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又是一個好天氣。閱讀
一早,聖駕和文武百官的隨駕浩浩蕩蕩地向著北燕移動。京城的百姓又有了熱鬧可以看。除了葉蓁蓁,賢妃、僖嬪、溫婕妤、王昭儀等,也跟著去了。其他幾個女人勉勉強強能騎馬,連弓都拉不開,去了也是去圍觀的。
皇帝的大小老婆們每人一輛馬車,其中最豪華的那輛自然屬於葉蓁蓁。葉蓁蓁坐在其中,掀了窗簾的一角,偷偷往外看,本以為會看到販夫走卒的日常生活,一如真人版《清明上河圖》,卻沒想到凡她車駕所到之處,街道兩旁的人紛紛跪倒,滿地黑壓壓的腦袋,好生無趣。
陸離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幾個侍衛經過皇后娘娘的鳳輿。他回頭,向車窗一看,正好對上葉蓁蓁的眼睛,她正一手扯著窗簾,只露出半張臉,目光親昵地看他。
陸離朝她微微一笑,緊接著扭過頭,策馬離開。
葉蓁蓁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難掩失落。如今她為後,他為臣,兩人最親密的舉動也不過是隔空相視一笑,而且這樣已經算逾矩了。曾經兩人一起讀書習武的時光,如今已經一去不返。
一行人馬拖拖沓沓,其中幾個老臣為了證明自己老當益壯,不願坐車,和其他人一起騎著馬。這樣的隊伍自然快不了,將近中午時分,才到達北燕。
這裡已經有人在布置宴席,皇帝一聲令下,已經準備好的酒菜紛紛端上來,天子和群臣們先要吃吃喝喝一頓,才有力氣打獵。葉蓁蓁和紀無咎共同坐在上首,下面兩旁坐的是幾個妃子,再下首,才是群臣。葉修名德高望重,自然坐於群臣之首,所以葉蓁蓁能清楚地看到他。再往人群里找找,勉強能看到父親,至於她的三個哥哥,那就不知道淹沒在哪裡了。
雖如此,葉蓁蓁也已經很是知足了。她想跟紀無咎出來,目的並不只是為了打獵,更多的是想見一見家人。自從進了宮,她才真正體會到家人對她的那份好,當初是她不懂珍惜,現在想來既懷念又遺憾。只是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母親和祖母。
吃飽喝足之後,圍獵開始。紀無咎並沒有急著加入打獵的隊伍,而是坐在看台上,看著場中一排騎著駿馬的年輕人。他們都是官員子弟、權貴之後,是各個家族的未來,在這種重大場合,免不了一番較量。
看台下幾個士兵舉起號角,鼓起腮幫子狠命吹。角聲落時,場中駿馬奔騰,馬蹄翻飛,向著前方的樹林奔去,揚起一路黃塵。這隊人馬如一簇密集的閃電,挾著驚天撼地的雷聲,迅速隱入林中。
賢妃等人看得一陣心驚肉跳。溫柔婉轉的小女子們,實在不曾見識過這種糙爺們兒式的動人心魄。
紀無咎領著賢妃走下看台,馮有德早讓人牽來兩匹馬候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給紀無咎,另一匹白色的小馬是給賢妃的。賢妃今日穿了一身白底藍紋的騎裝,配這匹馬,簡直是不染塵埃的仙子,煞是好看。
紀無咎駐足欣賞了一會兒。男人,沒有嫌自己女人漂亮的。
賢妃被他看得一陣不好意思:「皇上,您怎麼還不上馬?」
紀無咎聞言,翻身上馬。兩人一個白衣白馬、一個黃衣紅馬,並駕而立,倒也登對得緊,十分引人注目。
葉蓁蓁也在看他們,確切地說,是看賢妃——頭上的那朵小花。因是騎馬,賢妃今日梳了個簡單的螺髻,並未插簪戴鈿,只用一個銀質發箍固定好頭髮,發間別了一朵黃色的小花,很有一種活潑嬌俏的美。這花也是精心挑選的,名叫「零陵香」,民間又俗稱「醒頭香」,因為戴在頭上可以去除身上的汗氣,現在這種場合用剛剛好,萬一紀無咎騎馬累了想親熱一番呢……
不得不說賢妃想得還挺周到。
不過她想不到的是,穿黃衣服的除了紀無咎,還有大黃蜂。
所以葉蓁蓁之所以盯著她的頭看,就是因為那朵小黃花吸引了一個色眯眯的大黃蜂,圍著它嗡嗡作響,試探著撲上去一親芳澤。
其實如果做這種事情的是一隻蝴蝶,那也是挺美好的一幅畫面。
賢妃也察覺出動靜,一扭頭——媽呀!!!
