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海棠花開時節,半年光陰彈指而過。記住本站域名
南承曜稱帝,自此君臨天下。
沒過多久,齊越出兵南朝,雖然還未大肆進犯,然而戰事已是迫在眉睫,無可避免。
領兵的,是齊越天戀公主的駙馬,慕容瀲。
而南承曜的後位則留給了他的髮妻,罪臣慕容氏次女,慕容清。
一時之間,關於「慕容」二字的種種傳聞,甚囂塵上,就連隱於邪醫谷這一片避世的小天地,依然能有所耳聞。
我不知道瀲的出兵是不是為了復仇,就像我不明白南承曜為什麼要這樣做一樣,告知世人我已經死了是最好的辦法,可是他的詔書里卻只有短短几句——
慕容氏女清,賢良淑德,明理曉義,貞靜持躬,應正母儀於萬國,茲以冊寶立為皇后。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只是知道如今整個南朝都在傳言皇上的重情,只因她是他的髮妻,一路陪伴,所以他給她中宮之名,縱然她是罪臣之女,縱然她身體積弱得只能終年臥在深宮,甚至於冊後大典都因此極簡。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蘇修緬只是靜靜看著我說,他沒有派人來找你,但是卻以這樣一種方式告訴你,他在等你回去,不管多久,他會等到你心結盡釋的那天。
我將溫熱的藥碗遞到他手中,勉強自己微笑著對他開口:「你不用想趕我走,我如今哪都不去,就賴定在邪醫谷了。」
他卻沒有笑,轉開頭去,淡淡道:「生死有命,我值得麼,要你這麼傷心。」
我忽然感到害怕,那樣無力而深重的懼意就如同初與漓珂趕回的那一日,其實就在分別的原地,我看見厚厚的青幔圍住,而他卻不在。
漓陌一襲白衣,容顏亦是蒼白,她看見我們回來,眸光動了動,開口,你回來,就不要再走了吧,公子不會留你,可我希望你能陪著他,不會太久了。
他在青幔之後,我看不見,漓陌說,公子療傷從不在人前。
記憶的片段如流星般閃過,我無力的閉眼:「他每一次閉關,其實都是療傷,是不是?我竟然以為還是和從前他入藏風樓修煉一樣。」
「是一樣。」漓陌無視我震驚的眼,繼續漠然開口:「姑娘也不必自責,就連邪醫谷上下,知道的人也不過二、三,更何況,公子是刻意想要瞞你,那麼你是絕無可能看出任何端倪的。」
「他到底怎麼樣了?」我啞聲問。
漓陌漠然的聲音裡帶上了些許痛到極致的麻木:「我不知道,公子從來不說,也不讓我們看。我只知道他很不好,可是我無能為力,只能看著他甚至是用毒來壓制體內的傷,一次又一次。」
回到邪醫谷以後,漓陌給我看了他自己開出的藥方,平實無華的溫良方子,我的心,在那一刻,如墜冰窟。
頑疾需猛藥,若為吊命,只要溫方,這個道理我如何不懂。
所以,當體內的傷病肆虐無忌的時候,他只能用毒來壓制,經年累月。
我看著他側臉異常優美的弧度,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直視他的眼睛:「你救了我那麼多次,我一直欠你診金,你總說沒有想好要什麼,那麼現在我幫你想。你從前是贊過我聰明的,你相信我,我總會找到法子治好你的傷,就當做欠你的診金。我知道你的醫術高我太多,可是『醫者不醫己』是老話了,你讓我幫你號脈,即便我不行,還有漓陌,你讓我看看好不好?」
說到後面,我幾乎是語帶哀求了。
而他深深看我:「你夜夜挑燈看醫書,白天又成日陪著我,甚至不惜以血入藥,就是為了要治好我的病?」
我一怔,不明白他從何得知,尚未想到說辭,他已經輕輕一嘆:「其實你用不著自責愧疚的,我如今這樣並不是因為你。先師曾斷言我活不過弱冠,多活的這些年月,已經是上天恩賜了。」
一陣風過,海棠花落如雨。
他的聲音響在漫天花雨里,聽來極淡:「我自出世起,全身上下便沒有一處不帶傷病,那些傷病裡面,至少有一、兩種,就如今來看,無藥可治,還有三、四種,到目前為止,連名稱也不曾有。所以先師收留了原是棄嬰的我,本意是用做試藥,後來大概見我意志與天分都還有些,才轉了念費心醫治,可畢竟醫者醫病不醫命,以毒壓傷雖是飲鴆止渴,卻也不失為延命的法子。」
