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響手負背後,纖長白皙的十指抓緊獸核,力道幾乎要將其碾碎。
周玄瀾離開妖都,不過兩三日而已,他卻覺得過了好久好久,算上滅神鼎,他有十多年未見周玄瀾。
如今,沈流響猝不及防看到宮燈下的修長身影,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可沈流響不想此刻見到周玄瀾。
他剛解決了衡九陰,手上的血還是熱的……
底下大殿內,衡九陰七顆心臟擺成一排,周圍仿佛還彌繞著他死時的哀嚎痛叫。
當時衡九陰各類法術都無用,剩最後一條命時,臉上終於露出恐懼與絕望,他甚至放下妖王顏面,伏在地上哀求,不過等他的只有森然一笑。
沈流響將獸核掏出,衡九陰布滿妖紋的臉變得扭曲,伴著響徹大殿內外的慘叫聲,猙獰可怖。
殿內其餘妖王各自膽寒,一動不敢動。
沈流響不知他們在怕什麼,冤有頭債有主,他不會濫殺無辜,只不過,這些人臉上過於驚悚,投來的視線宛如看怪物一般。
沈流響不喜歡,難免露出不悅,不悅堆積得多了,殺意就溢了出來。
不過他很快壓制住了,將眾妖王打暈,徒步離開了大殿,出來看到外界眾人倉惶失措的模樣,心頭出奇的愉悅,於是他坐到屋頂觀賞,仿佛這些人畏懼害怕的表情,落入眸中是什麼美味一般。
沈流響覺得不對勁,但控制不住,眉眼戾氣橫生。
他知道此時自己是何模樣,想兀自待一會,消了心中燥意再離去,誰知偏在這時候,周玄瀾來了。
沈流響下意識將獸核藏起來,看到走來的身影,又趕忙摧毀底下大殿,來個毀屍滅跡。
旋即手負背後,扯起嘴角,朝周玄瀾笑了笑:「你來了啊,如何,覺醒成……」
話未說完,他被周玄瀾用力拉拽到懷裡,耳邊傳來壓抑到極致的嗓音,「別這樣對我強笑……對不起師尊,是弟子不好,是弟子來晚了……」
將沈流響重新抱入懷裡,周玄瀾瀕臨深淵的心才漸漸收了回來,手臂一圈一圈的收緊,似要將人融入骨子裡。
還在……
還在!他的師尊還在!
出關聽聞消息的那刻,周玄瀾渾身血液倒流,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師尊不要有事。
什麼煉化魔獸,可以!都可以!怎麼都行!只要他還好好活著!
師尊最需要的他時候,他不在!他竟然不在師尊身邊!
周玄瀾渾身冰涼,直到看到立在大殿頂上的人,緊繃的神經才逐漸放:松,但不及欣喜,心頭就被狠劃了一刀。
沈流響在藏染血的獸核,仿佛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怕被他發現,臉上流露出那般無措的表情。
「師尊別怕,」周玄瀾心如刀割,低啞的嗓音泛著顫,「我來了,以後不會再讓師尊受一點兒傷。」
周玄瀾來得匆急,衣袍還沾著雨絲,身上微冷,但氣息是溫熱的。
熟悉的氣息籠罩而來,沈流響愣了愣,彎起的唇角漸漸落下,小心翼翼地往下撇了撇。
他腦袋靠在周玄瀾肩上,腮幫微鼓,吸了好半晌的氣,濕紅的鳳眸才恢復如常,「我很好,沒有受傷,帝父也飛升了。」
沈流響扔下九嬰獸核,想回抱身前的人,抬手發現掌心濕潤,沾了血。
他在衣上擦拭,抹完霍然想起,輕顫了下,「衣、衣上的血,不是我的,是窮奇的。」