於是出於本能地,超塵脫俗的馬上仙子慘叫起來,同樣是出於本能地,胡亂揮舞著手臂。紀無咎被她嚇了一跳,一邊安慰著受驚的馬,一邊莫名其妙地看她,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突然,一道箭光閃過,直刺向賢妃。紀無咎離得太遠,來不及阻止,定睛看時,賢妃也已被突然而來的襲擊嚇得目瞪口呆,不敢妄動。
她的螺髻已經歪了,小黃花也不見了,唯有銀質發箍還好端端地扣著,發箍之上死死地釘著一枚細長的袖箭,箭尖完全沒入發箍,肚皮溜圓的大黃蜂像是肉串一樣被袖箭貫穿,死狀慘烈。
賢妃心有餘悸,狼狽地看向紀無咎,眼中含著淚水,要落不落。
葉蓁蓁悠然騎馬經過,笑道:「不用謝。」她一身紅衣,騎的也是一匹白馬,不過比賢妃的馬更加高大健壯。
賢妃這才反應過來:「謝謝謝謝謝皇后……」
紀無咎眯著眼睛看葉蓁蓁:「你帶著袖箭?」
「咳咳……這個……」葉蓁蓁有點後悔剛才出手了。袖箭屬於暗器,除了侍衛們,別人在皇帝出現的場合是不能佩帶的,否則可以謀逆之罪處置。誰讓皇帝的命是全天下最尊貴最不能有閃失的呢。
在紀無咎的目光逼視下,葉蓁蓁不情不願地卸下袖箭,往地上一扔。
還敢賭氣!紀無咎嘴角一扯,氣樂了。
葉蓁蓁掉轉馬頭,奔向林中。幾個侍衛自動策馬跟著她,一行人很快消失在紀無咎眼中。
紀無咎收回目光,再看賢妃,臉上便多了一絲不耐。男人嘛,其實並不介意哄一哄自己的女人,但也要分場合,現在他想策馬奔騰、彎弓射獵,干點兒男人想幹的事兒,而不是在這裡和女人卿卿我我軟語溫存。
賢妃十分善解人意:「皇上,臣妾方才受了些驚,身子不適,想先回去休息,不能陪皇上打獵了,請皇上恕罪。」
紀無咎點了點頭:「好,你先回去吧。馮有德,讓太醫好好給賢妃看看。」說著,不再理會她,也自策馬奔向獵場。
賢妃望著他矯健的身影,臉上露出艷羨的神情,又隱隱透著一股失望。
北燕的整片獵場並非只有叢林,而是用樹林把一大片草原分割成幾塊,入口處正好是一片樹林。因為獵場很大,所以打獵的人們進入樹林之後便四散開來,各自行動,彼此之間倒不至於發生爭搶獵物的事件。
而且那些獵物,也不過是一些鹿啊羊啊兔子啊這些好欺負的畜生,還都是人工養的,有些腦子笨點兒的,看到人,根本不知道躲,站在那裡充當固定靶。
不過靠近燕山的那一帶,也偶爾會有兇猛一點的野物,比如狼啊豺啊野狗啊什麼的。一些膽子大的人專喜歡在這裡溜達,覺著打一頭狼勝過打十頭鹿。
葉蓁蓁也來到了這裡,但不是故意的。
因為她迷路了。
皇后娘娘的坐騎可是萬里挑一的好馬,脾氣好腳力也好。葉蓁蓁好久沒騎馬了,興奮無比,不停地揮鞭子,它就撒開了腿狂奔,在樹林裡溜了一圈,就一不小心把侍衛們給溜丟了。
經過兩片草原和三片樹林之後,葉蓁蓁發現樹木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粗壯,不像是人工種的。繁密的樹葉遮住陽光,使得這裡陰暗、幽靜。葉蓁蓁搓了搓胳膊,有點冷。
她四下張望,沒發現什麼獵物。樹上竟然連只貧嘴的鳥兒也無。
周圍的空氣仿佛在輕微地震動,脾性溫順的馬不安地騷動起來。
葉蓁蓁勒緊韁繩,安撫著身下的馬,不讓它亂動。她再次警覺地四下張望,視線中出現一抹棕紅色。
「啊嗚——」低沉而飽含怒氣的吼叫聲響起,似乎大地都在跟著搖晃。葉蓁蓁終於明白這裡為什麼連只鳥毛都不見:一聲震吼,百獸驚逃!
