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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沉的天,大卷大卷的殘雲似乎要吞噬人間的一切,遠處,炮火連天,濃煙滾滾,預料之中的亂世,在各種逃亂聲中,正式拉開了序幕。
小烏,不,這個時候她已改名叫顧言,是齊書恆起的名字。
顧言倚著門,懷中抱著雪狐,看著陷入深思的齊書恆。
無常的世道,攝影館的生意並不好做,這一切,卻似乎並不能影響齊書恆每日的工作,她雖然不太懂,但是也看得出來,他與以前不一樣了。這個時候,不知道哪裡寄過來的一封信,終是打破了這飄搖的平靜。
這天,齊書恆在書房裡待了很久很久,從晌午一直待到深夜,晚飯沒做,顧言就摟著雪狐,站在書房外,不進去也不離開。她心裡有個可怕的念頭,也許很快她就見不到齊書恆,再也見不到了。
凌晨時分,齊書恆出了書房,看到門外的顧言,怔了怔,轉而笑道:「是不是餓了?我這就給你做東西吃。」
齊書恆走進廚房,顧言跟著他進廚房。
「怎麼,今天這麼沉悶,不玩兒了?」平日裡,顧言雖然不說話,卻也是個閒不住手的主兒,他摘菜,她會跟著一起,他洗菜,她也會將自己的手伸進去一起洗,他倒鹽,她會再倒第二次,讓做出來的菜鹹得發怵。
今天晚上,她異常沉默。
齊書恆打算做面給顧言吃,「到了明天,你就來攝影館整整三個年頭了,這面就當成你生日的長壽麵了。」下了一道鹽之後,齊書恆將盛鹽的小勺遞給她,「你再下一次吧。」顧言接過小勺,手一抖,鹽在碰到熱麵條的一瞬間化開了。
兩大碗熱騰騰的長壽麵上桌,齊書恆剛坐好,顧言將一雙筷子遞給他,這難得的主動殷勤讓齊書恆只覺這些日子以來沒有白對她好。
這兩年來,在齊書恆的嚴格教導和言傳身教下,小烏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名媛淑女該有的樣子,吃飯慢條斯理,仿佛他們不是坐在普通食案上,而是高級餐廳里,而他們眼前面對的似乎也不是偏咸了的麵條,而是一道絕味的美餐。
齊書恆忽然抬起頭問:「你還記不記得寧致這個人?」對這個名字顧言並沒有什麼反應。
齊書恆繼續自言自語,也像是要說給她聽,「也不知道你遇見她是福還是禍,如果……如果你真的是那些人做成功的實驗品,連我都保不了你,我也不知道你即將面臨的是什麼,或許是比死還要可怕的事。其實,我也不用那麼悲觀,不管如何,或許你只是一個普普通通、被一隻好心的狼養大的狼女。很快……很快就會有答案了。」說到最後,他幾乎是無奈嘆息著。
有這樣的念頭,是源於半個月前那一次小規模的殺戮。日本人雖然侵占了這片土地,可那位日本高官並沒有像別處高官一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命令士兵們恪守本分,不准對傷害無辜市民。
齊書恆知道,那位日本高官並不是因為心善才下達那樣的命令,而是在等一個時機。然而,即使那樣的命令下來,有些日本小兵做些搶掠的小動作他也不會刻意勒止,可見命令下來也不是真心所下。半個月前的某一天,幾個日本小兵喝醉了,醉醺醺地走在大街上,正好碰到一行剛下課的女學生,色從心起,幾個士兵根本不顧周圍有人在場,直接按倒女學生脫了衣服就要上去。
周圍有圍觀的市民,想上前阻止,可看到日本士兵手裡的刺刀時嚇得怯了步子。
顧言和齊書恆趕到時,一個女學生正在被侵犯,女學生拼命大叫,可是她的叫聲除了刺激日本士兵的獸性,沒有半點作用。齊書恆惱怒,他的手漸漸靠近腰間手槍,然而,顧言的反應更讓他吃驚,他離得近,仿佛聽見了骨頭咔咔作響的聲音,他低下頭,見到顧言的手指似乎變了形狀。
他看到顧言的眼睛慢慢變紅,裡面盛著嗜血的光芒。大驚之下,齊書恆握住顧言的手,「小言。」一聲輕呼,顧言像是被涼水澆灌了一下,驀地清醒過來,她怔怔地看著齊書恆,回復了正常,眼睛裡是迷茫與純真,仿佛他剛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如果他沒有阻止顧言,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麼樣子,齊書恆沒有往下想。他只知道,沒有等他出手,已經有人教訓了那幾個日本士兵,是一名日本武士,手中握著長刀,全身上下透出凌厲氣息。他聽到那幾個日本士兵恭敬又膽怯地叫他『武藏大人』。武藏並沒有因為他們幾人的跪地求饒而心軟,長刀一揮,幾個日本士兵均當場喪了命。
武藏離開之前,視線落到他和顧言身上,只停了一瞬,齊書恆沒有猜出那一眼是什麼意思。只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他和顧言的平靜日子沒有幾天了。
夜晚,顧言一個人睡不著,就抱著枕頭跑到齊書恆的臥室,想摟著他睡。自從那次來的顧客說了顧言是個漂亮白淨的姑娘時,齊書恆就幾乎不准她晚上進自己的臥室了,或許今天是顧言的生日,齊書恆並沒有趕她出去,任由她摟著自己。床頭燃了一爐薰香,在自己房間裡怎麼也睡不著的顧言沾了枕頭不久就沉睡過去。
第二天一早,一輛道奇車開出海濱市,車駛去的方向,是大庾嶺。
車內坐著五個黑夾克男人,臉色都掛著冷峻,沉默地準備配槍,齊書恆掀起帘子一角,目光沉靜深遠,不知道在看向哪一處。
