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車靠著最邊上,雙腿撐在地，懶懶散散伏在車頭，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同樣的動作,旁人做的話,就是吊兒郎當的二流子,可若頂著隨致這張如冷玉雕琢而成的臉，便有種說不出的矜貴。
楊漾漾心有所感，微微側過頭。
皎白月光描出少年清俊精緻的側臉輪廓,眉骨往下,是燦若寒星的眼，高而挺的鼻樑弧度優越，淡漠的薄唇緊抿著。
每一寸線條都恰到好處,讓人不禁感慨造物主對他的偏愛。
在銀色頭髮的襯托下,少年一張臉更是白得有些透明。
他平日裡看人時目光冷淡，周身縈繞著生人勿近的疏離氣息。在月色里,這種孤獨冷清的感覺也被無限放大。
就像是,他隨時都會從她的視線里消失，像風一般抓也抓不住。
這個荒謬的念頭讓楊漾漾有些心慌,她想也沒想,伸手就去碰隨致的手臂。
肌膚相貼的一瞬，少年身上的溫熱灼得她從頭到腳都在燒，小臉「騰」地一下浮起紅潮。
好在隨致正眺著遠處,並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楊漾漾輕輕呼了口氣，深深地望他一眼，才慢吞吞開口：「哥哥,我不疼了,我們回家吧。」
隨致一路把她安全送到了家門口,毫無意外碰見了正焦灼等著女兒回家的楊媽媽。
「你這孩子跑哪去了？都快急死你媽了，」她很快看到跟在楊漾漾身後的少年，目光猶疑：「這位是——」
「媽媽，這是哥——」楊漾漾差點就把「哥哥」兩個字脫口而出，她難得腦袋靈光了一回，迅速改口道：「師哥，我們三中的師哥。」
見媽媽還在一臉狐疑地打量著隨致，楊漾漾親昵地拉著媽媽的手：「我剛剛迷路了，就是他送我回來的。」
先不說性別，光是看到隨致這副妖孽模樣和自家女兒走在一起，任何當家長的心裡都難免不放心。
楊漾漾下意識就想維護隨致在別人心中的形象，不想讓媽媽也對他產生誤解。
「師哥他人很好的……」
楊媽媽清楚自己女兒的性格，她打小就乖，，從來不撒謊的，於是便也收起了疑心。
「這位同學，謝謝你送我們家孩子回來。」
隨致沒什麼表情，淡淡頷首：「走了。」
摩托車啟動，刺耳聲響消失時，楊漾漾再看不見他。
「你這孩子！」
楊媽媽關上門，手指微微用力點了下楊漾漾的腦門，斥責道：「大晚上的亂跑，現在治安這麼差，也不怕遇到壞人。」
對付生氣的媽媽，楊漾漾向來很有一套，她又拿出了撒手鐧——撒嬌。
「媽媽，我錯啦，我再也不這樣了！」小姑娘一臉信誓旦旦：「我真的不會再亂跑了，你就原諒我嘛！」
楊媽媽又好氣又好笑，「趕緊去洗澡，看你這一身髒的！」
*
半夜兩點。
漆黑的房間裡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見床上一團棉被滾來滾去的輕微聲響。
楊漾漾打了個呵欠，明明困得要命，但一閉眼，就會想起少年似笑非笑的一張臉。
糟糕。
心頭那隻小麻雀亢奮得厲害。
聽見爸媽的臥室那邊沒有動靜，她乾脆跳下床，打開檯燈，從抽屜里拿出帶鎖的日記本。
【他的眼睛比星星還亮呢。】
【今天，他對我笑了不止一次。】
【他說，我不用懂事……】
【我，好像喜歡上隨致了。】
本來正托著下巴無意識亂寫著，等楊漾漾視線掃到這一句，一瞬間不自覺低呼了一聲。
喜、喜歡……
明明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她就是覺得臊得厲害。
就是喜歡。
不是對「哥哥」的那一種喜歡。
非要說的話，應該和周幼上回說的那個詞——「暗戀」，更為接近些。
暗戀啊……
楊漾漾揉了揉臉，有些害羞地彎了下唇。
在這一刻，她真正意識到自己長大了，擁有了無法與任何人言說的第一個秘密。
坐在小書桌前，她胡亂想起了許多。
比如，隨致喜歡長發還是短髮呢？他還沒見過自己留短髮的樣子，媽媽他們都說她留短髮的時候可清爽精神了，他會喜歡嗎？
比如，隨致和傳言中的裴學姐，到底有沒有在談戀愛呢？
再比如，她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快點長高長大？
直到外邊的天都開始亮起來，她才頂著一張睏倦到極點的臉爬上床，扯過被子一蓋，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接下去的幾天，楊漾漾都處在這種「明明腦袋很困暈乎乎的，精神卻無比亢奮」的狀態里。
與此同時，楊媽媽也發現女兒的不對勁——她的飯量大了許多，還天天拐彎抹角吵著要吃豬蹄。
