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睡袍上紐扣一粒粒被扯開的聲響,那清脆瞬間撕破了濃稠的黑霧。
一片漆黑中,楊漾漾還是能看清隨致的雙眼,黑亮有力的,像凜冬夜空里最亮的那顆星,射向她的心尖,讓她心臟陡然跳得厲害。
貝齒緊咬住紅唇,她才堪堪壓抑住想喊出來的那種衝動。
腦袋裡一團漿糊,讓楊漾漾始終無法集中注意力。
她的手掌緩慢撫上隨致的臉,在黑暗夜色里用手指一點點描繪出他的五官輪廓。
微凸起的,是硬朗的眉骨,往下,是單薄的眼皮。
初見那天,她便再也忘不掉手掌下這一雙鳳眼。眼形狹長,眼尾內向,瞳仁是清澈的黑,宛若浸了水的玻璃珠,流光溢彩的。
高高隆起的筆直鼻樑再往下,便是顏色很淡、摸上去很乾燥的薄唇。
就算閉上眼,楊漾漾也能記得,分毫不差。
只因為,他是自己從年少懵懂時便種下的一個夢,是她放在心尖上朝思暮想的人。
隨致身上很快暖和起來,尤其是雙手,就像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不斷往外散發著熱量。
寬大手掌覆上來時,那顫巍巍的雪白滑膩瞬間融化,在他的引領下流淌著,被瘦長白皙的手指拉扯變換出不同的形狀。
這種感覺特別的陌生,楊漾漾有些茫然與羞澀,慌亂不安中,只想著說點什麼轉移一下注意力。
「我、我聽小朱哥他們說,你——」
在這種情況下,她很難一次性說完整句話,磕磕巴巴的,「你是大齡老處男……」
楊漾漾剛說完,就被他雙指微用力掐住一點,疼得她情不自禁「嘶」了一聲。
大腦有一瞬的空白,這種疼痛感與以往任何一種都來得不同。
有點點疼,卻又酥酥麻麻的,蔓延到四肢,全身的力氣一下都被抽空。
大、齡?
老、處、男?
嘖。
隨致危險地眯了眯眼,低頭在那點嫣紅上咬了一口,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明天老子就把他炒了。」
楊漾漾悶哼了聲,手指揪住他的一縷頭髮。
男人的髮絲天生與女人的不同,髮根更粗一些,有點扎手。
「好好的,幹嘛炒人家魷魚。」她嘟囔道:「黑心資本家。」
說起來,楊漾漾第一回聽到他們提起「大齡老處男」這個稱呼時,還沒聯想到隨致,直到人字拖擠眉弄眼暗示她,她才知道原來他們在說的人是隨致。
最開始跟著他那一批人里有不少以前也在船上混飯吃的,據他們說,在海上渾渾噩噩待久了,人多多少少會悶出點毛病。
短暫上岸的閒暇時間,這些男人沒少去那種場合找樂子,玩瘋起來時,多荒唐的都有。
只有隨致始終不參與這些活動。
最初那幫人笑他裝模作樣,假清高,後來又覺得他是眼光高加有潔癖。
直到有個跟他同宿舍的人爆料道,隨致這人活得跟個禁慾高僧似的,對女人和干那種事壓根就沒有欲望,就連自己動手解決的次數都很少。
久而久之,他們便在背地裡給他取名「老處男」。
可是這會,傳聞中對女人毫無興趣的男人大手再次不安分起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她身上遊走著,最後停留在那薄薄的綢質布料上。
楊漾漾低聲:「別——」
「老、處、男?」
三個字在隨致舌尖慢悠悠碾過,他舔了舔後齒槽。
楊漾漾不甘示弱,嘟囔了一句:「就是老處男。」
「壞東西……」隨致嘆了一聲,嗓音驟然沙啞。
「讓我猜一下,是不是黑色的。」
他頓了下,意味不明笑了聲:「是蕾絲花邊的,唔?」
他的嗓音質感冷冽,像極了外邊呼呼作響的寒風,聽起來也是這樣的一本正經,但又偏偏,話里的深意是那麼的惡劣。
楊漾漾耳根又紅又燙,巴不得馬上捂住他的嘴。
可她知道,隨致猜得沒錯。
上大學以前,楊漾漾穿的都是楊媽媽給她買的棉質小褲,上邊全是各種卡哇伊的印花圖案,什么小黃鴨、小兔子等等。
有次在晾衣服的時候還被蘇小羽嘲笑她是小學生。後來她就自己上網買了些更有女人味一點的內衣套裝。
比如今天穿的這件,上邊是黑色鏤空蕾絲設計,下半部分是仿絲綢布料。
可隨致怎麼會知道呢?