其中一個領頭人物將兩把配槍放在腰間,開始布置任務:「我們的人已經在附近埋伏,等到了之後,我、高尚和朱成武負責暗哨,齊書恆,隋遇,你們兩個不用管外面,只管直接衝進去,等我們解決了暗哨,會到裡面跟你們匯合。我們已經得到確切消息,他們外面把守嚴密,但是裡面幾乎都是研究人員,並沒有什麼威脅,但大家也不能掉以輕心,因為那些研究人員中,很有可能故意混入了日本特務。還有,記得帶上防毒口罩,以防萬一。」
「是。」四人其其應道。
領頭人物看了齊書恆一眼,「組織上已經知道狼女的存在,等我們完成這次任務,要把狼女交上去進行研究。」
齊書恆知道他擔心什麼,「我知道,她不會離開攝影館。」他離開攝影館前留了字條:在家裡等著,我很快就回來。顧言認識那些字,也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顧言會很聽話地留在攝影館等著自己。若是最後他回不來,還有蕭然,到那個時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這個自然。」領頭人物似乎真的一點兒也不擔心。
齊書恆聽出了什麼,「你又另派了人去監視?」
「上面下了死令,這件事不能出半點意外,否則,我們都沒法交差。」領頭人物不容置疑地說。
齊書恆沒有說話,他清楚老大說的是真的,組織既然下了死令,就不可能讓意外發生。顧言她若是聽話地待在攝影館裡還好,如果她離開了攝影館,要去別的地方,只怕……齊書恆不再往下想,不會的,顧言一直很聽他的話,她一定會乖乖地待在攝影館,而他,也要留著命回去。
車開了一日,到入夜時分進了大庾嶺。
山下,五人下了車,各自檢查好裝備,身形沒入夜色之中。
狼機關的實驗基地雖處在山腰處隔出的一片巨大空地上,但密林做掩映,很難找到它的具體位置,距離近了,明處暗處的哨點也會逼退入侵者的腳步。
五人趴在密草中,躲避了一輪勘察燈的強光掃描,何旭打了個手勢,五人悄聲又快速地分成兩組,往兩邊挪動。
一聲急促的鸚鵡叫響起,實驗基地外頭空曠平地上徒然多了十幾隻手榴彈,不一會兒,爆炸聲起,伴隨著衝擊而進的人聲,還有機槍掃描的聲音。一瞬間,兩邊對陣的槍聲打響了。
齊書恆和隋遇隱匿在安靜的草叢中,只等時機到來,一舉而進。
以何旭為首的一行人在其他人的掩護下直接衝進去,此次行動挑選的都是組織上數一數二的高手,人雖不多,卻也都能以一當十,是個中佼佼者,可儘管是這樣,已經有幾個倒下去,甚至何旭也一不小心中了槍,他的手臂流著血,然而他那手臂仿佛不是他的,手上的力道半點也沒有少。
一行人打到實驗基地的入口,何旭突然朝遠處隱秘的草叢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眼下的情況又不容許他多思多想,他只有按下心中的不安,專心投入戰鬥。
「走!」齊書恆低喝。
他和隋遇迅速戴上防毒口罩,一路無阻,岌行到基地入口,兩人沒與何旭進行任何交流,徑直走進基地內部。
入口是一條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走廊頂上每隔一米便有一個碗燈,燈光太強,照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睛,這裡面,竟然比外面的白天還亮!
剛往裡走了一小段路程,外面槍彈聲已經聽不見,這兩邊的牆都是用特殊材料製成想來是為了隔絕外面一切聲響,讓裡面的研究人員能專心做研究。當然,裡面和外面的通訊不會因為隔絕聲響而就中斷。
又走了幾步,齊書恆和隋遇均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詫異,這裡,沒有任何防衛,整個走廊幾乎一覽無餘,沒有任何可遮擋的東西,是那些太自信沒人闖得進來還是在盡頭安了重甲防衛?無論是哪種可能,他們都只能往前走下去。因為整個走廊安靜的出奇,這裡的時間仿佛被強光凝固靜止,齊書恆和隋遇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只知道,在強光終於結束時,他們的眼睛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有輕微的腳步聲!
齊書恆迅速打個手勢,兩人快速躍進一個房間,齊書恆警惕地在門邊細聽,待腳步聲走遠了,他輕舒口氣,意識到隋遇的不對勁,他壓低聲問道:「怎麼了?」話未消散,他的眉頭不禁蹙起,這間屋子的血腥味太過濃重,這是在大型的屠宰場才會有的刺鼻味道。剛才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門外,故而沒有注意到,眼下聞到了,只覺血腥味越來越濃,仿佛整個人浸在血水中。
隋遇沒有說話,眼睛定定地看向某個方向,因為戴著口罩,齊書恆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看到他眼裡巨大的震驚,整個人僵化了一般。
比起他和何旭,隋遇平日裡話雖然有些多,但卻是個異常的冷靜的人,能讓他露出這種神情的,只怕是……齊書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呼吸一滯,只覺整個胃裡翻滾不已。
在這間房間的中心,是一個巨大的絞肉機,機身周圍濺滿了血,可能是上一次絞肉時沒有清理乾淨,也可能是每日絞肉太多懶得清理,絞肉機上面有一根小孩的手指和迸濺的如同水花一樣的腦漿,看著讓人不覺全身毛孔都要張開。
這架絞肉機絞的,是……人!
