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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孫郁可

2024-09-06 17:06:42 作者: 刀下留糖
  原來她還是好想念

  「可可姐。閱讀」思敏湊過來,碰了碰我的手臂,附在我耳邊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姐最近不太對勁?」

  我眨了眨眼,沒說話,她又過來拽我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說:「我感覺她真的很奇怪,一下哭一下笑的,你說她是不是失業了?」

  我跟她這小腦袋瓜當然沒想到一塊兒去,但我也當然不會告訴她真正的原因。

  我只是摸了摸她的頭髮,讓她好好打球,別想些有的沒的。

  她一臉哀怨地看著我,用眼神怪我明明知道原因,居然不告訴她。

  我覺得在背後說人家的私生活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所以直到她離開我也扛著壓力沒說,畢竟和徐老師分手這件事,還是由小湉自己來告訴思敏比較好。

  那時候思敏滿心盤算著她姐姐是不是失業了,我滿心遺憾著好好一對情侶就這麼勞燕分飛,誰都沒有想到小湉不太對勁的真相。

  也是,畢竟誰能想到死的人還會再活過來。

  我沒見過這個人,但我曾經聽思敏說起過他。按思敏的說法,那個叫「寧凜」的男人死的時候她年紀還小,應該是記不得太多事情的,但她說到他,還是有很多話講。

  她說:「大寧哥哥是個很不正經的人,他家裡只有他和小寧哥哥兩個人,小寧哥哥不愛讀書,他也不愛讀書,他有時候逃學,有時候打架,還被叫去派出所過。總之,老街的人都不太喜歡他,我媽也不太喜歡他。」

  我覺得不可思議,混混一樣的男孩子,小湉看上他什麼?

  思敏又說:「但他唱歌很好聽,經常抱著吉他唱歌給我們聽。還有他拳頭是真硬,從街頭打到街尾,明明就是鬥毆,非說是男人靠拳頭打天下,不過他也勒令那些小霸王不許欺負我和我姐。而且他雖然又逃學又打架的,竟然也考上警校了,我們老街之前還從沒人考上過警校……」

  她說著說著,忽然長長嘆了口氣:「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我姐考上大學後,我媽都半推半就地同意他倆的事情了,可他怎麼就……」

  我從思敏的語言裡,一筆一筆勾勒出一個非常生動的形象——少年瀟灑隨性,自由如風,個性稜角分明,愛恨也格外分明。

  他沒有被命運眷顧過,卻也從未屈服於爛泥般的命運。

  可他死了。

  可他怎麼就死了。

  這樣一個活得縱情恣意的人,死得卻很不體面。

  寧凜死的第一年,小湉就像丟了魂一樣,情緒變得很不穩定,時哭時笑,有時還會莫名其妙發脾氣。

  小湉把寧凜安葬,把一件紅色的球衣掛在自己的衣櫃裡,按部就班地讀書、生活,一切都和以前沒什麼不一樣。

  可思敏卻和我說,她偷偷看到過,有天晚上小湉抱著那件球衣泣不成聲。

  那件球衣是誰的,小湉沒說過,但答案不言而喻。

  思敏告訴我:「姐姐覺得大寧哥哥把她丟掉了,像丟垃圾一樣。」

  她的話其實不完全對,這其中不只是埋怨,應該還有自責。

  之前在國外的時候,小湉曾經和我說,她出國前和男朋友大吵了一架,她親口對他說,要他別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沒想到,他真的再也沒有出現。