察覺沈流響的顫慄,周玄瀾眼帘微垂,狠攥緊手,片刻鬆開他,緩聲道:「我們回八荒,以後待在蒼雪居。」
沈流響微怔:「蒼雪居?」
「那是弟子很早就準備的地方,一草一木都以師尊喜好所建,師尊一定會喜歡,」周玄瀾黑眸看著他,「帝君走了,師尊以後自然要與我在一起。」
「都按我的喜好,」
沈流響愣了下,纖長烏睫微抖,「那你在裡面嗎?」
周玄瀾心頭一顫:「在,我會一直在師尊身邊!」
「好,那我……」沈流響心口一震,臉色倏地白了。
是窮奇。
妖骨丹將沈流響全身經脈擴開,變得能承受蠻橫兇悍的妖力,以免爆體而亡,但也僅限於此。窮奇無法離開妖骨丹加固的心牢,卻可用強大的魂力控制他。
沈流響意識探入心牢,看到窮奇雙手抓著牢門,神情不似之前的憤怒,而是激動興奮。
「龍族!是當年那個龍族的!哈哈哈,還活著,帝雲宇竟然放過他了?!」
「不、不對,是天道竟然沒殺他,還是他藏得好沒被發現?」
「快!快讓我見他!共謀萬古大計!」
窮奇高興的近乎癲狂,魂力與沈流響的神魂爭奪起來,想要奪舍。
沈流響心神劇震,立即一掌推開周玄瀾。
周玄瀾毫無防備,猝不及防被凶蠻的靈力推開,手下一松,讓懷裡的人掠至空中,「師尊!」
沈流響:「別過來!」
他快控制不住了,絕不能讓周玄瀾靠近。
當年除了四大魔獸降世,還有個龍蛋,窮奇顯然認出了周玄瀾,沈流響不知他要與周玄瀾說什麼,但多半不是好事,下意識想要周玄瀾離窮奇越遠越好。
沈流響咬了咬牙,漸紅鳳眸望了眼臉色瞬變的周玄瀾,在他追來的剎那,撕裂空間離開了妖窟。
與此同時,心牢里的窮奇忽然鎮定,臉上疑惑。
「這什麼氣息……」
極為淡薄,僅存在一縷,被窮奇敏銳的捕捉到,似曾相識,令人厭惡。
「師尊!」周玄瀾撲了個空,眼神霎時陰鬱。
以沈流響如今的修為,轉瞬千里,他又刻意隱了氣息,根本判斷不出去了何處!
躲在暗處的敖月渾身哆嗦。
惡鬼仙君跑了,周玄瀾該不會要拿他泄憤吧,心驚膽戰間,他看到一道青衣身影落至妖窟。
凌夜掃了眼四周,沒發現沈流響身影,望向玄袍男子,察覺對方今非昔比的修為,臉色微變,緩緩流露出幾分殺意。
但很快被壓制住了,轉而道:「他在哪。」
周玄瀾斜睨,語氣森冷:「與你無關。」
他要去尋沈流響,沒空搭理此人,話落後,修長的身影消失不見。
***
深夜,一隻小黑蟲在落葉爬行,貼地涼風吹過,險些將其吹翻在地。
沈流響蹲身,用衣袖擋風,捻起落葉細看了看其上小蟲,眼神晦暗不明。
心牢里的窮奇暗道,這人果然有戀蟲的癖好。
在滅神鼎就是如此,明明人都快死了,不經意看到一隻小黑蟲,還會彎起嘴角笑一下。後來情況好些,有空就去林間,遇不到,用手挖也要挖出一隻。
滅神鼎內無活人,都是嗜血惡鬼,於是窮奇理所當然地以為沈流響被折磨瘋了,輕了敵,以至於為後來被煉化埋下了禍端。
「自身難保了,還看蟲,不想死就進來與我一談。」
聞言,沈流響聚集意識,來到心牢前。
「你的神魂不堪一擊,要不了幾日我便可抹殺,奪舍於你,」窮奇道:「你若不想死,就聽我指令。」
沈流響微眯起眼,窮奇一向眥睚必報,竟然不奪舍,反而給他一條生機,著實古怪。
他警惕道:「你想說什麼?」
窮奇問:「你可知時空術?」
沈流響臉色一變,時空術是大陸傳說級別的法術,相傳可以操縱時間,扭轉過去和未來,但這法術千萬年間,僅存於口口相傳,一直虛無縹緲。
窮奇突然說起,難不成此等神術真的存在?