在執行今晚任務之前,齊書恆就已經多多少少了解到這個實驗基地做的實驗,心中有了相應的準備,可那個準備,跟眼前所見的情景相比,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齊書恆感覺渾身都在顫抖,他握緊拳頭,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們簡直不是人。」
「何止不是人,連畜生都不是。」
畜生尚還懂得欺負異類,而不會對同類下此狠手,人的心,有時候總能做到不可想像的狠毒,比如,幾乎將猶太人滅了種的納粹。
即使心憤難平,齊書恆還是穩住心神,對隋遇說:「現在不是憤怒的時候,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這半年來,城裡的嬰孩頻頻失蹤,卻一直查不出原因,甚至有人刻意編出了怪獸吃人事件,攪得整座城惶惶不安。組織一個半個月前終於尋到原因,並順藤摸瓜找到這個做狼人實驗的試驗基地。又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將這地方的大概形勢摸清楚,為了能一擊而中,他們還費勁心力在基地內部安插一個自己的人,但是那個人究竟是誰,一直在保密,連齊書恆也不知道。
眼下,他們最重要的事,是將被抓來做實驗的嬰兒救出,同時,搗毀這個毫無人性的基地。
隋遇明白輕重,點點頭,兩人準備開門時腳步聲再次響起。
兩人下意識地找地方躲避,一人就勢躲在門後,一人匆忙之間直接在地上翻了個身,翻到巨大絞肉機底下,那裡,有一個盲區,是個躲避的好地方。
腳步聲在門口站定,齊書恆握緊手槍,半躺在盲區的隋遇也屏息靜聽。進來的是兩個工作人員,白衣白褂白口罩,每一人手裡均拎著兩個已經氣息奄奄的嬰孩。或許是基地里幾年如一日的沉靜,也或許是他們經常做這種機械的工作,所以兩人露出的眼睛裡並沒有平和,並沒意識到周圍有人擅入。
走到絞肉機龐,兩人打開開關,待絞肉機運作之後,將四個嬰孩扔進敞口處。絞肉機的聲音較大,所以嬰孩被攪碎的聲音並不明顯,只是,血液四處迸濺,兩名工作人員不想血濺到身上,都後退了幾步。
「什麼人?」
等兩個工作人員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抵在他們腰部的槍還未開響,另一個不知從哪竄出來的男人反手為刃,將兩人打暈,兩人怔怔地倒下。
齊書恆壓低聲音,「我們穿上他們的衣服。」
隋遇明白過來,剛才他的槍若是開槍,即使聲音被絞肉機的聲音蓋過去,可兩個工作人員衣服上明顯的血口,在一眾白褂中,必定掩飾不過。還是齊書恆考慮周全,剛才,意識到兩人在做什麼之後,他只想一槍打死他們兩個,哪裡會考慮到別處。
換好衣服後,隋遇瞥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兩個人,問道:「他們兩個怎麼辦?」齊書恆沒答話,但兩個人很顯然想到一處去了,齊書恆和隋遇兩人一人拉起一人,頭往下,直接將他們投進還在運作的絞肉機里。
做好一切,兩人不忘戴上他們的白色口罩,然後光明正大走出門。
外面發生那麼大動靜,齊書恆相信裡面早已知道外面的情況,可他們還是有條不紊地工作,這些人只怕早已經被洗腦,不知是非善惡,只懂得遵守指令。齊書恆忽然想起了顧言,當初她在這裡,是不是每天都面對著自己的同伴被投進絞肉機的情形?是不是每天都在害怕下一個被送到絞肉機的會是自己?
忽然,有一行白衣白褂人員急匆匆往同一個方向奔去,好似那裡發生了急事。齊書恆和隋遇幾乎沒有給對方使眼色,就齊齊跟在那一行人後面。
2
跟著那行人到達地點之後,齊書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房間,房間裡放著大約四十個透明藥缸,每個藥缸里,都泡著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其中兩個孩子不知為何,身體裡不住地流著血,血很快染滿了整個藥缸,他們痛苦地扭動著身子,痛苦地叫著,可房間裡沒有一個人上前將他們摟出來,每個人都冷漠地看著,好似在看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任由兩個孩子身上的血越流越多。有工作人員仔細觀察兩個孩子的情況,在潔白的本子上記錄著什麼,邊記錄邊不時用日語說著什麼,每說一句,身邊的工作人員便會往藥缸里倒一種藥物,倒進藥物後,不僅沒有減輕兩個孩子的痛苦,反而讓他們的叫聲加大,聽得人撕心裂肺。
其他孩子聞到血腥兒,臉上露出嗜血的渴求,張大嘴巴嗷嗷叫著,仿佛很想喝。而有些本在睡覺的孩子也慢悠悠地睜開眼,不約而同地往那兩個身上不斷流出血的孩子身上看,每一個孩子臉上,都掛著詭異的笑。
不多會兒,那工作人員記錄完了,眼裡有種滿足的笑,而那兩個孩子的叫聲漸漸弱下去,很快,消弭不見。
那記錄的工作人員用純正的日語說道:「滿足這些乖孩子的願望吧,這兩人的死給我們創造了很大的價值。」
「是。」
幾個工作人員應聲,紛紛走到嗷嗷叫的孩子面前,不知用什麼密語說了一句,孩子們紛紛爬出藥缸,往唯一兩個血紅藥缸爬去,像一隻只白花花的蠕動的蟲子。
齊書恆和隋遇相互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的隱忍與震驚。
這裡,簡直就是惡魔的地獄!
那些像一隻只蠕動蟲子的孩子們爬到兩個死去孩子的藥缸旁,紛紛爬了上去,爬到藥缸邊緣,腦袋伸了進去,大口大口喝著血藥水,有點的甚至咬住了死去孩子的腦袋和手,奮力地撕咬。
再也看不下去,齊書恆和隋遇雙雙掏出槍,兩人槍法極准,工作人員們沒有任何防備,身上也沒任何防護措施,紛紛倒下,那記錄的工作人員機敏地躍到藥缸後面,而藥缸上,嗜血的孩子們還在拼命喝著血。
很快,房間裡只剩下那記錄的人員和眾多孩子們,齊書恆和隋遇舉著槍對著其中一個藥缸,誰都沒有開槍,這些孩子,都是中國的孩子,剛來到世上三年還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記錄的工作人員冷笑一聲,不知向那群孩子們下了什麼指令,他們放開美味的饕餮大餐,紛紛往齊書恆和隋遇所在的位置爬過去,臉上露出孩子該有的純真的笑,還有純淨的笑容,如果不是他們的嘴上還有血,如果不是他們的眼裡有些凶光,他們幾乎以為這群孩子就只是正常的孩子。
齊書恆和隋遇都很清楚,等這些孩子爬到他們身邊之後,會毫不猶豫地咬上他們的身體,他們也清楚那個偷偷躲在暗處的工作人員在等機會給他們致命一擊。可對上那些孩子的笑,他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齊書恆握著槍的手顫抖起來,從來沒有哪個時候,他覺得開槍是這樣艱難的一件事。
「開槍!」隋遇突然大叫一聲,槍打中其中一個孩子的腦袋,那孩子怔了一下,倒在地上,很快沒了呼吸。其他孩子爬過那孩子的身體,不知恐懼地繼續往前爬。
齊書恆突然又想起顧言來,顧言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毫不猶豫地咬了他的脖子,狠狠吮吸他的血,她以前生活的環境是不是就是這樣,她曾經是不是和這些孩子一樣沒有自己的意識。失神間,一個爬到腳邊的孩子狠狠地咬上他的腿,孩子的牙像是利齒,刺進他腿中,他知道自己的腿定是流了血,因為他感覺那孩子正在死死地喝他的血。
「開槍啊!」隋遇大叫一聲,因為孩子們爬行的速度太快,他顧不上齊書恆,只能提醒他。
「砰!」
身後一聲槍聲響起,一個想跳起來撲到齊書恆身上的孩子應聲落地。
何旭走上前,「這些孩子只聽日本人的話,他們就算活著對國人也是禍害。」話說完,手中『砰砰砰』幾聲,剩下的幾個孩子也倒地。
一群沒有穿衣服的孩子屍體幾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齊書恆不忍再看,問何旭,「這麼快?」
「嗯。」何旭不多言,簡單說道:「來之前,我們已經安好炸藥,你們找到基地中心了沒有?」
「沒有。」隋遇開槍打中想悄悄逃走的記錄工作人員的腿,有些殘忍地笑道:「不過這個人應該知道。」他拎起那人的衣領,一把拿掉他的口罩,是一個中年男人,「說!你們基地的中心在哪兒?」
中年男人不肯說,隋遇開槍在他手臂上打了一槍,然後是手心,然後槍口又轉到他另一隻胳膊,似乎在無聲地告訴中年男子,要是他不乖乖說出來,他會將他全身上下一個一個打上無數個小洞。
中年男人在他這槍落下之前,繳械投降,「我說,我說,基地在,在……」
「你帶我們去!」隋遇推著中年男子往外走。何旭,高尚,朱成武和齊書恆都跟在身後。
齊書恆望著何旭的背影,心裡疑團頓起,他們的任務是搗毀基地,救出孩子們,可孩子們已經被全部殺了,他們此時應該往回走,可老大為什麼要去試驗中心?
