酒過度,溺水而亡。顧言沒有抱孩子去見她去世的父親,消失幾天的簡一寧卻出現在了丈夫的葬禮上,哭得梨花帶雨。


  顧言在攝影館等著,沒有等來簡一寧,只等來了簡一寧的一封信。

  信上說她想重新開始自己生活,不想面對過去,女兒無疑是她過去的見證,看到女兒,那些噩夢就會一一展現在她面前,她不想再經受折磨了,只想遠離這個地方,一切都重新開始。

  就這樣,被顧言抱回來的嬰孩成了孤女。

  顧言沒有育兒經驗,便將她寄養在一戶人家,準備等她長到四歲再接回來。女孩四歲時候,那戶人家卻不捨得放開孩子了。於是,便一直養著,這也是顧言願意看到的。

  那女孩隨著那對夫婦的姓,被取名為趙落霞。

  趙落霞或許生來就是命苦,八歲那年,她的一對養父母跟她一起出去遊玩,路上遭遇車禍,那對夫妻為了護著她雙雙身亡,只剩她一人存活下來。

  她再次成為了孤兒。

  在趙落霞的記憶中,那對護著她而去世的夫妻就是她的親生父母。

  親生父母死了,她也被送進了孤兒院。

  顧言記得,趙落霞也喜歡吃草莓,剛才見舒太太挑的蛋糕也是草莓味的,她們姐妹兩個的愛好竟是那樣的相同。

  5

  因為那晚不知是夢還是真實的事,讓舒格面對齊飛時總有些尷尬。她記得自己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在帳篷里,身上衣服都是乾的,跟她睡覺之前一模一樣。好似跟齊飛的那段插曲只是她做了一個夢。

  那個夢,又是那樣真實。

  齊飛見到她沒什麼異樣,倒顯得她的尷尬有些突兀了,於是,她也就裝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而讓她高興的是,野炊回來後,整整一個星期她都沒再做噩夢,睡了整整一周的安穩覺。

  這樣驚喜的狀況,讓她只想在床上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韓瀟瀟見舒格自野炊回來後精神頭好了很多,只標功說當初讓她走出去跟大家在一起是正確的選擇,舒格只好對這個好友千恩萬謝,再賠上一周的堅果,才終於讓韓瀟瀟的嘴消停下來。

  很快,又要到了周末。

  下周是她的生日,韓瀟瀟提議要好好慶祝一番,還說舒格一定要把班裡同學都請到她家裡去慶祝才好,不全請,只請幾個好朋友也行,比如上次野炊的一行人。

  去家裡慶祝?

  舒格猶豫了,那樣的家,連她自己都不想回去的家,能讓她的朋友們見到嗎?可韓瀟瀟軟磨硬泡,讓她不得不鬆口同意。就算爸媽到時候都不在家,她們一群年輕人或許會玩得更開心吧。舒格在心裡安慰自己。

  打電話對媽媽說要請同學在家中過生日時,舒格聽到電話那邊媽媽淡漠的聲音說道:「可以,到時候我出去住兩天,給你們留一個空間。」

  看似為她著想,舒格心裡清楚媽媽是不想見到她。

  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何以得到媽媽的厭惡,不明原由的她自然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化解這場莫名其妙的矛盾。每當她跟媽媽談心時,媽媽似乎故意迴避她似的,不僅不聽她說什麼,連看也不願意看了,她的一腔真心話,就那樣扼殺在還未出口之前。

  這次她同意在家裡慶生,實則也想得到媽媽一點關注,即使是呵責她貪玩也好。可媽媽的反應竟然是那樣冷淡。

  周末被她邀請到家的有班長、齊飛以及上次野炊時跟韓瀟瀟玩得比較好的五個女生,在韓瀟瀟的大力舉薦下,院草自然也在邀請名單之列。


  那次野炊回到學校,舒格聽說蘭蘭和院草早已經確定男女關係,只是沒有公開而已。舒格擔心韓瀟瀟不知道,又不知如何告訴她,這次邀請了院草,到時候他會不會將蘭蘭一起帶過來?直覺上,舒格一直感覺那個叫蘭蘭的女孩對她和韓瀟瀟的敵意都很大,這次生日聚會她可不想搞砸了。

  韓瀟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你不用邀請蘭蘭,她跟院草早分手了,我們這裡沒有人喜歡她。」

  舒格驚訝於她知曉院草和蘭蘭的關係,更加震驚於她這麼淡淡然地說出這番話。有時候,舒格真的很羨慕自己這個好姐妹,仿佛天大的事情到了她那裡都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或許,也只有這樣大大咧咧的性格才配擁有最好的幸福吧。

  韓瀟瀟又叮囑她道:「蘭蘭她那人不知道有什麼毛病,老是看你不順眼,因為院草的關係,她看我也一直不順眼。其實她也翻不出什麼大的風浪,你見著她不用理她就是了。」

  舒格見她說的極其認真,這樣正經又有邏輯的話想來也是她想過一陣子才說給她聽的,心裡感動的同時,舒格同樣認真地答應了她。

  她本就是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

  生日的前一天晚上,舒格又做夢了。

  那個滿屏都是血的夢境。

  註定這又是一夜的無眠,一夜的恐慌。

  她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偌大的房子裡只有她一個人,無人可傾訴,無人可安慰。她一個人,睜著眼睛望著什麼也看不到的黑暗。