楊漾漾正迷迷糊糊想著這個問題,他已經主動為她做出解答:「每次洗完就晾在我襯衫旁邊,故意勾我是吧?」
她氣得漲紅臉,聲音顫抖著:「陽台就那麼大,我、我不晾那裡晾去哪兒?」
誰能想到這人平日裡看著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任憑她怎麼使勁渾身解數勾引都能坐而不亂,可背地裡卻對著她晾在外邊的貼身衣服浮想聯翩。
簡、簡直是臭不要臉!
楊漾漾這會覺得,他這人分明是從骨子裡就壞透了。
她聽見男人壞笑一聲,啞聲道:「我們小羊真厲害……」
楊漾漾下意識雙手捂住耳朵,卻還是來不及。
隨致已經湊了上來,在她唇角啄了一下,「怎麼全是水呢……」
「不許說!不許說!」楊漾漾抓起一旁的枕頭把自己整張臉埋起來,弓起身體像一隻熟透的蝦。
「嬌氣。」
隨致舔了舔唇嗤了聲,起身要去開燈。
楊漾漾還以為他就要這麼走了,心裡一急便把人拉住,「你、你去哪呀?」
隨致把檯燈再次打開,不知道在外套口袋裡找什麼。
光線有些刺眼,楊漾漾伸手擋著眼睛,嘟囔著:「才不要開燈,快把它關了……」
男人大概是找著了東西,楊漾漾聽見塑膠袋撕拉的聲音,世界隨即陷入黑暗。
「原來我們家小羊喜歡拉了燈搞……」他跪坐在一旁,不知道在鼓搗些什麼。
楊漾漾隱約聞到了某種奇怪的氣味,像是水果糖,又像是橡膠。
隨致很快再次壓了上來,在她面上啄了啄,楊漾漾抱怨道:「重死啦,我要被壓死了……」
「哥哥怎麼捨得壓死你?」
*
翌日,窗外雪已經停了,冬日暖陽溫柔撫摸大地。
今天是個晴天。
楊漾漾起來的時候迷迷糊糊間記起昨夜裡發生的事,小臉瞬間漲得通紅。
床的另一側已經沒有他的體溫。
她掀開被子下床,好半天才穿好衣服,下樓梯時都有點不舒服。
院子裡,隨禮一臉沒睡好的樣子,頭髮也亂糟糟的。
楊漾漾心情大好,「弟弟,早上好呀!」
隨禮別過頭不想理她,不情不願道:「早上好,嫂子。」
「哥哥呢?阿姨怎麼也不在。」楊漾漾在一樓找了一圈,沒看見隨致,也沒看見寧芝。
她毫不客氣踹了隨禮一腳,他才回答:「說是先去一趟民政局,再去你家。」
「我家?」
楊漾漾瞪大眼,「去我們家做什麼?」
隨禮紅了耳根:「你、你跟我哥都那樣了,我媽說了,必須給你們家一個交代。」
寧芝是個思想很傳統保守的女人,她一大早在院子裡正曬著衣服呢,突然看到自家大兒子從閣樓上下來,一臉饜足後精神飽滿的模樣,她當即沉下臉。
要不是隨禮攔著,寧芝都能當場抄起木棍把隨致腿給打斷。
最後還是隨禮沒忍住說了一句:「他們八百年前就好上了,你以為是昨天才開始?」
寧芝被氣得手都在抖,拽著兒子要他趕緊登門提親去。
從隨禮嘴裡聽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楊漾漾也臊紅了臉。
不過小姑娘畢竟沒心沒肺慣了,沒一會也就把這事拋在了耳後。
下午寧芝領著隨致回來時一臉喜色,原本以為楊漾漾父母那邊可能會強烈反對,沒曾想雙方一坐下來聊了以後竟然一見如故,其樂融融。
楊媽媽更是再三道歉,覺得當初他們夫妻找上門強硬地不讓兩孩子接觸這事做得實在不地道。
雙方客套了一番以後,楊爸爸也同意了隨家提出來的計劃,先把這門親事訂下,等兩孩子事業穩定了再商量結婚的事情。
於是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午後,楊漾漾和隨致兩人這事便這麼塵埃落定了。
一下子從女朋友晉升為未婚妻,楊漾漾半是羞澀半是歡喜,一整個下午都在打電話和周幼說著這事。