中年男人看一路上沒有自己的人出現,知道自己再也扭轉不了局面了,他突然掙開隋遇,拼命往前跑,隋遇舉槍威脅道:「站住!你再跑我就開槍了!」中年男人好似什麼也聽不到,只一個勁兒地往前跑。
「砰!」又一陣槍聲響起。
隋遇詫異地看向身後,何旭手中的槍口還冒著煙兒,剛才那一槍,是出自他的手。隋遇不解地叫了聲:「老大。」
齊書恆也不解地看著何旭,高尚和朱成武卻似乎並沒有什麼意外。
他滿不在意地說道:「我們已經不需要他了。」
正說著,旁邊房間走出來一個白衣白褂白口罩的工作人員,隋遇下意識地將槍對準了他,那人好似並不畏懼隋遇隨時可能開的槍,徑直走到何旭面前,摘下口罩,同時脫下白褂,露出裡面緊身皮衣,這是一個女人,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齊書恆判斷,這個陌生女人應該就是組織安插在試驗基地的臥底。
那人對何旭恭敬地行了一禮,「老大,已經處理完畢。」
「好,瀟瀟。」何旭下令吩咐:「現在帶我們去基地中心。」
「隨我來。」瀟瀟在前面領路,何旭與其並排,兩人低語說著什麼,高尚、朱成武緊隨其後,隋遇放慢腳步和齊書恆走在最後邊。齊書恆從隋遇的眼睛裡也看到了不解,高尚和朱成武顯然沒什麼意外,看來,這件事只有他和隋遇一頭霧水。
幾人很快到了基地的核心位置,滿目所見,均是各種試驗藥瓶試管一類,白的、紅的、黃的、紫的……各種顏色的藥水在燈光下熠熠閃著光。何旭打了個手勢,高尚和朱成武朱成武快步走近,將幾包放在實驗台上的藥粉裝到早已準備好的布袋中。
瀟瀟走到一個紫色藥瓶前,低聲說了句什麼,何旭驚喜上前,拿起紫色藥瓶打量,最後,笑著將那藥瓶拿到手裡。突然,手上一陣痛,藥瓶被打落到地上。那藥瓶剛沾到大理石板鋪的地上,就泛起一股紫色泡泡,將整塊大理石板腐蝕乾淨。
似乎沒想到藥物的藥力這麼大,何旭呆了一呆,很快怒了,瞪著打落藥瓶的人,厲聲道:「齊書恆,你幹什麼?」
看到大理石被腐蝕,齊書恆更怒,「幹什麼?我才要問你要幹什麼?這些是滅絕人性的實驗研發出來的藥物,你拿它做什麼?」齊書恆心裡猜到了什麼,可他不敢相信。難道他們的目的不僅僅是搗毀這個實驗基地,還要創造一個類似的實驗基地?
「這是上級命令,你無權知道。」
「什麼命令?跟日本人一樣施行狼人計劃的命令嗎?」齊書恆冷笑。
「齊書恆,你反了?!」何旭似被他觸到底線,竟舉起槍指著齊書恆的額頭。
齊書恆還要再說什麼,隋遇趕緊過來拉著齊書恆,勸道:「這是上級命令,老大也是沒辦法。」高尚和朱成武見狀,也過來勸慰何旭:「老大,書恆的性子一直都是這麼直接,你別生氣,好好跟他說說。」
幾人的勸解並沒什麼用,齊書恆沒有軟上半分,而何旭的槍也沒有放下,「你們兩個也想反了嗎?」高尚和朱成武面面相覷,不再說話,回身繼續撿藥品。
隋遇擋在齊書恆面前,沖何旭笑道:「老大,我們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哪有兄弟拿槍指著自己人的。」
「自己人……」何旭冷哼一聲,「隋遇,我知道你對組織的衷心,你讓開。」
齊書恆眼波震動,老大這句話是在暗指什麼嗎?