  許是做慣了這種夢,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哭泣泣地醒來,平靜,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學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習慣,有時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手機突然響起來的那一刻,舒格嚇了一跳,待確定是自己的手機屏幕在亮,她才顫巍巍地伸手去拿手機。

  手指划過接聽鍵的瞬間,她的腦海里閃現過無數恐怖片,午夜凶鈴,電鋸驚魂,密室逃亡……這個半夜打來的詭異電話,讓她在夢境後平復下來的心緒又一次顫抖到頂峰。

  「這麼久才接電話,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聽到電話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舒格吃了一驚,一剎那又驚又喜,並沒注意到他說了什麼,「齊飛,怎麼是你?」

  「怎麼不會是我?」齊飛笑著反問。

  這一聲笑,仿若天籟之音。舒格也跟著笑了。

  「你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這個點打來的電話,她只能歸結為有急事。儘管她實在想不出自己和齊飛之間根本沒有什麼急事而言。

  「也沒有什麼急事。」

  「哦,你也睡不著嗎?」她儘量找話題,生怕對方會突然掛了電話。

  「對啊,睡不著,聽你說話的聲音,也不像睡著了的樣子,又做噩夢了?」

  舒格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我做噩夢了?」

  「那天晚上你自己說的啊。」齊飛隨口說謊,也不打草稿。

  「哦。」

  原來,那晚的事情真並不是她的幻覺。可是,她怎麼想不起來自己曾跟齊飛說過自己做噩夢的事?這件事,連韓瀟瀟她也沒說過,舒格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齊飛又道:「我還以為你是挺勇敢的人,沒想到竟然這麼懦弱,竟然想著去尋死。」語氣不知輕重地有些鄙視的意味。


  提到那晚的事,舒格腦海里想起來又纏上自己的夢,忽然就有些崩潰,不管不顧地衝著手機那邊的人叫道:「你明白什麼,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每晚做同一個噩夢的感覺嗎?你知道夜夜被噩夢纏繞的滋味嗎?你知道醒來後能清醒地想起來自己做了什麼夢的恐懼嗎?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這麼說我?」

  舒格忍著不掉眼淚,死命地憋住嘴,連哽咽聲也不願意讓對方聽見。

  那邊突然安靜下來了。

  舒格看了一眼手機屏幕,黑暗中屏幕中唯一發出的光上顯示著『通話中』三個字,齊飛並沒有因為她突如其來的發飆而掛了電話,也沒立即安慰她。

  黑夜中,舒格只覺一秒鐘都是那麼漫長,過了很久很久之後那邊傳來齊飛略帶嘆息的三個字: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舒格聽到他的聲音笑了一下,卻還是任性地輕哼一聲,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壞脾氣。

  「我知道。」齊飛又重複了一遍,「所以我讓你這一個星期都睡了安穩覺。」

  齊飛吐出的話讓她震驚不已,她呆在原地,忽然覺得剛才讓自己產生了依賴感覺的齊飛有些可怕,「你說……說什麼?」

  「你不是今晚才開始又做了噩夢嗎?」

  電話那邊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讓舒格汗毛豎起,仿佛自己活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一舉一動都被被人看在眼裡。全身的血液幾乎凝結成冰,她幾乎是顫抖著打開窗前檯燈,又下床打開臥室大燈,連鞋子都忘記了穿。

  「你不用找,我沒在你身上安監控。」齊飛看出了她的心思。

  「你在哪兒?」舒格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警惕。

  「聽你的語氣,好像以為我在你家裡。」

  舒格想掛斷通話,可手指像魔怔了一般停在屏幕上半晌也按不下去。

  聽她不答話,齊飛方正經道:「不逗你了,放心吧,我不是壞人。」

  舒格噤了聲。

  「你不相信?」齊飛好笑地問道。

  過了一會兒,舒格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問出心底最關心的問題:「是你,你讓我做的噩夢?」

  「你小說看多了吧。」齊飛只覺好笑。

  「那為什麼……」為什麼她感覺今晚的齊飛那樣奇怪,與她認識的那個齊飛大不相同,齊飛跟她說話的語氣也不像對待普通朋友,而是一個……戀人般的親昵。

  戀人?這個詞讓舒格迷惑起來。

  「不為什麼,明天到你家裡我會跟你細說。」齊飛道,「給你打電話是怕你夜裡做噩夢會害怕,現在看來我不僅沒有成功,還加深了你的恐懼。」

  這樣的場景,好熟悉,是在哪裡發生過嗎?

  今晚的一切,都好像在某個曾經的夜晚發生過。

  「你到底是誰?」舒格質問道。

  「先不要管我是誰,我想你現在肯定也不想睡覺了,所以這裡有一件能打發時間的事情要你做。」

  舒格狐疑地問道:「什麼事?」

  「你不用那麼緊張,也不用對我那麼防備,我不會讓你做壞事。」

  舒格的臉上寫滿了不相信,但想到他也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便問道:「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我沒要你非做不可,這全看你自己的決定。」齊飛說的氣定神閒,舒格幾乎都能想像得到他說這句話的神情。

  舒格已經不想再跟他打啞謎了,「到底是什麼事,你快說。」

  「現在你的爸爸媽媽都不在家,你可以到他們的臥室轉轉,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的發現。」