漫長的歲月過去,她所有苦澀的少女心事終於被時光成全,而身為她最好朋友的周幼,卻似乎還沒有從少年時的心動走出來。
兩個女人回憶起年少時做過那些幼稚的事情,心照不宣笑出聲來,一旁的隨禮早就聽得不耐煩。
「說來說去,你應該感謝的人還不是小爺我?」
隨禮想得理所當然,按照楊漾漾說的,當初就是他天天欺負人家,她才找上他哥,從此黏著隨致不放。
按照這麼來看,兩人這段感情還是隨禮這個當弟弟的親手促成了。
楊漾漾隨口敷衍道:「是是是,謝謝你行了吧?」
隨致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我哥怎麼會看上這麼個傻妞……」
這話倒是提醒了楊漾漾,一直以來,她還從沒有問過隨致這個問題。
那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呢?
這個問題一直到了晚上,兩人蒙在被窩裡翻雲覆雨以後,楊漾漾才找到機會對隨致問出口。
細嫩手指在他胸膛上畫著圈,「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當時就想,這個哥哥好好看呀,我一定要讓他變成我的哥哥。」
回憶起最初那段日子,小姑娘還有點羞澀,「你呢?你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
「第一次見到你,我想想——」
隨致微眯著眼,似乎是陷入了某段回憶。
那是一個雨天,他剛單槍匹馬撂倒了隔壁學校十來個刺頭,周身戾氣還未散去。
遠遠看見巷子盡頭蹲著那一團時,他還以為是什么小動物。
她抬起頭來看向他,眸光清澈,含著絲毫不遮掩的懼意。
這樣的眼神,隨致在許多人臉上見過,他並不奇怪。
他原本已經打算離開了。
可楊漾漾卻突然聲音軟糯糯喊了一聲「哥哥」,衝進雨簾里叫住了他,固執地要他收下那枚創可貼。
她甚至大著膽子對他說教——「不要打架了,會、會被老師罵的……」
隨致當時想,這小姑娘難不成是個傻的,別人見著他躲都來不及,她卻巴巴地湊上來,也不怕挨揍。
再後來,她拿著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找到撞球室來,一臉認真地要他幫她收拾他老弟。
隨致覺得有點好玩,鬼使神差就答應了這差事。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兵荒馬亂的青春就此畫下終止符。
身後緊跟著的小尾巴一口一個「哥哥」叫個沒完,天天讓他有操不完的心,隨致一邊嫌煩,一邊又忍不住去關心她,守護著她。
而究竟是在哪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從來都不純粹,這個問題連隨致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那一年在海上,身邊的人都糜爛不堪,生活枯燥又荒唐。
隨致差點以為,他也會變成和自己最看不起的那個男人一樣,陷在泥潭裡不斷下沉。
直到某個夜裡,小姑娘打來了電話。
她管著他,不讓他抽菸。
隨致也就真聽了她的話,扔掉了那根剛燃到一半的煙,也在那個瞬間,他下決心告別那個曾經醉生夢死、懦弱不堪的自己。
也許早在那個時候,男人丟失的那根肋骨便已經回歸原位,至此,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人能將他們分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