「老大……」隋遇還想再說什麼。
「讓開?!」何旭扣動了扳機,仿佛下一秒就會開槍。
齊書恆終於明白了什麼,發而開始釋然,他對擋住身前的隋遇說:「你讓開,他要殺的人是我。」剛才的一切不過是鋪墊,何旭真正想做的,是殺了他。
隋遇已經忘了如何讓開,只看到何旭扣動扳機的手,他的腦中一片空白,老大真的……要殺齊書恆,如果他不讓開的話,還會殺了他?不知道為什麼,看到老大眼裡聚起的殺意,他沒有害怕,只覺心痛。
「砰!」
高尚和朱成武裝藥粉的動作停了、齊書恆驚了、瀟瀟冷冷地笑了、隋遇眼裡流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緩緩倒下了。
剛才那一槍,何旭正打中他的心口,他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漸漸流失,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隋遇忽然想起來他們五個一起進入組織訓練的場景,想起學什麼都很快的齊書恆不遺餘力地指導做什麼都有些滯後的他,想起他們四個一起故意捉弄老大的情景,想起老大帶他們去執行任務,執行任務時將性命毫不猶豫地交給對方。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們五個已經變了,是老大升了級別,經常傳達最高級指派的任務開始?還是是齊書恆開了一家攝影館,只進行暗地操作開始?亦或是是他和高尚、朱成武開玩笑地選擇更喜歡跟隨誰的直接帶領開始?隋遇想不出緣由。
「隋遇!」齊書恆絲毫不懼何旭再開給他一槍的可能,只來得及抱起隋遇倒下的身軀,「你怎麼樣?別怕,隋遇……我帶你去看醫生。」在齊書恆的心中,一直將隋遇當成親弟弟看待。
隋遇搖搖頭,想說什麼,卻吐出一大口血,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住地吐血。手用力地要將齊書恆推開,齊書恆明白他是想讓自己跑,他的眼角濕了,雖然能說話,可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能說什麼,該說什麼,隋遇推他的動作越來越輕,最後,他的嘴角混著血意綻放一個大大的笑。
齊書恆看著他輕輕閉上眼睛,手無力地落到地上。
「齊書恆,隋遇已經為你而死,你難道還要反抗?」何旭的槍並沒有放下,再次扣動了扳機。
明白他要做什麼,高尚和朱成武忍不住上前,卻被瀟瀟一個凌厲眼神止住腳步。
齊書恆看著隋遇沒有生息的臉,忽然笑了,沒有看何旭,只淡淡地問道:「我的罪名是什麼?」
「你跟重慶的那個寧致走得很近,組織早已經懷疑你了,重慶那邊,是不是也想要這個狼女?還有,延安那群傢伙也不安分,他們應該也派人找上你了吧。」
「哦,原來是背叛組織的罪名。」齊書恆不在意的笑笑,「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回應過他們的拉攏呢,你會相信嗎?」
「……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去,看在以前的情意上,我會為你說話。」
看來是不相信了。
見齊書恆不為所動,何旭逼近了一步,「組織這次派的人遠比你想像得多,我說過,組織很重視這次任務,只要你能立功,我保證前面的事都可以不計較。隋遇已經死了,我真的不想再殺你,但是如果你硬逼我……」剩下的話沒說,齊書恆也自然明白,老大殺人從來不會手軟,殺他,更是會面不改色。
「那你們會如何對待小言?」齊書恆問。
「小言?」反應了一會兒,何旭才明白他說的小言是誰,「組織已經請了國外最好的研究醫師,那隻狼女的全身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你們打算對她進行解剖?活著解剖?」
何旭笑了,「我一直都覺得你很聰明,果然沒令我失望,那隻狼女會成為這項實驗最大的功臣。這將是一件最偉大的項目,所以,加入我們吧。」
聽到他這樣說,齊書恆反而平靜下來,「組織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組織了,你們為了所謂的完成任務已經變成只會行動不會思考的傀儡。」
何旭的臉色變了,「怎麼,你準備反抗?」他見齊書恆要站起,毫不猶豫地開了一槍,打在齊書恆的左小腿上,齊書恆踉蹌站起,他又打了一槍在齊書恆的右腿上,最後,瞄準了齊書恆的頭,「你再反抗,我就殺了你。」
「這兩槍,就當回報了你當初對我的不吝栽培。」齊書恆冷笑一聲,也舉起槍。
3
也不知是誰的槍聲響起,齊書恆的身軀緩緩倒下。
突然衝出來的黑影撲到何旭身上,眼裡發出嗜血光芒,嘴巴一張,就要咬上何旭的脖頸。瀟瀟、高尚和朱成武快速掏出槍,可子彈對那黑影似乎沒有任何效用,在碰到黑影身體的剎那紛紛落地。
他們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個不怕刀槍利劍的怪物。
「小言,停下。」
顧言正要咬斷何旭的脖子,卻聽到一聲輕輕的叫喚,她停下動作,轉頭看向齊書恆。齊書恆剛才因為顧言突然衝出來時的巨大衝力而帶倒在地。他半起身,認出了顧言。
此時的顧言已經不是在攝影館那個做什麼都笨手笨腳、人畜無害的小女孩,而是一隻足足兩人高的狼女,全身上下都像是包裹了一層黑色的厚厚的鎧甲。
「過來。」齊書恆招招手。
顧言聽話地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齊書恆清楚,是這裡的環境勾起了顧言不好的回憶,她才會變得如此嗜血,可是即使他如今再想殺了何旭,也不該是那樣殺了他,這樣嗜血骯髒的事他不想看到顧言去做。