  「為什麼要去他們的臥室?」

  「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直做噩夢嗎?」

  「可是這關我爸爸媽媽什麼事?」

  「你的問題太多了,我現在拒絕回答。就這樣,你到他們的臥室里轉轉,有什麼不明白的,明天我會一一為你解答。」

  「為……」

  『什麼』兩個字還沒說出口,那邊就已經掛了電話。

  舒格盯著手機屏幕,一陣莫名其妙,想將齊飛的話拋在腦後,可腿腳又鬼使神差地往臥室外走去,直至走到爸媽的臥室門口。

  是的,齊飛的話讓她心動了。

  她想知道自己一直做噩夢的緣由究竟是什麼。

  雖然她一直極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齊飛的話,可內心總有那麼一個角落在催使著她接受齊飛的說辭。

  爸爸媽媽,有什麼秘密瞞著她嗎?

  手一用力,臥室的門被打開,舒格輕車熟路地在牆上摸索一陣,找到開關。

  「啪」的一聲,臥室的燈亮了,屋內熟悉的一切都呈現在眼前。爸爸媽媽的臥室,是她兒時最喜歡待的地方,只要打雷了,她都會抱著布娃娃跑到爸爸媽媽的床上,只要身邊有爸爸媽媽在,再嚇人的打雷天她都不再害怕了。

  然而,病好之後的她在一次次的獨處中習慣了打雷聲,也漸漸不再懼怕黑暗。

  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她只知道,自己寧願永遠也沒那麼勇敢,永遠都需要爸媽的保護。

  勇敢,有時意味著可悲。

  抬起腳,舒格跨進那間許久沒再進去的房間。

  按照齊飛所說,她開始搜尋這間臥室,床頭櫃裡的各個抽屜,小書桌,媽媽的大包小包,爸爸珍藏的小玩意兒……甚至連衣櫃她都仔細找了一遍,並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想了想,她又將目光放在那張大床上。

  被子整潔地疊在床頭,被單上幾乎沒有一絲褶皺。

  媽媽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整潔。

  舒格將整潔的被單掀開,露出一層原木色床墊,載將床墊掀開一角。她像偵探小說裡面的探案警官一樣左瞧瞧右敲敲,並附耳上去,仔細辨別聲響,企圖從中發現些蛛絲馬跡。

  結果告訴她,要麼她不是個好的探案者,要麼是犯罪者的犯罪手法太過高明,亦或者,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可疑地方,一切都是齊飛的惡作劇。

  今晚的齊飛甚是奇怪,能惡作劇一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這樣想著,舒格的視線突然落到枕頭邊的相冊上。

  這本相冊的封面,她並不陌生,是她從小到大的相片集,媽媽特地為了記錄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而做成的相冊。

  她心裡一動,打開相冊,一頁一頁翻著。

  從她出生到上大學之前的照片,每一張,都被媽媽精心地保存。


  舒格看著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咯咯』地笑出了聲,那皺巴巴,極其醜陋的嬰孩竟然是她?

  她不禁笑了。

  每個人的小時候,都是長得這樣丑嗎?

  一歲、兩歲……

  翻到兩歲那篇系列的照片時,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怎麼,其中一張閉著眼睛睡覺的小孩的左耳朵下,有一個胎記,朱紅色的,不大,卻很惹眼。

  舒格伸手將那個有胎記的地方,手下用了力氣,紅色卻沒有消失。

  不是沾上去的,那真真實實地是一個胎記。舒格不由得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根處,那裡自記事起,就一直潔淨無瑕,沒有任何胎記。

  那麼,這個帶著胎記的孩子是誰?

  她是獨生女,並沒有兄弟姐妹,這個孩子又是誰?

  舒格一瞬間陷入沉默中,她又翻了兩張,兩歲系列的這些照片中,除了剛剛帶胎記的那張,還有兩張帶著胎記,一張是笑著的情景,一張是哭的情景。那個孩子的模樣跟她相差不多,不仔細看也不會覺得是兩個人。

  可能是因為這份相冊裡面的人都是她,所以,她很本能地就找到了不是她的那三張照片。

  帶著滿腹疑問和心事,舒格再無法往下翻看一張了,她呆呆地坐在床上一直到天明時分。

  一大早韓瀟瀟就打來電話祝她生日快樂,並表示她會一一去接大家,然後一起來到舒格的府上,所以,舒格這個主人公只要好好在家等著他們的到來就行。

  舒格對興致勃勃的好姐妹道:「瀟瀟,你請他們到『清河飯店』吃飯吧,菜你們隨便點,吃完了去唱吧里好好唱一番,我請客。」

  韓瀟瀟聽出了端倪,「怎麼,今天你不打算見我們了?」

  「嗯,我這邊還有點事。」心裡有疑問沒有消除,舒格實在沒有心情去慶祝自己所謂的生日。

  以韓瀟瀟跟她的關係,讓韓瀟瀟去接待那些朋友們再好不過。

  「嚴重嗎?」韓瀟瀟擔心起來,「用不用我過去?反正這是你的生日,取消了我們正好不用準備禮物了。」她儘量讓自己說的輕鬆,可語氣里還是掩飾不了失落。

  舒格也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可心裡有事,總是掩飾不了沉重感,「沒事,你們好好玩,一定要玩久一點,說不定我還能趕上你們唱歌。」