這裡是老虎的地盤!
身下的馬已經崩潰了,不要命似的狂奔,這種失控的馬最容易摔死人。葉蓁蓁暗叫不好,來不及多想,迅速抽出長鞭一揮,鉤住頭頂一根橫枝,縱身一躍跳開,下得馬來。
馬的奔跑驚動了老虎,它很快發現了葉蓁蓁。
葉蓁蓁:「……」應該晚點再下馬,剛才手上的反應太快了,根本沒過腦子。
跟老虎對視的壓力真的很大,她的手心全是汗水。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暗暗清點了一下身上的武器,弓箭、刀、長鞭、火銃……這些,應該能有幾分勝算吧?
說實話,葉蓁蓁雖然叫打獵叫得歡,但在此之前,她獵殺過的最兇猛的動物是賢妃頭頂上那隻大黃蜂,所以現在她一下子正面遭遇百獸之王,即便膽子再大,也還是嚇得兩腿輕顫。
要不……跑?
能跑得過老虎嘛……
……爬樹?
要是爬著爬著被它撲上來一口咬到屁股呢……
思考片刻,葉蓁蓁鼓足勇氣,決定先發制人。她先把鳥嘴銃的火繩點好,放在腳邊備用,然後抽出弓箭,瞄準——
雖然她在東宮外頭練箭時一射一個準,但當時射的是固定靶,小太監們一個個即便嚇得尿褲子也不敢動。可是現在不同了,對方可是老虎,是個身手敏捷有自主意識的移動靶,怎麼會老老實實趴在那裡等待被射呢。
老虎一掀身體,羽箭擦著它的脊背飛過去。其實葉蓁蓁的箭術也沒那麼差,不得不說這老虎運氣太好。又是一聲怒吼,它發足奔向葉蓁蓁。
距離越來越近,弓箭已經不頂用了。葉蓁蓁丟開弓,迅速抄起鳥銃,瞄準老虎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這次還算幸運,它也躲了,但沒躲開,被打中了前腿。
然而被打中之後,這頭堅強的老虎連傷口都沒舔一下,只不過略停了一停,便又奔了過來,腿上還冒著血。鳥銃雖然準確度高,但火力較小,不能把大老虎一擊斃命。
葉蓁蓁想接著裝填火藥,但老虎不給她機會,縱身一躍,撲向她。
她迅速向旁邊一滾,躲開了。然而還沒等她喘口氣,老虎那粗大如鋼鞭的尾巴突然甩過來,她沒料到這老虎竟然如此狡猾,身體堪堪躲開,腿卻避無可避,被那尾巴尖兒掃了一下,小腿上頓時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骨頭應該已經斷了。
老虎擰了一下身體,面向葉蓁蓁。它前足壓低,後腿漸漸蓄足力量。只要被它撲到,必死無疑。
葉蓁蓁拖著傷腿,無法躲避。她摸向腰間,鞭子在這時候不管用,不過她還有刀。可是……刀呢?
刀已經不見了,在她剛才躲避時遺落在地上。
……天要亡我啊!
死亡的恐懼爬上心頭,葉蓁蓁全身冰涼,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老虎終於發力了,它縱身一躍,撲向葉蓁蓁!