身上的壓迫感驟然消失,何旭起身,緊緊盯著顧言和齊書恆,猜到了顧言的身份,「她竟然逃了出來?」其實,他一直沒有告訴齊書恆實話,他們並不是派人去監視小烏,而是在齊書恆離開攝影館後的第二天,他們就派人騙顧言進了組織。顧言雖然是個可怕的怪物,可沒變身之前,依舊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用齊書恆的名義來騙她很容易。可她現在卻出現在這裡,這麼說,組織那邊並沒有見到她。
瀟瀟,高尚和朱成武都走到何旭身邊,行成三角的保護環。
何旭有些激動,指著顧言對齊書恆命令道:「她只聽你的話,你命令她,恢復本身,跟我們回去。」他跟上級承諾保證一定能完成任務,甚至下了軍令狀,如果這件事脫離他的掌控,他回去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何旭扶著顧言的身體站起,譏諷地笑了,「如果她變回了本身,你們還會放過我們嗎?」說著,他對顧言柔聲說:「將他們手裡的東西都搶回來。」顧言聽話地點點頭,沒人看她是如何移動的,瀟瀟等人只覺眼前黑影一閃,手腕一震,等回過神來,手裡的槍已經不見,除了槍,高尚和朱成武手裡的布袋也不見了。
幾人驚恐地看著鬼魅一般動作的顧言,心底驟然騰起一陣寒意,那是在絕對的毀滅力量面前的恐懼。
顧言將所有東西都放在一個布袋裡,詢問地看著齊書恆。齊書恆緩步走到實驗台,將一個還在燃燒著的酒精燈摔碎到地上,然後,就著火勢,在何旭的驚呼阻止中將顧言手中的口袋扔到火上。再利害的藥物,被火燃成灰燼,也就沒有什麼作用了吧。
齊書恆對何旭等四人說:「我準備炸了這裡,你們儘快跑吧。」這裡的一切,都不應該見到天日。
何旭剛才說,炸藥已經埋好,齊書恆想他應該知道那些炸藥被埋在了哪裡。
見何旭不動,齊書恆又拿起一個燃著的酒精燈,「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說完不再看他們,他只對顧言說,「我們走。」顧言蹲下身,將他背在身上,一個跳躍,已經是十幾米以外。
見何旭還是不動,似乎還要再去實驗台拿藥粉,瀟瀟給高尚和朱成武使眼色,三人一齊拉著何旭往外跑:「他根本不會顧及我們死活,跑吧。」
何旭忽然大力掙開他們,瘋一樣地跑向實驗台,也拿起一個燃著的酒精,扯開衣衫,身上竟捆綁著一排炸藥,瀟瀟三人震驚地後退。
這排炸藥是他下了軍令狀時綁下的,如果任務完不成,他就以死謝罪,上級見他行動堅決又自信,才派了大批人供他調遣,任務已經失敗,他就算能活著回去,也生不如死,倒不如拉上還未逃出基地的齊書恆一起死。他雖然是五人中的老大,可齊書恆的能力遠遠超過他,當初是齊書恆不願意做老大才輪到他來做的。隋遇打從心底崇拜齊書恆,高尚和朱成武雖然表示更信服他,可也是在他能給他們倆最大利益的情況下的信服。這幾年,他拼了命地完成任務,職位一點一點往上升,可心裡的那份失落卻越來越甚,這些在開了攝影館做暗處工作的齊書恆眼裡,仿佛如塵土一般渺小。
「既然我活不了,那就一起死吧。」在瀟瀟三人的驚駭中,他大笑著點燃了腰間炸藥。
身後爆炸聲越來越近,齊書恆搖頭嘆息,他手裡的酒精燈火焰早已經熄滅。
顧言背著齊書恆衝出出口的一瞬,一下跳出了幾十米遠,緊接著跑進密林,對她來說,仿佛只有進入了密林之地,才算真的安全了。身後的基地轟轟炸裂,如同地震一般。
守在空地的部隊沒看到裡面何旭等人逃出,以為出了差錯,他們不得已提前點燃了炸藥。於是,對著已經變為一片廢墟的基地敬了個軍人禮。
顧言一路跑一路跑,和很久很久以前她背著128一樣,只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聽齊書恆說了句,「小言,別跑了。」
顧言將他放到地上,齊書恆看著她,笑著說:「原來你這麼厲害呀,我以前小瞧你了,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會。」笑著笑著,他的表情嚴肅起來,轉而化為悲涼,回過頭看向基地的方向,因為樹林遮擋,只能看到隱隱約約的煙霧,他喃喃道:
「何旭,你錯了,不是延安那邊派人來找我,而是我從始至終都是延安那邊的人,也不是他們想要策反我,而是我想策反你們。」
齊書恆沉默地看著基地方向,有些恍惚,他雖然帶著目的加入軍統,可從始至終他都將他們四個當成生死兄弟。顧言見他沉默,也跟著他沉默,蹲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看向基地那邊。
許久許久之後,齊書恆才收回視線,看向顧言,笑著問她:「你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你要怎麼變回去啊?」其實剛才他是故意對何旭那樣說的,其實,他並不知道顧言是如何變成這個樣子,更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顧言變回原來的樣子。
顧言低下了頭。
齊書恆又起了憐惜之意,只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變回去。雖然他並不害怕顧言這個樣子,可顧言如果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齊書恆想站起來,可怎麼也站不起來了,他這才覺著,此刻被子彈打中的兩條腿上一陣疼一陣疼,幾乎要鋸掉才能解決這種疼痛一般。他的額頭冒著虛汗,極力忍著痛,手指漸漸伸向傷口位置,竟是要用手將子彈拿出來,腿部鑽心的疼讓他幾乎咬碎了牙齒,最後,子彈沒掏出來,他竟是痛得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睜開眼,因為傷口發炎引發的發燒讓他頭昏腦漲,齊書恆慢慢睜開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顧言驚喜的臉,和寧致似笑非笑的臉。
寧致?!