  因為兩人對彼此足夠熟悉,所以誰也沒有說破,誰也沒有勉強。

  韓瀟瀟爽快道:「好,我們一定要把你給吃窮了,誰讓你不來。」

  「只要你們開心就好。」

  這邊剛掛完電話,那邊門鈴就響了。

  舒格知道是誰,只是沒想到他來的比自己想像中的早,打開門,果然是齊飛,「進來吧。」她側過身給齊飛讓路。

  齊飛走進客廳,將手裡的袋子遞給她,「生日快樂,吶,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舒格打也沒打開看一眼,就將袋子放到桌子上,直接說道:「不用這麼客套了,我們直接進入主題,你昨天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不等舒格有所反應,他直接問道:「你在你爸媽的臥室里發現了什麼?」


  舒格狐疑地瞧著他,不答話。

  齊飛笑了笑,似乎已經瞭然,他自己打開袋子,拿出裡面粉色禮盒,然後打開禮盒,拿出一疊照片遞給舒格,「她叫趙落霞。」

  「你給我看她做什麼?」

  『麼』字還未落地,舒格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個叫趙落霞的女孩,跟她長得很像,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樣的相像,不得不讓人往別處想。

  舒格一張張翻著,瞥到其中一張照片時,她露出了和昨晚一樣的神情,是那樣的不可思議。

  這個女孩的左耳朵下面,有一顆紅色的胎記。

  「這些照片,是趙落霞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證明她的存在的照片,原來是在一個攝影師的手裡,後來輾轉地到了我的手裡,對了,這些照片有一個主題,叫做『血色夢』,是她自己取的,因為她在離世之前一直做著同一個充滿血色的噩夢。」

  「她,她去世了?」舒格聽聞她去世的消息,不知為何心頭一痛,竟然想流淚。

  「是的,四年前去世。」

  「……」

  舒格不再言語。

  齊飛卻問道:「難道你就不好奇她是怎麼死的嗎?」

  「人已經死了,再問這些還有意義?」言語之間,是舒格對這件事情的漠然。

  齊飛呵呵笑了,「不是不想問,我想,是你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所以,才不敢去問,怕自己知道的更多,失望的更多。」

  「你是誰?為什麼會對這些事情這麼清楚?」

  「我只不過是剛轉來的學生,對偵探很感興趣,而又正好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對你來說,這些就只是有趣嗎?」舒格不免譏諷道。

  「不,還有失望。」齊飛的眼裡有一絲銳利的光划過。

  舒格將照片放回桌子上,盯著齊飛,「你來,是為那個叫趙落霞的女孩討回公道的?」

  「是。」

  「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麼這麼麻煩,還跟我們一起去野炊,你直接告訴我不是更方便?」

  「因為,我想看看你被噩夢纏身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齊飛漫不經心地道:「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因為我看到你企圖用死來逃避噩夢,看來那個噩夢對你的折磨並不比她的少。」

  「你什麼意思?」舒格的臉色變了。

  齊飛好脾氣地問道:「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什麼你會在你心臟病治好了之後就開始做噩夢,是什麼引發了你做噩夢?還有,那個捐贈給你心臟的女孩到底是誰?」

  「是她的心臟?!」舒格震驚。

  「對,是她的心臟,她是懷著複雜的心情將心臟捐贈給你,一來是她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二來,她想讓你代替她活下去,同時,帶著她源源不斷的噩夢活下去。看你現在的情況,我想,她死前的願望達到了不是嗎?」齊飛看著她眼下的一片烏黑,舒格今早沒有化妝,讓那片烏黑更加凸顯,他知道,那是很多個失眠的夜晚留下的憑證。

  「呵呵……」舒格這是第一次聽說捐贈心臟還有這麼可笑的理由,「不管怎麼樣,我的命總歸是她救的。」

  齊飛笑道:「其實,你跟我之前想像中的很不一樣,比我想像中的勇敢,也比她勇敢。」


  舒格回道:「你跟我以前看到的你也不一樣。」

  「那是因為我還沒想好怎麼去面對你。」

  舒格望著他,一字字道:「你不知道怎麼面對我,其實是因為你不知道怎麼面對一個擁有趙落霞心臟的另一個人。」

  齊飛抬起眼睛看她。

  舒格忽然笑了,「其實我一直很奇怪,見到你的第一面時就感覺你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認識你。雖然我不想承認,但野炊的那兩天,在你身邊我的確感覺很安全,我不是傻子,不會將這歸為可笑的一見鍾情,我心裡很清楚這種安全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她盯著齊飛,道:「我想,我現在知道是為什麼了,是因為這顆心臟,這顆本不該屬於我的心臟,是它原主人對你的依賴。那你呢,你自己分清楚了嗎,在兩張相似的臉,同樣心臟的女孩面前,你清楚自己是誰,又清楚該把我當成了誰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還是一個活生生的別人?」