豬蹄做起來麻煩，前些日子楊媽媽嘴上應著，為了節省時間還是做著清淡的家常菜。
這天，因著麻將桌上缺了個人，楊媽媽閒在家裡無聊，才想起來給女兒做她心心念念的「花生燉豬蹄」。
這道湯用小火燉了許久，等鍋蓋一掀開，香氣四溢，楊漾漾忍不住伸著脖子往廚房張望。
「媽媽，我好餓呀！」
楊媽媽用小帕子墊著湯鍋，小心翼翼端上桌，看見女兒這幅小饞貓的模樣，笑了出聲：「老楊，你看咱們家小羊最近是不是胖了些？」
楊爸爸戴了副眼鏡正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聽見這話看了過來，仔仔細細打量了好一會，認真道：「你還真別說，咱女兒這臉是圓了不少。」
「爸！」
楊漾漾又氣又羞，這個年紀的女孩哪有不愛美的，被掛上「胖」這個字眼，叫她怎麼開心得起來？
顧不上吃飯，她像開弓的箭一般頭也不回，直直衝向浴室。
全身鏡前，楊漾漾盯住自己許久。
完了。
少女用力捏了捏自己兩頰的軟肉，被痛得「嘶」了一聲。
許是最近吃得太多，她這張臉比放假之前肉眼可見的至少圓了一圈。仔細看了看，變化最明顯的還是她腰身的肉，穿上寬鬆T恤之後整個人看著還是圓潤得厲害。
楊漾漾心情複雜地找出軟尺一量，胸圍卻是沒有半點變化，更別提身高了。
事情的變化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眼前的一切讓少女一顆小腦袋瓜都變成了漿糊。
慘澹。
她的人生也太慘澹了吧。
光長肉不長個子也就算了，這肉怎麼也不聽話，根本不往她想長的位置上去呢？
楊漾漾在鏡子前惆悵了許久，神情懨懨地回到餐桌前。
楊媽媽已經給她盛上滿滿一碗湯，見狀有些疑惑：「不是吵著鬧著想吃豬蹄湯嘛，怎麼還一臉不開心？」
「媽媽，我真的很胖嗎？」
少女眼巴巴瞅了過來，這幅模樣看得楊媽媽心頭軟到一塌糊塗，「是圓了一些，胖點好，胖點更好看，你問問你爸。」
楊爸爸接過話：「沒錯，多長點肉結實。」
結、實。
這個詞聽起來實在不怎麼像讚美。
楊漾漾苦著臉，把碗裡一半的米飯都扒到楊爸爸那邊。
「我還是少吃一點。」
楊家父母彼此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吃飯前還好好的，這孩子又是怎麼了？
他們當然不會明白，這可是青春期少女的通病——體重焦慮。
楊漾漾的「長高」計劃就此落空，她很快又陷入另一個難題里——減肥。
周幼在電話里聽好友抱怨了一通，一邊笑一邊提議道：「要不趁著還沒開學，咱們每天都起來跑步吧？」
據說跑步是所有運動當中減脂最為有效的一種，還能提升睡眠質量、延緩衰老，總之是好處多多。
楊漾漾本來就正愁著怎麼把肚子上的肉減下去，兩人一拍即合，約定好了每天早上七點鐘在三中操場上集合。
翌日一大早，楊漾漾背了個黃色小挎包來了三中。
離開學還有大半個月，學校里除了高三黨再無其他人，安靜得厲害。
慢吞吞走到操場時，她聽見籃球與地板碰撞摩擦出的刺耳聲響。
楊漾漾頭也不抬，心道：大清早的，怎麼都有人過來打球了。
「羊羊，我在這裡。」
周幼聲音不大，如果仔細聽的話，還能發現她嗓子有些發顫。
楊漾漾剛抬起頭，猝不及防被迎面而來的風裡挾著的沙塵迷了眼，一片模糊中，身高腿長的少年如風一般運球跑過她的身側。
這種氣味，好像是隨致身上才有的……
她吸了吸鼻子，可惜對方離開得太快，風裡清冽明朗的氣息瞬間無影無蹤。
楊漾漾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朝著周幼走去。
說起來，她們兩個可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彼此了。這還是楊漾漾第一次看見周幼穿裙子，是一件米色的蕾絲裙，長度剛過膝蓋，看著十分優雅恬靜。
不過，穿著這麼重工的蕾絲裙，還能跑步嗎？
沒等楊漾漾問出口，周幼已經附到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看那邊。」
順著對方的手指一看，楊漾漾呆住了。
在她剛剛低頭經過的籃球場，一身紅色運動服的隨致正好踮腳抬手，一道漂亮的弧線划過半空以後，籃球重重砸入球框中。
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少年意氣風發。
晨曦中，他的眼尾微挑，染上淡淡的薄粉，似桃花瓣一般。
這會的他，和那天晚上送自己回家的人，看著好像又有點不一樣了。