我震動得說不出話來,而他轉眸,靜靜看我:「先師對我有恩,我會救你,也是因為我答應過他,要全力照拂臂上有新月胎記的女子,所以即便『畫鬢如霜』會有一定反噬,我仍會不遺餘力。但我如今這樣,是自幼以來的積重難返,如我所言,我的性命,早該是到頭的,並不是因為你。」
我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想要你好起來,你答應我,總會有辦法的。」
他深深看我,幾不可聞的輕嘆,沒有再說話。
一夜疾雨。
到了天明,推窗望去,原本滂沱的雨,經了一夜,如今也轉為淅瀝,漸漸停了。
我到藥房,漓陌將藥籃遞給我:「公子不在房中,去了若耶溪畔。」
我點點頭,將寫好的方子遞給她:「漓陌姑娘,這是前日你寫給我看的方子,我重新加了一味藥做引子,勞煩姑娘先熬著,今夜我們再試過。」
縱然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縱然知道只是杯水車薪,可是,我與漓陌還是一次次的嘗試,不願意放棄。
漓陌接過方子,沒有說話,回到邪醫谷以後,她一直很沉默。
我提著藥籃來到若耶溪畔,遠遠便看到了海棠花林前的那一抹淡墨青衫,待得走近,心卻沒來由的一沉,那一片因為暴雨而殘敗於地的海棠,還有他孤絕清冷的背影,不知為何,竟讓我心底略略的害怕著。
我將藥碗遞給他,他接過喝下,遞還回來的時候注意到我的視線,只是淡淡道:「凋零才是常態,盛開只是一種過去,只要盛開過,也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我越發覺得害怕,強自笑著岔開話去,說要彈箏給他聽。
他沒有拒絕,和我一道步入海棠花林中的小亭,我彈箏,他在一旁看著,到了後來,他靜靜走到另一把箏旁坐下,和我一道彈完這一曲舒愜安寧的音符。
相視的時候,他的眸光很深,看著我靜靜開了口:「傾兒,你昨天提起的診金,我已經想好要什麼了。」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給了他一個輕鬆笑意:「你知道我現在兩手空空,萬一付不起可怎麼辦?」
「你可以的。」他淡淡笑了下:「我只是要你今後無論何事,都不要去顧念旁人,只以你自己為重,好好的生活,安然過完這一生,這樣,即便在九泉之下,我見到先師也能有所交代。就以這,當做是你欠我的診金吧。」
我心底驟痛,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心死死握緊,面上卻依舊只是微笑:「怎麼聽著像是我撿了個大便宜一樣。」
他也笑,卻是深深看我:「答應我。」
我的眼睛灼熱的疼,於是不動聲色的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暗自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勉力穩住聲音開口道:「我答應。」
轉而調試過自己的情緒,睜開眼,重又回頭對他微笑:「可是,還是我撿了個大便宜呀,你明明救了我好多次,卻只跟我要一次的診金。」
他的眸光忽而變得悠遠,越過我去看我身後的海棠花林,過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如果,我還能再要一次診金,傾兒,許我來世吧,如果有來世,你便與我一起,日日年年,看海棠花開。」
他忽而起身,並不等我回答,甚至在我根本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經極快的抬手拂上我後頸的睡穴。
我驚急而努力的想要睜眼,卻控制不住身體的軟倒,我感覺自己跌進一個縈散藥香的懷抱,眼角的一滴淚,終於掙脫,筆直掉落。
恍惚中,我仿佛聽見他的聲音,那樣低沉,又那樣輕。
他說,不要讓我傷心,所以,你不要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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