  齊飛沉默了。

  舒格再次笑笑,笑得有些嘲諷,「這一周我都沒有再做惡夢,我想知道,你用的什麼辦法?」

  「我在那晚的篝火上加了安寧香,有助於睡眠。」齊飛老實說道。

  舒格問道:「趙落霞留下的?」

  「嗯。」齊飛點頭。

  「還有沒有?」舒格問。

  「有。」

  舒格伸出手,「給我。」

  「這東西跟鴉片一樣,會讓人產生依賴,吸多了對你沒好處。」齊飛並沒有把安寧香給她的意思。

  「那也總比夜夜經受噩夢折磨的好。」舒格堅持著。

  6

  舒太太下了車,準備進門時,看到了一抹白色身影。

  陽光下,那白色身軀踏著陽光而來,讓她看不清面容,舒太太卻驚訝叫道:「顧老闆?你怎麼在這兒?」

  顧言走近,手裡拿著相機,看了一眼旁邊的大門,視線落到了院子裡的一株血紅色的月季花,不著痕跡地將目光重新落到眼前精心打扮的已有些富態的婦人身上,朱唇輕啟:「昨天,有個叫韓瀟瀟的學生打電話說今天準備她的朋友過生日,要我到這裡為他們拍生日紀念照。看來,這個過生日的小姑娘就是你女兒了。」

  舒太太點點頭,「這裡是我家。」

  「哦?這麼巧?」顧言有些微微驚訝。

  她看到舒太太手裡拎著蛋糕,笑了笑,淡然道:「今天是你女兒的生日,是個開心的日子,如果你不想我進去,那我現在就回去。只是麻煩你跟那個叫韓瀟瀟的女孩說一聲抱歉。」

  任何人在喜慶的日子裡,想見的應該都是自己想見到的人吧,心細如塵、觀人於微的顧言又怎看不出舒太太眼裡的為難神色。

  「不用……」舒太太想拉住她,可手在碰到顧言潔白的袖口時又退了回來,她不著痕跡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笑道:「不用,既然來了,你就和我一起進去吧,舒格她會很喜歡你的。」

  「好。」顧言簡單地回了一個字。

  「今天家裡來的人比較多,都是舒格的朋友,嘰嘰喳喳的,顧老闆你見了不要介意。」舒太太知道身邊這位攝影館的女老闆喜歡清靜。

  顧言輕聲道:「一群人也熱鬧。」


  經過院子,裡面的門並沒想像中的大開,也沒想像中歇斯底里的尖叫,只有,一扇緊閉的門,和院子裡不知何時停在那裡的自行車。

  舒太太並沒在意那輛自行車,心想,定是韓瀟瀟那丫頭雇的車將舒格的朋友都接過來,門口才沒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交通工具。

  「很安靜呢。」顧言瞧著眼前的大門。

  舒太太打開門,裡面寂靜無聲。

  怎麼回事?心下疑惑,她還是邀請顧言進去,「顧老闆,請進。」

  「謝謝。」

  顧言的一言一行都做足了禮數,讓舒太太好幾次想猜測她的家世,卻怎麼也猜不出來。

  客廳里沒有歡聲笑語,沒有尖叫吶喊,根本沒有一群慶生的小夥伴,有的只是兩個安靜的相對而坐的人。

  「舒格。」舒太太叫了聲。

  見到來人,舒格驚訝地坐起,驚呼道:「媽?」

  見氣氛不對,舒太太走近了問:「你的朋友呢,還沒到啊?」

  「他們已經在吃了,有瀟瀟招待著呢。」

  舒太太看到坐在女兒對面,見到她進來並沒有跟女兒一起站起來的男生,不知怎地心裡有些牴觸,言語上卻沒有什麼異樣,平和地問女兒,「這位是你的同學嗎?」

  顧言從進門的一瞬間,視線就落在了齊飛身上,若有所思。

  舒格有些慌張,急忙解釋,「嗯,是,他是我同學,來給我送生日禮物的,馬上就要走了。」

  「阿姨好。」齊飛這才站起來,禮貌地跟舒格媽媽打招呼。

  舒太太注意到女兒的神情,又看整個客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女兒拋下一同幫她慶生的好友們,只陪這個男生在家裡,心中有了自己的計較。想到門口停的那輛自行車,想來就是他騎過來的吧。

  舒太太將提包放下,擺著女主人的架子坐在沙發上,上下仔細打量了齊飛一眼。

  舒格知道媽媽是誤會了,趕緊說道:「媽,那個,齊飛他就是給我送生日禮物的,很快就回去,哦不,現在他就要回去了。」

  齊飛向舒格投去疑惑的眼神,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並沒打算現在就走。

  「齊飛,你姓齊?哪個齊?」

  沉靜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聲音不大,卻足以將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

  舒格看到顧言手裡的相機,猜出了她的身份,韓瀟瀟多次給她推薦的那位女攝影師,應該就是她吧。

  齊飛困惑地看著跟舒格媽媽一同進來的白衣白裙女子,下意識地回道:「齊白石的那個齊。」

  然後他看到那個白衣服女子眼裡忽然暈起一朵笑意,仿佛是見到了什麼期盼已久的珍寶一般。但是那目光雖然落在他身上,又仿佛在透過他的身體看向別處,齊飛發現,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人。

  剛才因為女兒的事,舒太太一時將顧言忘了,眼下聽到她說話,才略然站起,「顧老闆,家裡今天沒有聚會,今天恐怕沒法拍照了。」

  顧言什麼話也沒說,也沒有坐下,只看著齊飛,目光里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這樣奇怪的反應讓舒太太奇怪,舒太太也不由得隨著她的目光看向齊飛。


  顧老闆難道認識這個男生?