那一瞬間,葉蓁蓁連遺言都來不及想。她緊閉雙眼,腦子裡一片空白。
然而腦子空白了好久,葉蓁蓁也沒等來意想中的劇痛。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老虎下巴上白色的毛皮,鼻端縈繞著野獸身上特有的腥膻氣息以及……濃烈的血氣。
老虎壓著她,一動不動。
本以為老虎會一口咬斷她的脖子,沒想到它只是給了她一個熊抱。
葉蓁蓁不明所以,顧不得仔細想,她掙扎著想從它身體下面鑽出去——她不希望自己沒被老虎咬死,卻被它壓死。
這時,大地上突然傳來「嘚嘚嘚」的馬蹄聲,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她身上的大老虎被人掀開了。
幾個侍衛打扮的人把老虎拖到一旁,葉蓁蓁得以看清它的全身。只見老虎還保持著剛才撲人的動作,四肢大張,虎眼圓睜,齜著獸牙,甚是猙獰。它的腦門上,「王」字花紋的正中,直直地插著一支箭,力道很大,竟然將老虎的頭骨前後貫穿。血水混著腦液,順著箭身滲出來。那箭鏃乃精鐵打造,箭身染朱漆,箭尾飾雕羽。整支箭比尋常箭大上一分,殺傷力自然也要大上三分,不過也需要強大的力量才能駕馭。
箭身靠近雕羽處,有兩個燙金小字,離得遠看不清楚,但不用看,葉蓁蓁也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天子的御用之箭有兩種,一曰「飛芒」,一曰「流星」。前者粗沉,穿透力強,但準頭不夠;後者輕盈,射程遠,準確度高,但殺傷力弱一些。
眼前的箭,可不就是「飛芒」嗎。只不過能把「飛芒」射得這麼准,兼具殺傷力,可見持箭人的箭術有多精妙了。
侍衛們挪走大老虎後,沒有敢近葉蓁蓁的身。開玩笑,人家的正牌夫君正看著呢。
紀無咎騎在馬上,面色陰沉如山雨欲來前的黑雲,他只覺胸口堵著一口氣,卻是如何也發不出來,最終只得厲聲斥責:「胡鬧!」連他都不敢貿然隻身和老虎搏鬥,這女人竟然……簡直不知死活!
葉蓁蓁躺在地上,疼得臉色發青:「皇上,我的腿斷了。」
紀無咎深吸一口氣,鐵青著臉下了馬,走過來查看了一番葉蓁蓁的傷勢,確定除了腿之外,她並無別處受傷:「死不了。」
他目光沉鬱,英俊的五官因怒氣而略顯扭曲,白皙的臉龐籠罩著一股青黑色,蒼沉如崩塌的山峰。整個人給人一種強大的壓迫感,讓人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葉蓁蓁從未見過這樣的紀無咎,嚇得心頭一抖。
紀無咎命人找來樹枝,然後親自把葉蓁蓁的小腿簡單地綁了一下。
做完這些,他拉著她的手,將她橫抱起來。難得和她如此親密,他生氣之餘心裡又多多少少有些彆扭。
葉蓁蓁現在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地方,所以也沒覺得不好。她被紀無咎握著手,驚訝地說道:「咦,皇上,您的手怎麼這麼涼?」
紀無咎沒答話,他把葉蓁蓁放到馬上,接著自己也上來,將她圈入懷中。雖然獨自一人完成這些動作比較吃力,但……畢竟是皇后,能不讓別的男人碰,就不讓吧。
「皇上,您是不是很冷啊?」見紀無咎臉色依然沒好,葉蓁蓁又問道。在她看來,這個問題應該是一種友好而體貼的問候,表達了她對他的關心與討好。
「閉嘴。」
碰了一鼻子灰,葉蓁蓁覺得莫名其妙。她小聲自言自語道:「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也冷啊。」
紀無咎聽她如此說,第一反應是讓周圍的侍衛扒幾件衣服給她披上。可葉蓁蓁是皇后,身上穿別的男人的衣服……成何體統。自己的衣服是龍甲,也不能給她穿。
他嘆了口氣,將葉蓁蓁摟得更緊一些。
一行人馬就這樣溜溜達達地回了行宮——因為葉蓁蓁的腿傷,他們不能走太快,否則她的傷腿恐怕會擰成麻花兒。又因為腿傷,葉蓁蓁是橫著坐的,雙腿垂於馬的一側。但走了一會兒,她的小腿太過疼痛,紀無咎只得一手托著她的腳踝,讓她的傷腿與地面保持平行,另一手抓著韁繩,控制著馬的行進。葉蓁蓁則雙手環抱著他的腰,趴在他懷裡。
這兩人的動作親密里透著詭異,周圍的侍衛紛紛表示看不到,自動和他們拉開一段距離。
帝後二人回到行宮時,已是傍晚,夕陽沉沉地垂下天幕,秋風裹著赤紅的陽光,尚在大地上流連。紀無咎低頭看葉蓁蓁,發現她竟然睡著了。
就著這麼個動作都能睡著,這貨也算是身懷絕技了。
夕陽的紅光打在她臉上,給她精緻大氣的五官鍍上一層冶艷,秋風掀起她額角的碎發,癢得她皺了皺眉,不自覺地在紀無咎的胸前蹭了蹭。
除了哭笑不得,紀無咎心中還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如果一個人能夠在你懷中安然入睡,那代表什麼?