他一驚,想要坐起,寧致按下他的肩膀,「放心,就我一個人,這隻屬於我的個人行動,與我的組織無關。還有,我也沒有想要什麼條件,只不過是出於朋友之宜,不想讓你這條腿廢了而已,所以你儘管放心。如果你想問我是怎麼找到你又救了你的,我只能說,你要好好感謝顧言。」
齊書恆立即想到,顧言應該是在寧致的幫助下逃離了何旭所派之人的監視。
顧言已經恢復了原樣,穿的衣服是寧致的便服,自齊書恆睜開眼後,她就一直看著他,怎麼也看不夠似的。齊書恆笑著招招手,顧言將頭歪在她的懷裡,他撫著顧言的髮絲,忽然覺得只要小言在身邊,他就能忘記一切,忘記自己的任務,忘記國讎家恨,只留一份寧靜安詳在心底。
寧致翻了個白眼,走之前不忘調侃他:「有美人在懷,你是不是覺著自己受傷也是件幸福的事?說實話,除了乾淨點好看點兒,她真是一點兒也沒變。」她和齊書恆雖然是立場不同,可拋開立場,卻也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只要沒有牽扯到組織利益,兩人還是會和諧相處,甚至是相互幫助。
其實,關於顧言的存在,最開始也是寧致透露給齊書恆的。最初見面,寧致並沒懷疑過顧言的身份,只以為她是被狼捉進山的嬰兒長大的緣故,才會像只野獸一樣,可聽到日本人的狼人實驗,和逃走的那隻女狼人,讓她不得不懷疑在山上看到的女孩的身份,這也是為什麼後來齊書恆會獨自上山採風的緣故。
他們,亦敵亦友,等真正對峙之時,誰也不會手下留情。
寧致走出門,貼心地為他們關好門。
齊書恆這才打量周圍的一切,這裡不是醫院,而是一間普通的家居房,想來他的傷是醫生到這裡給他治的。這也襯了齊書恆的心意,醫院那個地方,現在最不適合他去,現在的他在外人眼中只怕已經是個死人了。
他撫著顧言順滑的髮絲,喃喃自語道:「延安那邊是唯一一個不會想到利用你來達到目的的組織,可我不能保證他們以後也沒有這個想法,所以,我不能冒險,不能帶你去那邊。以後呢,你就要自己一個人照顧自己了,你不要跟著我,也不要讓我知道你在哪兒,如果我想找你,我會去找你的。」齊書恆一直相信,一個要靠這種滅絕人性的實驗來取得最後勝利的組織只怕也走不長久。
顧言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他的話,沒有任何動靜。齊書恆又覺得自己說這些有些太早了,他的腿至少還得一段時間才能痊癒,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教她也不遲。
顧言還是沒有動靜,齊書恆邊叫邊搖她:「小言,小言……」她沒有應答也沒有動。齊書恆放開她,低頭看了看,發現顧言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他不禁失笑地搖搖頭。
齊書恆養傷的地方是一間民宅,地點偏僻,環境幽靜,民風淳樸,是個養傷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寧致從哪裡找來的好地方,讓他只覺當初拋開顧忌救下這個敵人是一再正確不過的事。
寧致只在民宅呆了幾天,交代好一切就準備離開,離開前,她問齊書恆,「我聽說日本人狼機關的實驗基地被炸毀了?」這些日子,她沒有問,不代表她什麼都不知道。
齊書恆笑笑,想她終於是忍不住,也不瞞她,「是,我親眼看到它被炸毀,何旭他們也……以身殉職。」
寧致沉默了一會兒,「那你真實的身份,是延安那邊的?」
「嗯。」齊書恆坦然地看著她。
寧致臉色不知是笑還是哭,她聲音雖輕,卻鄭重地說,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和對方都牢牢記住這句話,「你救過我,我也救了你,以後再見面,就當不認識吧。」
「我明白。」
寧致離開後,顧言學著照顧受傷的齊書恆,可她對這些事天生缺了很大天賦,怎麼也做不好,不免有些挫敗。齊書恆也不笑她,只說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有擅長的事就比然用短板的地方。比如,顧言對攝影很有天賦,對繪畫也頗有靈巧,可就是家常瑣事怎麼做也做不好。不過幸好民宅里有人幫著做飯,也不至於兩人都餓了肚子。
齊書恆在床上休息了一個月就開始下床活動,不能走快,只能扶著小烏慢慢的走,從院子這頭走向那頭,再從那頭走向這頭,來來往往,反反覆覆,連宅子的主人都感覺頭暈,兩人卻好似一點兒煩悶也沒有,就算一句話不說,只靜靜的走路也會覺得有趣。
寧致走之前也囑咐過齊書恆,外面因為狼機關的事鬧得比較緊,他沒事時最好不要出去,這裡沒有認識他和顧言的人,是個安全的隱蔽地點,等風聲過去,兩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而齊書恆本也不想出去,攝影館鐵定回不去了,別處他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不活動的時候,齊書恆會找來紙筆繼續教顧言寫字畫畫,他畫了許多張顧言的畫像,又畫了幾隻大雁,對顧言說,「我們這樣的人不能留下任何照片,連畫像也不能,你如果想我的話,就看這隻大雁,它就是我,我也是它。」他一直都是飛在人世間的孤雁。
顧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他教顧言攝影的時候,說每一張照片其實都會說話,一張好的照片往往能夠傳達出不可言說的深意。
齊書恆也教她說話,先是教她念自己的名字,再念他的名字,「顧言……齊書恆……」邊教邊把他們的名字寫到紙上,可顧言只認識字,張著嘴巴,怎麼也無法將那幾個字從嘴裡念出來。可能是因為他受了傷,沒有像以前一樣直接放棄,而是一遍一遍地教,耐心極了。
等齊書恆能穩穩站起並且不需要扶的時候,灶台上的活兒全被他攬下了,因為清楚顧言的口味和飯量,所以每次他做的飯都能被顧言吃光光。之所以要親自下廚做飯,是因為他發現顧言在吃民宅主人做的飯時總是食欲不振,清瘦了不少。可他又覺得自己早晚會離開,不能讓顧言養成習慣,於是只上灶兩天,就將灶台又交給宅院主人了,並嚴格看管顧言的飯量。
半夜裡,顧言偷偷回去攝影館,將齊書恆平時用的相機和畫畫用的紙筆全部拿了回來,本想給他一個驚喜,可齊書恆見到這些東西時不僅沒有高興,反而狠狠地責備了她。顧言只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抗的表情,齊書恆心一軟,也知道不能怪她,在思考要轉移地點的同時也在憂心能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鬧市中生活。
與那些心機深沉的人相比,顧言縱有蠻力,卻難免會吃虧。