  齊飛不自覺地別開了眼。

  一屋子的人都奇奇怪怪,舒格率先打破沉寂,「齊飛,你先走吧,謝謝你的生日禮物了。」

  「嗯。」齊飛點頭,離開之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顧言,她的眼裡,似乎有很多話要跟她說。

  直到齊飛走出房門,顧言都沒有什麼反應,仿佛陷在了某個回憶里。

  舒太太從未見過一向冷靜自持的顧言這個樣子,心裡多了幾分疑惑,正要說什麼,顧言忽然道:「既然生日聚會取消了,那我也先走了。」

  不等舒太太出言挽留,顧言禮貌點頭之後,就轉身往外走。

  她的每一步都不著急,走得平緩,卻是那麼快就走到了門口,讓舒太太挽留的話堵在喉中。

  「真是個奇怪的人。」舒格望著那抹白色背影道。

  舒太太有些茫然道:「她一直都是個很奇怪的人。」

  齊飛和顧言離開後,房間裡只剩下舒格和舒媽媽兩個人。

  「你們交往了?」舒太太單刀直入。

  舒格驚訝地轉過身,看媽媽不是在開玩笑,連忙擺擺手,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沒有。」

  「你已經長大了,就算交男朋友媽媽也不會說什麼。」

  舒格眼神暗了下去,她倒還真的希望媽媽會說點什麼,哪怕是責備她。

  舒太太看到桌上的一沓黑白照片,以為是女兒的照片,隨手拿起來,「你也喜歡拍黑白照片呀,顧老闆的黑白攝影就很厲害。」

  舒格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媽媽見到了照片上的人——那個帶有朱紅色胎記、跟她長得有幾分相像的帶著笑容的女孩。

  她看到媽媽的手在顫抖,看到媽媽的眼淚流下來,看到媽媽撫摸著照片上的人,並叫道:「囡囡。」

  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或許這天下的母親和兒女之間,在冥冥之中都有一種牽絆,所以才會在分別那麼多年之後能夠一眼認出她。

  舒太太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來,將這麼多年對女兒的苦悶壓抑和愧疚之情一起哭出來。

  「媽……」舒格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拍拍媽媽的肩膀。

  舒太太抬起淚眼看女兒,聲音沙啞:「舒格,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舒格也不打算遮遮掩掩了,點頭說:「嗯,我知道自己可能有一個姐姐,就是那個把心臟捐給我的女孩。」

  「是,她是你姐姐。」不等女兒發問,她就抱住女兒,「對不起,舒格,這些日子媽媽冷落了你,那是因為媽媽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們姐妹倆,媽媽不知道該把你當成你,還是你姐姐,媽媽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姐姐。」

  舒格也抱緊媽媽,眼淚也流了下來,「我知道,媽媽,我都明白。」

  母女兩個抱著痛哭了好大一會兒,舒太太才放開女兒,幫舒格整理整理頭髮,淚中帶著悽苦的笑,「今天是你生日,媽媽給你買了蛋糕。」

  舒格淚眼盈盈地笑著,笑中含有更大的悲涼。

  在舒太太彎身解開蛋糕包裝盒外的絲帶時,舒格從茶几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本子,「媽媽,你跟爸爸已經離婚了是嗎?」


  舒太太的動作僵在那裡。

  任她再怎麼想隱瞞,現在也是瞞不了的。她,早在兩年前,就跟丈夫離婚了。

  在趙落霞匿名捐贈心臟給舒格、舒格的心臟移植手術成功之後,被喜悅衝擊的舒爸爸並沒有被沖昏頭腦。他懷疑了捐贈者的身份,也懷疑了舒格媽媽的過去。

  一個刻意掩飾和修改的過去岌岌可危。

  當初,簡一寧參加完丈夫的婚禮後,就改了名字為簡凝,然後遠離他鄉過她心中想要的生活。

  也就是在那時候,她認識了舒格的爸爸,舒庭偉。

  簡凝本身就是個漂亮的女人,嫁給酒鬼丈夫那幾年,因為生活的壓力和折磨,讓她瘦的皮包骨頭,氣色也很差,但是美麗的外表總是若隱若現。

  離開這裡之後,她開始注重自己的外在和內在的提升,不僅換了名字,短短半年也讓她換了一種面貌,臉上的疤痕經過幾次修復也淡得幾乎看不見,那時的簡凝,已經完全拋開這裡的一切。

  偶爾她會想起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黯然神傷,但她很快就逼迫自己忘記,沒有什麼能阻擋她過得更好。

  舒庭偉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精裝幹練又有些小女人味道的女人。

  兩人在兩家公司的聯誼舞會認識,交談、相識、相戀、步入婚姻,別人要花幾年甚至十幾年時間才能完成的過程,他們僅用了一年時間。

  婚後的幸福生活和舒格的到來讓簡凝真正開始相信自己已經與過去沒有半點聯繫了,她就是簡凝,她的丈夫是極其疼愛她的舒庭偉。

  後來,舒格患上心臟病,大大的打擊了這個原本幸福的家庭,可即使這樣,溫柔體貼的丈夫和善解人意的女兒並沒有讓陰霾橫掃這個家庭。丈夫和女兒的樂觀也給她增加了信心,相信女兒最後定會痊癒。