紀無咎獵到一頭老虎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營地,這使得他的威望一下子暴漲。身份特別的人做點兒什麼事情,總是會被賦予特別的含義,更遑論是獵虎這種能夠真正檢驗一個人的武力和魄力的事情。
所以從他一回來,就有不少有頭有臉的大臣跑來賀喜,滿面紅光地一通長篇大論,把紀無咎和那些千古一帝對比一番,最後得出結論:其實皇上您和他們是一路人。
這倒不完全是拍馬屁。中原的文臣武將們,受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的薰陶,往往會對皇帝寄予一種特別的期待。這些大臣,在官場摸打滾爬幾十年,能混到現在的位置,自然都是識貨的。紀無咎能文能武,滿腹韜略,且又少年老成、睿智沉穩、進退有度,簡直就是從《資治通鑑》里走出來的模範皇帝。眼前有了打虎的好兆頭,他們自然要急著表白一番。
紀無咎好話聽多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葉修名那老傢伙竟然也往他眼前湊,板著臉誇了他幾句。紀無咎淡淡地回應著。葉修名是他的老師,不管他多討厭這人,面子始終是要給的。這也是讓紀無咎憋屈的地方:朝堂之上,任是誰,他都可以揪出來罵一頓,唯獨不能痛罵葉修名,否則欺師背德的帽子扣下來,言官們又有了新話題,史官們又有了新靈感。
所以他也就只能罵一罵他的孫女了。
葉修名一板一眼地和紀無咎說了幾句假大空的話,終於問起了葉蓁蓁的傷勢。
「皇后傷了小腿。太醫看過了,已經接骨上藥,現下正在休息。先生若是擔心,便去看看她吧。葉侍郎想必思女心切,也一併去吧。」
葉侍郎就是葉蓁蓁她爹葉康樂,現任吏部左侍郎。
「老臣謝皇上恩典。」
這可真的算是恩典了。一般情況下皇后是不能召見外臣的,親爹也不行。
所以葉蓁蓁看到自己的爺爺和父親相攜而來時,也十分驚喜,連忙讓他們免了禮,賜了座,屏退眾人,祖孫三人坐在一起說話。
葉修名今年已經六十多歲,身體康健,精神矍鑠,一雙鷹目精光內斂,透著一股久經風浪的睿智與深沉。相比之下,他的兒子葉康樂就親切隨和了許多,圓圓的臉,目光帶笑。但是看到葉蓁蓁,他也就笑不出來了。
父子二人仔細問了葉蓁蓁的傷勢,又叮囑了幾句。葉康樂見愛女傷成這樣,難掩心疼,想一想又覺得後怕,幸虧皇上及時出手。
說了些許閒話,葉修名突然神色一肅,問葉蓁蓁道:「昨兒皇上在朝上說,修建水庫的主意是你給他出的,可有此事?」
葉蓁蓁一愣:「什麼主意?」
「就是讓民夫自帶糧食,工程撥款從稅收中扣除。」
「是有這麼回事,怎麼了?」
葉修名長嘆一口氣:「蓁蓁啊,你上當了……我也上當了。」
葉蓁蓁疑惑地說道:「我不過隨口說了幾句,而且這個法子也不難,皇上他自己應該也能想到啊。」
「他怎麼會想不到,但他偏偏一定要經你之口說出來。」
「為什麼?」
「主持這次工程的人選一直沒定,因是個大工程,所以我和方秀清都在皇上面前舉薦了人。爭執了半個多月,終於把這次工程分派到你二哥頭上。」
葉蓁蓁一瞬間全明白了,這根本就是紀無咎挖好的一個坑。
她二哥葉沐芳是工部的二把手,年紀雖輕,官位卻已算很高了。紀無咎早就料到葉修名會給葉沐芳搶這份大功勞,所以先想了個吃力不討好的方法,又聯合方秀清做的一齣好戲,故意和葉修名爭搶,等葉修名以為自己搶到了香餑餑之後,卻發現到手的是一枚臭雞蛋。
為什麼臭?