窮親看他神情:「你不相信時空術存在,我也一樣。可我本是洪荒時期的魔獸,數百年前,卻與另幾個傢伙來到這,除了這法術外,沒有其他解釋了。」
沈流響面露駭然,心中的猜想倒被證實。
帝雲宇曾說過,當年與四大魔獸一起降世的,還有周玄瀾,他與凌夜都暗示過,周玄瀾不該存在當今,出現的不合理。
不過,來自遙遠的洪荒時代又如何,周玄瀾如今身在這裡,就夠了。
沈流響望向窮奇:「難道你會時空術。」
「我不會,」窮奇道:「所以找你合作,你讓那龍族小子用時空術送我回家,我就放過你,如何?」
沈流響臉色大變:「他怎麼會時空術?」
「我猜他會,龍族那群本領通天的老傢伙,竟然把送他來到這,定然給他準備了不少好東西,時空術這類神術怎麼會不傳給他。」
窮奇道:「你只要把我的話轉給他即可。」
沈流響卻道:「我拒絕。」
窮奇不可思議:「給你一條生路,你不要。」
沈流響眼角微斂:「這等逆天神術,施術者付出的代價定然不小。你堅持讓他施法,從頭到尾沒想過讓他傳授法術,你親自來,豈不正好說明,用此法術代價極大,你絕不會讓自己來。」
心牢內默了一瞬,窮奇道:「你反應倒是快。」
他赤紅眼眸盯著沈流響:「既然你不配合,我只有自己來了。」
沈流響心中一緊,看到窮奇咧嘴笑了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你的態度不重要,我只想知道,那龍族後輩願不願意為了你,聽我的。」
沈流響面色驟沉,在窮奇張狂大笑之際,意識退了出去。
葉片上的小黑蟲不知何時走了,沈流響立在原地半晌,放出元嬰。
元嬰一副肆意張揚的少年模樣,眉梢輕挑,問他:「何時回長淵峰?」
「長淵峰……」沈流響默然。
清凌宗的舊峰,曾經是五淵道人方鍾卿的住峰,按理,是他長大的地方。
沈流響神情複雜,他在鼎內待了十年,修為精進,在外的元嬰隨之長大了不少,大半記憶付出水面。
沈流響本以為是原身的記憶,只管當個過客,不曾想,完全陷入其中。
他像親身經歷過。
幼年到清凌宗,拜入五淵道人方鍾卿門下,從此住在長淵峰,有個謫仙似的師尊。師尊常年散著細長青絲,眉間一點硃砂,雙眼如冰琉璃般,漂亮不失鋒利。
初見,他瞧師尊清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心中不由發憷。
後來發現師尊心裡軟著呢,就大膽了些,時常去鬧去煩他。方鍾卿其實連生氣罰人都不會,冷眸下,滿滿的不知所措,完全不知該拿鬧騰的小徒弟怎麼辦。
後面他就學會了,每到這時候,就將凌夜拎過來,讓他作為師兄管教這個要翻天的小徒弟。
可小徒弟有時又很乖巧,會頭枕在他膝蓋上,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盡黏著他說些甜言蜜語,方鍾卿偶爾被他惹得生笑,丹唇微勾,清冷麵容都柔和了幾分。
沈流響幼年到少年,就是白日追著師兄修煉,飯點師徒三人圍坐一起用餐,夜間粘著師尊逗他笑,除了隔三差五闖禍被罰,每時每刻都是快樂的。
他本以為,會與師尊師兄待在長淵峰,一直如此下去,但方鍾卿率先離開了。
修為到了,必須斬斷世間因果,無人知曉他否成功飛升了。
而凌夜成了新任宗主,時常折返於主峰與長淵峰,沈流響見他忙碌疲倦,便沒有堅持留在長淵峰,搬去了主峰,待他登上仙君之位,擁有自己的主峰,也就分開了。
再後來……
沈流響頭一疼,揉揉眉心,元神里的記憶只到這了。
他收回元嬰,人已經到了長淵峰下。
這些記憶太過真實,沈流響回憶起來,還能從裡面嘗到些許暖意,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這是他的記憶,還是原身。
沈流響來長淵峰,是想找答案。
但沒想到,他徒步登上峰頂,抬眸一望,萬千石階的盡頭立著一個青衫男子,唇角噙笑,溫潤如玉的臉龐笑得比柔風還有輕和。
「終於肯回來了麼。」
沈流響停在半路,衣袂風中輕晃,唇間微顫,「師兄……」
凌夜走下階。
沈流響卻如驚弓之鳥,往後退了退。
凌夜微擰起眉,身形一晃,出現在沈流響面前,一把握住細瘦白皙的手腕,「為何要退,我是你師兄,你怕我傷你嗎?」
沈流響猛地搖搖頭:「不是,我體內有魔獸!」
他使勁掙脫起來:「我控制不住了,師兄離我遠些!快離我遠些!!」
沈流響也不知為何,窮奇在凌夜出現的剎那,爆發出滔天殺意,不斷衝擊著搖搖欲墜的符文,在心牢狀若癲狂。
他控制不住了——
「快……」
一字剛落,沈流響俊美臉龐露出凶煞之氣,倏然朝凌夜襲去。
凌夜臉色一變:「師弟……窮奇?!」
奪了舍的窮奇,雙目赤紅,形狀詭異的妖紋攀升眉心,神色猙獰,盯著面前的青衣男子,如要飲其血吞其肉。
「天道!!!」
凌夜出現的剎那,窮奇在妖窟察覺的一縷氣息又來了,這次感知的久了些,久到窮奇反應過來,這是天道那無情的氣息!