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後，隨致唇角帶笑低聲說了句什麼，她沒有聽清。
楊漾漾這時才發現，場上還有另一個男生。
黑色頭髮，穿著三中的校服。
楊漾漾想了半天，才想起先前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她在橋上哭那會，就是他一臉勉強配合隨致夸自己裙子好看的。
這人也生得十分好看，可惜楊漾漾根本沒空多看他。
她所有的心思，全放在隨致一個人身上。
此前她從沒有看過他打球的樣子，今天是第一次。
球場上的少年，臉上難得帶了幾分稚氣。
□□運球的動作被他做得十分流暢，頗具欣賞性。他看起來是那樣漫不經心，偏偏每一回都能恰好防守住對方的進攻。
又進了一個三分球以後，他吹了聲口哨，嘴角弧度略帶挑釁似的上揚。楊漾漾從來不知道，原來隨致也會有這麼幼稚的一面。
場上兩人你來我往，場下的少女看得入迷。
明明她們對籃球一竅不通，但這會，她們比看任何節目都要來得專注。
「不打了。」
微一抬手，籃球瞬間落地。隨致散漫地撩了下眼皮，逕自往草地上去。
「他、他們要走了嗎？」
聽到身旁人的話，楊漾漾才後知後覺：「幼幼，我們不跑步了？」
她倆一大早起來，明明說好是來減肥的，怎麼反倒站了半天看別人打球。
周幼紅了臉：「剛剛那個就是我——」
說到一半，她不自覺放低了聲音：「喜歡的人……」
楊漾漾瞪大眼，又聽周幼急急忙忙補了一句：「是黑頭髮的那個，才不是隨致。」
「原來是他呀。」楊漾漾心裡想，那還是隨致更好看一點。
「嗯。」周幼有些靦腆：「他叫岑宣，一直是年紀第一，很厲害的。」
這位學神的光輝事跡早就傳遍整個三中，就是之前上補習班那會，張敏也經常提起這個名字。
楊漾漾咬著唇，論成績的話，那隨致確實比岑宣差了點……
不過，那又怎樣嘛！在她心裡，他永遠都是第一好的。
「他們在那坐著休息，我們——」周幼整理了下頭髮，「跑步去？」
醉翁之意不在酒，楊漾漾也沒反對：「走。」
兩人做了會準備運動鬆了下筋骨，在赤紅色跑道上奔跑起來。
＊
時間還不到八點，日光如牛奶一般，很是柔和。
隨致接過好友扔下來的礦泉水，擰開瓶蓋仰頭往嘴裡倒。
隨著喉結上下滾動，大半瓶冰鎮過的水滑過喉嚨，趕走運動過後身體的熱意。
他抬起眼，視線里闖入一個熟悉的小小人影。
確切的說，在隨致看來，是一個緩慢滾動的小番茄。
幾天不見，小姑娘那張臉似乎又圓了一點，紅撲撲的。
看著就很軟，叫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把。
她今天穿了套芥末黃色的運動服，濃郁鮮亮的顏色十分惹眼。
「看什麼？」
一旁的岑宣說了半天，見隨致沒有半點回應，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跑道上一黃一白兩個女生，跑得很慢，說得難聽點，他走路估計都比她們快。
岑宣認出其中一個，是上回哭得很醜那個小姑娘——隨致不知道打哪認來的妹妹。
至於另一個，看著也十分眼熟，但他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
也許是太久沒運動了，剛跑了一會，楊漾漾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
「不、不跑了，」她沖前頭的周幼喊了一聲：「我坐會。」
周幼回頭應了聲，又拔腿繼續往前跑。
楊漾漾站在原地緩了一會，看著好友逐漸跑遠。
她向來沒什麼意志力，在這一點周幼可比她強多了，即使穿著裙子不方便，周幼還是堅持跑完了一整圈。
休息得差不多，楊漾漾抬手看了眼手錶，正準備繼續跑完剩下的半圈，忽然察覺到身後有一道淡漠深邃的視線。
她扭過頭，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狹長漆黑的眼。
少年屈腿坐在草坪上，雙眸瀲灩，似笑非笑，不知道已經盯了她多久。
楊漾漾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
還以為他們已經回去教室了，怎麼他還在這啊……
也不知道，他到底看了多少。
一想到自己跑步時笨拙的樣子都被隨致看到了，楊漾漾就覺得整個人從腳底到頭頂都在開始冒煙。
「小孩——」
他唇角掛起很輕的弧度，沖她勾了勾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