想到最後,齊書恆憑藉自己最遠的一條人脈關係,寫了封信過去,希望那邊能給顧言介紹個在攝影館的工作,至於顧言的身份,他只說是一個遠方親戚的孩子,父母都被日本人殺了。齊書恆寫信的對象,是一對夫婦,原本只有一個兒子,已經戰死,亂世飄搖中也渴望能有人承歡膝下,於是接受了齊書恆的請託。
齊書恆將顧言的所有東西裝在一個小箱子裡:衣服、發卡、紙筆、畫、他的相機……裝滿了整整一箱子。他拎了拎,覺得有些沉,可想到這個重量對顧言來說完全是小事,就考慮著要不要再放一點東西進去,最後鑑於箱子實在裝不下了,他才只好作罷。而那天晚上被顧言一起帶回來的雪狐由她自己抱著,齊書恆看著有雪狐陪著她,心裡有些安慰。
下了車,往車站走時,顧言和齊書恆都走得很慢,一段不長的路他們走了小半天才走到。車站裡那對夫婦早已在車站等著,現在正值亂世,他們為了不放心顧言一個女孩子出遠門,就千里遙遠地來這裡接她,如此有心,齊書恆相信他們夫婦一定會待顧言很好。
齊書恆對顧言說:「以後只要你開著攝影館,無論你在哪兒,我都能找到你。」
到了那對夫婦面前,他又叮囑顧言,「好好聽他們的話,我很快就會去接你。」
顧言學會了吃飯穿衣,學會了梳洗打扮,甚至學會了攝影畫畫,可是,就是不會說話。火車啟動,她只能訥訥地接過他遞來的小箱子、徒勞地拉著他的衣服,感受著他的衣袖一點點脫離掌心。
她只能被那對夫婦帶上火車,一步三回頭地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本篇完】
尾篇
大庾縣南境,大庾嶺。
顧言挑了一處極其偏僻地方的獨立套房,準備租半年,這裡清靜雅致,很合她的心意。
夜晚,靜謐的湖水印著皎潔月光,這裡的人都習慣早睡,剛過九點,四周寂靜異常,一排漆黑的房子只有一處燈光透出亮光,隱約間有聲音從亮光的窗台處傳出來,消散在夜空中,讓人聽不真切。
「孤、雁。」
「小、烏。」
顧言趴在案台上,有板有眼地、邊寫邊教身邊的雪狐念,雪狐只楞楞地瞧著白色紙張上落下的幾筆黑跡、再楞楞地瞧著她,然後,低頭吃了一口桌子上的一盤溪魚。
「真是笨啊,教了你這麼久,你一個字都不會說。就知道貪吃,太丟你祖先的臉了!」顧言恨鐵不成鋼,拿言語懟它,可那雪狐吃的不亦樂乎,她的話半分也沒有影響她的食慾。
很多年前,那人也是這樣一本正經地交她認字,而她只對眼前的食物感興趣。情景相似,人卻不再是那人了。
齊飛推門而進,看到顧言和小烏間的互動,忍不住說:「書上說,狐狸要成精了才會說話,而他還只是一隻小狐狸。」
顧言頭也沒抬,「書上還說,不敲門就進來是不禮貌的行為,可你不還是進來了。」
齊飛看到今天的顧言很不一樣,她在笑,不再是他之前見到的那種淡淡的仿佛對什麼都不在意不上心的笑,可此時她笑,卻是打從心底的笑,甚至,跟自己說話時,她還帶著一種年輕女生的調皮可愛。
事實上,從攝影館出發,一直到這裡,每每走近這裡一站,顧言的心境就好上一分,直到,明日準備上大庾嶺的顧言直到現在還興致勃勃的教那隻雪狐認字。他當然清楚顧言不是真的要教它認字,只不過在尋找一份樂趣,一份他根本讀不懂也看不明白的樂趣。
這段時間,顧言向他打聽了許多爺爺的事,比如,爺爺什麼時候定居在這裡,現在是什麼樣子,每天最喜歡做什麼,還有,爺爺結婚了嗎……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讓他好一陣驚訝,有的問題他知道,有的問題他不知道,有的問題他很願意回答,而有的問題會很讓他生氣。
顧言對齊飛說,她仔細瞧了他,長得跟他爺爺並不像,很大可能不是親生的。讓齊飛又氣又無奈,氣的是她竟然也這樣說,無奈的是,她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而當他問起爸媽這件事時,爸媽會讓他自己問爺爺,可他又不敢問爺爺,從小到大,爺爺都是極嚴厲的人。
齊飛狐疑地問顧言為什麼對他的爺爺這麼感興趣。
顧言說,她很早以前就認識他爺爺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時候連他的爸爸都還沒有出生。
齊飛當然不想相信,他暗暗猜測,顧言定是看過爺爺的年輕時候的功績從而心生敬意,所以想知道更多爺爺的事。
顧言知道他不相信,也不解釋。
「明天早上我要多睡會兒,你別叫我了,自己先去吧。」齊飛來找她就是為了說這事。如果不是念在顧言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關心趙落霞並給予她溫暖的人,齊飛想,他才不會放棄那麼好的假期,陪她來這裡。
顧言笑著問他:「你知道為什麼你的爺爺齊書恆總是出門,而且一出門就是好幾天嗎?」
齊飛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覺得這個問題不該他去想,於是聳聳肩隨便猜了下:「在家裡待不住唄。」
「不是。」顧言篤定地搖搖頭,「他是在找人。」
縱使齊飛再聰明,他也不會往爺爺找的人就是顧言這方面去想。
「明天看你的運氣了,能不能見到爺爺不是我說了算。」就連齊飛自己每年都不知道能見到爺爺幾次呢。
「他是不是很喜歡來大庾嶺?」
「是啊。」
顧言再次笑了笑,沒再說話,眼裡多了些期許。儘管以前她很多次來到大庾嶺都是帶著失望而歸,這次,直覺告訴她,她一定能帶著希望回去。
第二日,顧言早早起床,吃了早飯又領著雪狐散了會兒步,才開始出門。
陸陸續續上山的人不少,雖沒有擋住視線,卻也能占據大半視線。
走了近半個小時,到了一處平台,顧言讓雪狐自己活動,自己則走到那寬大的平台上,倒不是她累了,而是這座平台,她很熟悉。儘管許多年沒有來過,儘管這裡已經大變了樣子,可她還記得周圍密林的形狀。
雪狐一跑一跳地,跳到一個輪椅旁邊,好奇地開始玩了,輪椅上並沒有人,顧言走近了,詫異輪椅主人的去處,她甚至想到會不會滾到山下去了,因為輪椅靠近平台邊緣,而下面,又是那樣陡的坡地。
正想著要不要叫人,山路對面的平台,忽然隱隱傳來談話聲,「不是您要找的人?」
「不是。」一聲蒼老卻雄渾有力的聲音回道。
顧言呼吸猛地一滯,呆在原地,沒動。
「這麼多年了,您不記得那個人是誰,卻只記得她的身影和這大庾嶺,可不就是大海撈針嗎?」
「就算大海撈針,可那針畢竟還在大海裡面不是嗎?」
「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只是今天要早點回去,您還生著病呢,咦……那是誰?」
老人順著看護的視線看去,看到輪椅旁邊背對著他而站的人,這個背影,很熟悉。
近故情怯,顧言不敢轉身,害怕剛才所聽到的一切不過是虛幻,她的手竟然有些顫抖,背脊堅挺著。
雪狐似乎感受到主人心底喜悅又害怕的複雜心情,圓圓的眼睛盯著主人身後的人,突然大叫一聲,好似看到了某個熟人,猛地朝那人撲過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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