  她以為的拈酸吃醋說的氣話,成了他們死別前的最後一句話。

  這是她過不去的心結,她沒辦法原諒自己,也沒辦法原諒寧凜。他瀟灑地一走了之,只留給她一把灰,就這麼簡單潦草地交代了他們之間的結局。

  只剩下她一個人,困於舊人舊事,生不如死。

  寧凜死的時候,小湉看上去心都碎掉了,總說他沒有死,仿佛鉚著勁兒跟這個世界做對抗。我、匡阿姨還有思敏三個人只好不分晝夜輪流看著她,生怕她做出什麼傻事。

  這麼做的結果是,她總算願意開始好好生活,雖然看起來有點逞強有點勉強,但至少重新開始了。

  後來我們又小心看了一陣,發現小湉除了晚上會抱著球衣哭以外,精神看起來已經好轉許多,我們放心下來,生活開始按照原有的節奏往前。

  小湉也漸漸很少提起寧凜,有時不小心提及,也從傷心欲絕變成沉默,仿佛已經接受了他死亡的事實。

  然而第三年的時候,出了一個意外——小湉出車禍了,摔進了湖裡。


  不算很嚴重,和身上的傷比起來,她的精神看起來才更值得擔心。

  她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一根救命稻草。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渾身發抖,但是眼神狂熱,透露出極端的期待和彷徨。

  「郁可,我看到他了。」

  我一愣,沒反應過來:「誰?」

  「他。」她抓著我,手背上青筋凸起,眼底紅紅的,「寧凜。」

  她一遍遍重複地說:「我真的看到了,是他,我覺得一定是他。」

  我拗不過她,只好去找附近的監控。但監控里根本沒有人,除了她自己。

  我把手機里的視頻放給她看,看著她從充滿希冀到失落,再到抱著希望看第二次,然後再是失望,最後絕望,臉色徹底灰敗下去。

  我看著她這個模樣,突然感覺她有點可憐。

  我以前總覺得,「沒心沒肺」和「糊裡糊塗」都不是好詞語,人要是活得太薄情,稀里糊塗就過完一生,跟一根木頭、一杯水有什麼區別?

  但我現在卻由衷地認為,糊塗也蠻好的。

  一個糊塗的人,糊弄著糊弄著,就能把自己的悲傷糊弄過去,她或許不會再有極致的喜悅和心動,但也不會有極致的悲傷和崩潰。

  怪不得有人說,人生難得糊塗,與其日復一日和悲愴的情緒做鬥爭,還不如做一塊無動於衷的木頭。

  「小湉。」

  她沒有出聲。

  我彎下腰,把她抱在懷裡,在她背後拍了拍。

  我那個時候不知道我說的話有多麼殘忍,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再強求。我抱了抱她,對她說:「他已經死了。」

  我低下頭:「你自己去領的骨灰盒,你比誰都清楚,他早就已經死了。」

  啪嗒!

  一滴眼淚掉在我的手臂上,砸出一圈小小的水花。

  我噤了聲,一時手足無措。

  沉默良久,我放開她,輕聲說:「沒有什麼事情是過不去、忘不掉的,你會習慣的。」

  她蜷縮著,肩膀一顫一顫的,淚水無聲地滑出眼眶,一滴一滴順著臉頰滑落。

  「我知道,他死了。」她哽咽著說,「可是,可是——」她微微喘著氣,「可是我還是好想他。」

  我想了想,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只好再抱著她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會過去的。」

  她趴在我肩膀上,泣不成聲,肝腸寸斷。

  我以為小湉總會好起來的,年少時的愛情總是用力過猛,覺得那就是一生一世,但生命永遠比記憶長,她遲早有一天會忘記這段感情,開始新的生活。

  所以當她接受了徐老師的時候,我覺得那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那是匡阿姨去世後的某天,我不知道她死前和小湉到底說了什麼,讓小湉開始願意從那段舊感情里脫離出來,我只知道匡阿姨去世那天小湉很平靜,也許是匡阿姨久病在床耗費了小湉太多情緒,也許是寧凜的離開讓她對「死別」這件事不再陌生,總之她很平靜地接受了匡阿姨的死亡。

  那天的黃昏特別漂亮,昏黃漸橘的光暈掛在天邊,雲朵一層一層的,慢慢染上了瑰麗的紫紅。我們坐在急救室的外面,光芒從窗戶落到腳邊,慢慢覆蓋上了手指,再從手指暈到臉龐。

  思敏在一邊泣不成聲,小湉呆呆的,一句話也不說。

  我看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月光很亮,她抱著膝蓋坐在病床上,一次次說著「他沒有死」。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她整個人都空了下來。