洪荒時代,本是妖獸橫行的時期,人族除了少數出類拔萃者,與妖族而言,都是螻蟻一般的存在。
可天道不仁,降天劫於世,所有洪荒巨獸、世間大妖都落得神魂俱滅的下場,那是近乎覆滅妖族的浩劫。
窮奇與饕餮等,趁龍族不備,闖入讓小輩離開的時空術,這才從那場充滿絕望、遍布哀嚎的天劫中逃脫。
窮奇在凌夜身上察覺到天道氣息,雖只有一縷,但足以激發他滔滔殺意,要將其碎屍萬段。
兩人交手,整個空間顫抖起來,清凌宗弟子夢中驚醒,出門望向空中,皆嚇得面無血色。
「沈仙君……不、不,是魔獸!」
「糟了,宗主有難!」
交手數下,窮奇越發篤定天道降世了,就附在面前的青衣男子身上!
一時間,殺意更為濃郁。
不過,他驚奇的是,這縷天道竟然不對他下死手,反而處處顧忌著什麼。
窮奇心中思量,轟然大笑:「天道竟然有心軟的時候!不對,是這人不肯!在反抗你,哈哈哈,天助我也!」
發現這點後,窮奇肆無忌憚起來,直接撤去防禦,運起全身靈力,一擊必殺。
「縱使只有一縷天道,也不放過你!」
轟——!
凌夜不敢下死手,束手束腳,完全處於下風,頃刻受了重傷,眼看這一擊躲不過,卻不想,窮奇這一擊打偏了。
窮奇臉色沉下,抬起手望了眼。
他攻擊自然不會有差錯,是沈流響神魂在干擾他。
窮奇氣極,怒睜雙目,再做驚天一擊。
凌夜微睜大了眼,幾乎察覺到死亡的來臨,危急時刻,他咬舌清醒一分,
不能死!
他絕不能死!!
青衣身影落入已開啟的守山大陣中,窮奇一擊,砸在陣法上,剎那間,清凌宗天崩地裂,震盪不休,但千年大陣仍在,堅守著清凌宗。
窮奇臉色鐵青,視線落在陣法中,看到那些臉上露出雀躍之色的清凌弟子,嗓音幽冷:「高興什麼,一群螻蟻,區區一個陣法罷了。」
窮奇冷笑,一招手,空中卻是出現了數百隻異獸,各個睜大血紅獨眼,利爪如刀刃般透著寒芒。
清凌宗內,霎時一片寂靜。
目睹空中一幕的弟子們,皆是腿腳發軟,渾身戰慄。
這些只有原始本能的兇悍異獸,哪怕一隻,對付起來也將損失慘重,而眼下卻是鋪天蓋地,一旦陣法破裂,頃刻就能將他們撕裂。
清凌眾人無比膽寒。
而此刻控制所有異獸的那人,曾經的仙君,在他們眼中儼然成了最可怕的惡鬼。
窮奇森冷一笑,轟然砸碎守山大陣,他朝凌夜襲去,同時令召來的異獸將所有人殺掉。
今夜,他要屠了清凌宗!
大陣碎裂,所有人頃刻失了血色,眼看漫天異獸降臨。
凌夜吐了口血,面對轉眼而至的攻擊,渾身發冷,宛如墜入冰淵。
不能!
他不能死——
凌夜重傷身軀在地面留下一條條血痕,拼命避開,但也來不及了。
他攥緊十指,視線逐漸陷入黑暗。
凌夜最後一點兒意識,眸光落在熟悉又陌生的臉上,一向無波無瀾的心,忽地疼了起來。
他若是死了……
死在沈流響手下……
會成為沈流響一輩子擺脫不了的夢魘吧。
「砰!」
這時,一道玄袍身影驟然而至,反手抵住窮奇一擊,將昏死的凌夜帶走,同時放出令人窒息的強大威壓,將襲向清凌眾人的異獸震懾住。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