自古任何官府工程都是流肥水的地方。葉修名搶這份差事雖不是奔著錢去,但葉沐芳想要主持好這個工程,必然得適當地餵一餵手底下的官員,尤其是當地的地頭蛇們,要不然誰給他辦事?這也算是官場潛規則,大家都默認的規矩,區別只在於餵多餵少,怎麼樣餵能夠更加有效果。
現在好了,釜底抽薪的法子一出,葉沐芳手頭拿不到錢,還得把事兒辦好了。這不是難為人嘛。雖說葉家有勢力,但葉家上下都是京官兒,不可能把手伸向底下的角角落落,葉修名這塊牌子到了地方上未必管用。而且一個工程牽扯太多,上上下下都要打點,沒錢……呵呵。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除了工部之外,這個新方法還牽扯到另外一個部門:戶部。徵調民夫,免稅算帳,這些事情都需要經戶部的手。如果戶部不好好配合,這個工程將更加難做。那麼戶部會好好配合葉沐芳嗎?
下面我們請戶部尚書方秀清來回答這個問題。
方秀清笑而不語。
好,這麼個暗藏殺機的主意,如果紀無咎早點說出來,葉修名必然不會讓葉沐芳蹚這渾水;即便是人選已定,紀無咎自己說出這個主意,葉修名也可以發動自己的勢力反駁回去。但偏偏,這個主意是皇后娘娘出的,葉修名還來不及反駁,紀無咎就當著文武百官把他誇得天花亂墜,中心思想就是「論葉修名如何培養出葉蓁蓁如此為國為民天資聰慧的孫女」。
葉修名一口老血堵在喉嚨口,差一點當場噴出來。
不管怎麼說,認栽吧。
步步為營,引君入瓮;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壞事做盡之後再來一招金蟬脫殼、李代桃僵。
陰險陰險太陰險。
葉蓁蓁掰著指頭數,她,她二哥,她爺爺,都跳進了紀無咎挖的坑。這渾蛋得挖多大個坑才能裝下這麼多人。
簡直太可惡了。
晚上,紀無咎沒有回自己的臥房,而是去葉蓁蓁那裡轉了一圈。看到葉蓁蓁對他神色冷淡,愛搭不理,隱隱地像是在磨牙。紀無咎頓覺無趣,轉頭去了賢妃那裡。
賢妃正在卸妝,妝奩開著,桌上零落地散著幾件首飾。紀無咎走進來時,秋楓正在蘸著特製的香液為她除去臉上敷的那層薄粉。賢妃從鏡中見到紀無咎,連忙推開秋楓,施施然向他行禮。她只穿一層單薄的內衫,烏髮披散,殘妝半褪,看起來楚楚可憐。
紀無咎扶起賢妃,目光被桌上的一件首飾吸引:銀質的發箍,精緻細密的花紋之上被打了個突兀的洞,正是下午被葉蓁蓁用袖箭射到的那隻。
賢妃見到那發箍,也想到自己的窘態,便扯開話題,笑道:「皇上,聽說今日您獵到一隻老虎?」
「嗯。」若不是他趕得及時,只怕葉蓁蓁已經變成那虎口下的冤魂了。
「恭喜皇上,皇上真是英雄蓋世!」
紀無咎拿起那隻發箍,放在面前細細打量。白日裡葉蓁蓁賭氣時慍怒的臉又浮於面前。若不是他逼她卸下袖箭,想必也不會置她於那樣的險境。
紀無咎嘆了口氣,把發箍扔回桌上。
賢妃忍了忍,好幾次想問紀無咎關於老虎的情況,見他心情不是很好,終於也沒問出口。
不只賢妃,幾乎每個人都在關注老虎的歸屬問題。
按照慣例,每年秋獵,皇上都會把自己親自打到的一些獵物分賞給有頭有臉的官員,以示倚仗。即便是只鴿子,那也是來自皇上的體面。往常時候,葉修名和方秀清都得到過紀無咎的賞賜,兩人所得獵物大致相當,可以看出皇上不偏不倚。可是這次不同了,老虎只有一隻,皇上會給誰?