  她把匡阿姨和寧凜葬在了一起,彼時寧凜已經去世五年,她終於嘗試著接受了別人。

  坦白地說,徐老師是一個好人,不是那種敷衍的好人卡,他是一個符合各種世俗標準的「好人」。

  我猜他也知道寧凜的事情,畢竟這樣一位不光彩不體面,死得還「轟轟烈烈」的前任,要瞞是瞞不住的。

  但他從來不會在小湉面前提及,只是偶爾他會玩笑般抱怨,說小湉對他不夠上心。

  他每說一次,小湉就會道歉一次,次數多了,他也就不提了。

  這真的怪不了任何人,我也沒辦法為小湉解釋。說她對徐老師不上心嗎?可她明明對待徐老師很專心,我看得出來她有在努力擺脫過去,有在試著和徐老師好好開始。可要是說她對徐老師是上心的,這句話連我都不是很認同,我只能悄悄和徐老師說,小湉性格就是這樣,對什麼事情都是淡淡的,讓他別太在意。


  徐老師接受了我的這個說法,他們在一起了三年。

  我覺得有點愧疚,因為我騙了他——我還沒忘記當年第一次見到小湉,在出國進修的飛機上,她那時候談起自己的男朋友,那副神采飛揚的模樣,和現在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果然,三年後他們還是分手了。

  這三年來,我、小湉或是其他人,我們從來都沒有在徐老師面前提起過「寧凜」這兩個字,但他不知道為什麼就牢牢地記住了這個人,又一次狀似無意地問了思敏。思敏和我那時候都還不曉得他們已經分了手,尤其思敏,傻乎乎的,沒什麼防備就全說了。

  「姐姐就是對大寧哥哥太好了,所以他才總纏著她,纏著纏著就纏習慣了。」

  徐老師有些牽強地笑了笑,說:「是嗎?」

  思敏點點頭:「是啊,他就是這樣,很黏人的,總纏著姐姐不放。高中是這樣,去讀警校了還是這樣,還總威脅我,說我姐是他一個人的,讓我別總跟著他們,自己去一邊兒玩去,現在想想他那時候憑什麼這麼霸道嘛……」

  她說個不停,徐老師的笑容越來越淡,險些掛不住。

  等思敏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停下不說了,他才抬起頭,露出一貫的溫柔微笑,用陳述的語氣輕聲說:「原來你們都沒忘記他。」

  思敏有些無措,訥訥著不知怎麼接。

  徐老師也不需要她接話,搖了搖頭就走了。

  沒過多久,小湉告訴我,他們分開了。

  我覺得惋惜的同時又覺得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如果一個人的存在感強到用最鮮活的八年都沒辦法磨滅,那這輩子其實也沒必要再進行無謂的抗爭,順從自己的本心,去記得他,去思念他就好。

  唯一可惜的是,那個人已經死了。

  可某一天,我坐在地毯上用平板電腦看劇,看著看著,忽然看見小湉從門口沖了進來,從房間裡提了個牛皮紙袋,又飛快地沖了出去。

  那紙袋裡一晃而過的紅色很眼熟,分明是那件球衣。

  我叫了聲小湉,跟著她一起下了樓。我看著她把球衣丟到垃圾桶,又撿出來,緊緊抱在懷裡哭個不停。

  我沒有上前,那一瞬間我好像又看到了她心上流血的傷口,汩汩的鮮血從心臟流到眼眶,全都變成了眼淚。

  八年了,這件紅色球衣還好好地安置在她的衣櫃裡,和她的心傷一樣,好好地被存放在身體最深處的角落,從來沒有一刻真正痊癒過。

  但我現在已經沒辦法再上前,再對她說出一句「他已經死了」。

  這五個字的分量太重,重到我完全說不出口。

  我一直看著她,看著她從哭泣到無聲流淚,就像在看那年醫院裡的她一樣。

  從前我認為,年少時的愛情就是一場燦爛的煙花,無論是誰見過最絢爛之後,縱使驚艷,也總會遺忘。

  可我沒想到,真的會有人捧著菸灰,站在廢墟里,走不出來,也不許別人進去。

  原來她還是好想念。

  想念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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