  她想,或許是老天爺可憐她前些年受盡苦難,才會補償給她這麼好的丈夫和女兒。

  日子一天天過去,舒格的病情漸漸加重,每當看到她沒有任何血色的嘴唇綻放出笑容,眼裡流露出對生命的無限渴望時,除了撲在丈夫懷裡低聲痛哭之外,她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在醫生的建議下,他們開始向社會求助,網絡、報紙、直播,能用的渠道他們幾乎都使遍了。

  上天依舊可憐她,有人願意捐贈心臟,而且通過了心臟匹配。

  因為對方是匿名捐贈,所以他們並不知捐贈者是誰。只知道對方是出了車禍,在還有意識時留了字條,說自願將心臟捐給舒格。

  然而,在女兒手術結束時,懷著一絲疑慮,簡凝想去見捐贈者,卻被人攔下來,這讓她心底的疑慮更加深了。

  幾年的朝夕相處,舒庭偉怎會沒察覺到她的異樣。

  關於她的過去,有了一條裂縫,沿著這條裂縫,慢慢就能解開所有的疑點。

  簡凝不知道丈夫知道了她的多少事,只知道,丈夫漸漸地開始疏遠她,甚至連家也不回了,直到……丈夫將離婚協議書拿到她的面前。

  他說,即使離婚了,他也不會不管她們母女倆,會定期匯錢給她們。

  沒給她任何的解釋時間和機會。

  她知道,就算丈夫給她機會了,她又能解釋什麼?丈夫待她好,是在她最初給他印象的基礎之上的好,如果連最初的東西都是假的,那麼這些年來的好都是虛無吧。


  丈夫對她的好,一直以來都是建立在一個乾淨的過去上,但是她的真實過去,在丈夫的眼裡是那樣的不堪。

  原來老天爺並沒有可憐她,只不過閒得無聊給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也是在離婚一個多月後,她才知道,丈夫早已有了新歡,只不過那個時候舒格還生著病,丈夫覺著對不起她們,處在道德邊緣地帶的良心譴責期,所以對妻子和女兒都格外的好。

  可知道她的欺瞞之後,原來有多少的負疚感,此刻就有多大的厭惡。舒庭偉前後態度的巨大反差,也終於得到了合理解釋。

  原來,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時候真的可以抹殺一切自私自利。

  知道這個事情之後,簡凝不怒反笑,笑得嘲諷,似乎要笑盡天下所有可笑的事。

  她拋棄了女兒,丈夫也拋棄了她和女兒。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她脫離工作已久,養成了富貴閒態,對很多東西都已生疏,為了不讓女兒有所察覺,她只能儘量疏遠女兒。

  舒格含著淚道:「媽,你放心,爸爸不要我們了,以後我會養你,不會讓你受苦的。」

  舒太太想起來顧言說的話,握著女兒的手問道:「舒格,你晚上是不是會做噩夢?」

  「媽媽?」舒格不解。

  「你快說,是不是會做惡夢?」舒太太的眼裡寫著急切。

  舒格低下頭,「是,在我的心臟病好了之後,我就每天晚上做噩夢。」

  「都是媽媽的錯,都是媽媽的錯……都是媽媽害了你們姐妹兩個……」舒太太捶著自己的胸口,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優雅形象。

  「媽……」舒格想阻止媽媽,奈何媽媽的力氣大得驚人,她只好勸慰:「你不要怪自己,女兒會心疼。」

  舒太太不再捶自己,開始低低訴說她做噩夢的緣由:「我嫁給你爸爸之前,其實還嫁過一次,你姐姐就是那個時候出生的,她命苦,沒有遇上一個好爸爸,他每天都喝酒,興致高了還會去賭博,每次賭都會輸很多錢,就這樣,家裡的錢基本上都花在了他喝酒和賭博上。為了你姐姐,我忍氣吞聲,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所以從不與他爭吵,可他變本加厲,每次喝醉了沒有錢去賭了之後就會打我,沒有錢了也會打我,每次,都會打出血。你姐姐那時尚在襁褓,她目睹了一切,這些慘烈的景象在她腦海里存下了陰影,所以懂事之後她會做這些夢,可沒想到,你竟然也會做這樣的噩夢。是媽媽連累了你們姐妹兩個,我不是一個好媽媽。」

  舒格生日這天,媽媽與她說了許多她以前想都沒想到的事:姐姐的爸爸溺水而死,姐姐被別人抱走,媽媽不得不一個人在外漂泊尋找女兒,最後遇到了爸爸,就像是無根的浮萍突然抓住了一絲依靠。

  心裡存著很多困惑,可她不敢多問,媽媽回憶過去時就像一隻受驚小鹿,神經緊緊繃著,語言有些錯亂,很多時候都是前言不搭後語,可她還是一直說,一直說,仿佛只有說完了,那些記憶才會消失。

  而她,只能靜靜地聽媽媽訴說,時不時地拍拍媽媽的後背安慰著。

  7

  顧言那天從舒格的家裡走出來之後,早就不見了齊飛的身影,門口的自行車也已不見。

  顧言也並不著急去找他,每日依舊留在攝影館等待顧客上門。

  就這樣,半個月過去了。


  這日,齊飛的單車停在了黑白攝影館的門口。

  「你就是照這些相片的攝影師,還有這些安寧香,也是你的?」見到顧言的一瞬間,他沒有任何客套話語。

  同樣,他的手裡沒有任何照片。

  顧言卻是聽懂了他莫名其妙的話,淡淡道:「是。」

  這些日子,他應該就在追究她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了解到什麼程度了。

  與他的有些急切的語氣相比,顧言顯得沉靜多了,她平靜地看著齊飛,眼裡帶著溫和的笑意。

  「那麼,你就是落霞口中的那個好心姐姐。」說到這裡,齊飛幾乎是肯定了。

  顧言卻微微詫異了一下,「哦?她居然說我是好人嗎……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齊飛不可置否,「我看你那天跟舒格媽媽一起進去,那你對她媽媽應該很了解了。」