次日晚宴時分,紀無咎當眾宣布,把那隻老虎給了葉蓁蓁。不少人感到詫異,一邊在心裡頭尋思著皇上不喜歡皇后這種傳聞到底還有幾分可信,一邊跟葉修名道喜。
葉修名撫著鬍子哈哈大笑:「皇上皇后的事情,你們和我這個老頭子道什麼喜。」雖嘴上如此說,心裡卻得意得緊,看來方秀清的女兒也不過如此。
賢妃這時候也不大裝得下去了,面色很不好看。好在周圍火光忽明忽暗,旁人不仔細看也發現不了。
今天的晚宴設在室外,大家點了篝火圍在一起喝酒吃肉,很有幾分草原兒女的豪放。葉蓁蓁抱著條烤羊腿,吃得滿嘴油光,一點母儀天下的形象也無。她想通了,紀無咎本來就不是好東西,之前她著了他的道也是因為自己笨,以後小心一些就是了。而且他還救了她,雖然她差一點死掉也有他的功勞……
總之,不去想就是了。
紀無咎側頭,看著專心致志啃羊腿的葉蓁蓁,無奈地搖了搖頭。
三日之後,一行人馬殺回京城。太醫院的老太醫給葉蓁蓁找來了一個裝著輪子的椅子,既可以坐,也可以推著走,還有手閘,用起來很方便。葉蓁蓁十分喜歡,當下重賞不提。
這日,葉蓁蓁帶領著一眾妃嬪來慈寧宮給太后請安,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由素月推著走,身後跟的都是四肢健全的,浩浩蕩蕩的,看起來甚是滑稽。
紀無咎已經下了朝,此刻亦在慈寧宮。葉蓁蓁腿傷未愈,也不能行禮,照例告了罪,由素月把她推到自己的位子,和太后隨口扯了幾句閒話,便想告辭。
這樣的事情,她每天做一次,甚是無聊。
然而今天太后娘娘對她和藹慈善了許多,也仔細問了她的傷情。聽說要近三個月才能走動,她老人家皺著眉,勉力從臉上擠出幾絲心疼,說道:「你行動多有不便,也怪可憐見兒的。傷筋動骨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要好好將養。」
葉蓁蓁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本戲,只得口中應著,一邊看向紀無咎,希望他能給她點提示。然而紀無咎垂著眼睛,面無表情。
「所以這傷好利索之前,你就不用天天往哀家這裡跑了。」
「謝母后體貼恩典。只是這傷並不礙事,只不過是磨個工夫,孩兒怎麼敢因此托大呢。」
「你們的孝心啊,哀家都知道,」太后搖了搖手,笑道,「你平日裡辛苦操勞這六宮之事,如今受了這麼大傷,就應該修身養性,少讓他們拿瑣事煩你。哀家想著,不若讓賢妃幫著你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果然在這裡等著呢。
葉蓁蓁早就料到她會有此招,難為她憋了這麼多天才說出口。她看向紀無咎,發現他也在看她,目光平靜,無半絲波瀾。
葉蓁蓁一笑,說道:「此事皇上意下如何?」
「皇后既然受了傷,就該靜心休養。」
「既然皇上和母后都如此關心我的身體,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少不得偷個懶,受用幾個月。」
太后微笑著點點頭:「正該如此。」
「只不過,」鳳目一轉,葉蓁蓁看向賢妃,「六宮之事蕪雜得很,不知道賢妃可能勝任?」
賢妃離席,恭敬說道:「臣妾雖愚鈍,也願竭盡全力為皇后娘娘分憂。」
「既然愚鈍,你一人恐怕是不中用的,」葉蓁蓁笑道,看著賢妃的俏臉黑了一黑,便又看向她的身邊,「莊妃。」
「臣妾在。」
「本宮養傷期間,你和賢妃便一起協理後宮吧,」葉蓁蓁說著,看向太后,「母后覺得如何?」
你都發號施令了,又來問哀家作甚。太后心道。她嘴角抽了抽:「如此甚好。」
莊妃知道葉蓁蓁這是在抬舉她,也算是正式把她拉入自己的陣營。所以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盡心盡力監督賢妃,在皇后面前好好露個臉。
葉蓁蓁這也是沒辦法,太后和賢妃強強聯手,賊心不死,一定要算計死她,她也就不能坐以待斃了。莊妃只要聽話不給她添亂,也勉勉強強算是一件趁手的武器。而且,尚在禁足之中的麗妃也是一個隱患。她一旦復寵,恐怕第一個就是找葉蓁蓁尋仇。
至於麗妃會不會再次得寵,葉蓁蓁覺得八成會。她發現紀無咎作為皇帝,其實根本就不在乎女人,他心裡頭裝的都是江山社稷和鉤心斗角。女人,只要夠漂亮,只要願意低三下四地討好他,他就敢照單全收。
自從賢妃和莊妃協理後宮之後,葉蓁蓁確實清閒下來了,於是她就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
頭一件便是研究怎麼讓鳥嘴銃實現連發。獵場中的教訓太深刻了,如果她的鳥銃能夠點一次火打好幾下,說不準現在打虎英雄就是她葉蓁蓁了。
但是這個想法要實現起來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兒。所以她每天想一會兒,想累了就做點別的,比如——把馬得利宣進宮聊聊天。
馬得利給她帶了他們家鄉的一些書籍和畫作。只可惜那書上的文字她一個也不認識。馬得利算是個半文盲——他也認不全。要知道那時候歐洲的書基本都是用拉丁語寫的,這和馬得利的母語有些差距。他磕磕絆絆地念,邊念邊給葉蓁蓁解釋,嘴裡像是含著一塊永遠化不了的糖,吃力得幾乎流口水,仿佛中風病人在交代遺言。
雖如此,這兩人都玩兒得挺開心。葉蓁蓁是覺得他那書上講的東西很有意思,怪力亂神的就不說了,一些戲本子寫得也很有味道。她對他們的天文和算術尤其感興趣。
至於馬得利——這小子其實是個花痴,看見漂亮姑娘就走不動道。他在他們家鄉人看來也算是英俊瀟灑了,放在大齊,如果經常看,忽略掉那層詭異氣息之後,也挺好看的。
馬得利第一眼見到葉蓁蓁的臉時就激動得腿直哆嗦,只可惜這女人是他碰不得的,甚至多看兩眼也要小心翼翼不能做得太明顯。他每天就這樣忍受著身與心的雙重煎熬,慢慢地眼神兒就開始往變態的方向發展。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成為變態,有一個人先變態了。
——救命啊!誰能告訴他皇帝陛下為什麼要讓人打他屁股啊!!!
「嗷!皇后救命!」
「住手!」葉蓁蓁怒喊。
可是紀無咎黑著個臉戳在那裡監工,誰敢住手。
葉蓁蓁覺得紀無咎很是莫名其妙,她又沒有招惹他,只不過在武英殿好好兒地和馬得利討論一本戲,兩個人說得正開心著呢,這個人突然闖進來,看了他們一眼,二話不說就下令把馬得利拖出去打。
「皇上,您有什麼話就直說,憋在心裡難受。」葉蓁蓁沒好氣地說道。
「你是皇后,任何男人多看你一眼,都該殺。」紀無咎低頭看葉蓁蓁,目光陰冷,他是男人,他太了解剛才馬得利看葉蓁蓁時是什麼眼神了,「所以朕今天沒殺他,已經算是給你面子了。」
「這是什麼莫須有的罪名!你不就是看我不順眼嗎?要打就打我,何必禍害無辜?!」
紀無咎無視掉葉蓁蓁,堅持看著行刑的人打足了四十板子,這才拂袖而去。
葉蓁蓁氣得直哆嗦,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給紀無咎找點不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