  顧言直言問道:「你究竟想知道什麼呢?」

  齊飛也不再拐彎抹角,「落霞的爸爸究竟是怎麼死的?我指的是她的親生爸爸。」

  「你竟然知道這麼多。」顧言低呼,發現自己竟是小看了這個後生。

  齊飛敏銳地問道:「看來你很清楚了。」

  顧言忽然多了些玩弄的心思,她好奇地問齊飛:「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齊飛一愣,似沒思考到這個問題,她為什麼要告訴他?他不知道,可他將事情理了一遍之後潛意識地就覺得這個黑白攝影館的女老闆會知曉所有事,並沒想到這個女老闆也有不告訴他的權利。

  顧言笑了,笑意達到眸子裡,她好整以暇地坐下,為自己倒了杯茶水,慢悠悠地品著。

  許久,齊飛才問道:「你有什麼條件?」

  「我們用問題來交換問題怎麼樣?」顧言很快說出自己的條件,像是早已想好條件了,舉手投足間難得地盡顯一個小小無賴的情態。

  齊飛發現,他在這個女老闆身上沒有任何反駁的辦法,因為她說的話都很合理,讓他根本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好。」

  顧言聽到他這樣說。

  顧言放下茶杯,先問了一個問題,「你跟落霞認識了有半年?你喜歡她?」

  趙落霞曾突然不言不吭地離開半年,讓她花費了一個月才找到她的新住處,而那半年裡,應該就是跟他認識的時間。

  「嗯,但是她不喜歡我。」

  顧言認真糾正道:「她不是不喜歡你,而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樣喜歡一個人。」

  齊飛眼眸動了一下,問出自己的問題:「她的爸爸究竟是怎麼死的。」

  「跟你所知道的一樣,喝多了酒,然後溺水身亡。」

  「他不會游泳為什麼要到河裡?」

  「他會游泳,不過是醉的太厲害了,腿在河裡抽筋之後又沒辦法離開,所以……就死了。」顧言解釋的淡然。

  那晚男人喝的的確是酒,不過是被加了過量酒精而已,男人酗酒如命,喝了那麼多酒,體內的酒精早已過量,又在水裡泡了一夜,醫生根本檢查不出什麼。

  這樣的事情,只能歸為意外。


  簡一寧早就想殺他,所以早早準備了這兩瓶為他特製的酒。那晚的毀容,不過是個導火線。

  因為,只要男人活著,她就逃不掉,也走不了。

  柔弱的女人被逼急了,往往會變得比一個狠辣的男人更狠辣。

  顧言解釋的毫無破綻,齊飛也無法想出其他原因,心底那團小小迷霧,終是慢慢消散了。

  「你接近舒格,最初是為了幫落霞報復?但是你最後又不忍心了?」顧言又問出一個問題。

  齊飛低下頭,「是。」

  「難道是你喜歡上了舒格?」顧言頗為八卦地問。

  齊飛抬起頭,認真道:「不是,我只是不想牽連無辜。」

  「她可不是無辜,她所擁有的一切本該是落霞有的,你喜歡落霞,不為她不值嗎?」

  齊飛遲疑了一小會兒,終是笑道:「可舒格沒有錯不是嗎?」

  是的,這件事裡,最無辜的人就是舒格,可這最無辜的人卻承擔了最痛苦的結果。

  顧言笑了,臉上有種悵惘,他跟那個人的性子,還真是像呢。

  「對了,有個叫蘭蘭的女孩,你可認識?」

  「不算認識,她是我們班的。」齊飛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提起了蘭蘭這個毫不相干的女生。

  顧言漫不經心道:「她是舒庭偉新老婆的妹妹。」

  齊飛失笑道:「怪不得。」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

  又一個月後,舒格帶著媽媽離開這個令媽媽傷心的城市,選擇去的地方,正是趙落霞曾經居住的地方,距離黑白攝影館也不算遠。

  韓瀟瀟依依不捨地跟舒格道別,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讓舒格不能忘了她,要經常回去看看她。

  舒格望著自己唯一交好的朋友,鄭重地點了點頭。

  舒太太在舒格生日後的第二天,似乎神經就已經不太正常,經常會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但有時候又會很正常,跟舒格聊天,還做飯給她吃。

  醫生說,這是輕微的失心瘋。

  人們對未知的東西總存著一絲敬畏,比如鬼神之說,因為從未見過,即使知道是怪力亂神, 可每當別人提起之時,心頭不免多幾分懼意。

  舒格的噩夢也一樣,當她了解了那段往事之後,心中不再瞎想,夜裡偶爾會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卻再沒那個帶血的夢境了。而她也在媽媽的敘述中,知道了他們上次野炊的地點,那座落敗的房子,竟然就是媽媽以前住的地方,那條河,是姐姐的爸爸溺水的河。那個地方,在當初野炊時,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去的,她也不想再追究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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