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燕燕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十天之後了。
當時她早已被大夫人弄到了正院,就住在嫡姐姚嫣嫣的不遠處。
大夫人找了幾個教養嬤嬤教她彈琴唱曲兒,還有一些獻媚邀寵的手段,更有人每天對著她洗腦,說大夫人特意找人來教養她,對她如何如何好,又是如何如何把她當親閨女看待,叫她以後一定要報答大夫人。
姚燕燕若是個尋常的十歲女童,只怕早就被她們給忽悠成自甘奉獻的傻逼了,幸好她不是。她還偷偷翻牆看過姚嫣嫣那邊的情況,見姚嫣嫣身邊的教養嬤嬤一個賽一個端莊,教導姚嫣嫣的東西也是以琴棋書畫為主,再看看派到她身邊的幾個所謂教養嬤嬤,身上那股風塵味兒一個賽一個重!
姚燕燕哪兒還能不知道大夫人打的什麼主意?
不過她也不著急,畢竟自己才十歲,大夫人總不可能這兩年就將她送出去,她還有時間。
從她被接到大夫人那邊起,就被迫和月姨娘隔開了,而等她知道月姨娘被送出去,費盡心思打探到月姨娘的下落時,已經過了兩個月。
就是那麼殘忍的湊巧,她撐著傘偷偷跑到賈府附近時,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月姨娘,剛好被人用一卷草蓆抬了出來。
雨聲滴滴噠噠,她聽見了那捲草蓆中熟悉的女子呻.吟聲,怔怔地跟了上去,就見那兩個賈府家丁,將那被卷在草蓆里的人扔進了亂葬崗中。
她聽見那兩個家丁在說話。
「人還沒死呢,就這麼扔在這兒?」
「扔兩天就死了。這種青樓里出來的賤妾,還指望能葬進賈府祖墳里?沒給她一卷草蓆就是厚待了!還以為自己是記進了家譜的貴妾……」
兩個家丁說著話,慢吞吞地往回走,絲毫不在意一條人命就將在他們眼前消失。
姚燕燕心裡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燒得她渾身就顫抖了起來。
想也不想,她抓起兩塊石頭,狠狠砸中了那兩名家丁的脊背。
被砸的家丁哎呦一聲轉回身,卻發現亂葬崗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層薄雨,從陰暗的天空上淅淅瀝瀝掉下,砸在幾塊殘破墓碑上,發出叫人心底發毛的滴答聲。
兩名家丁特意瞅了一眼那捲草蓆,見那上面綁著的繩子還好好的,渾身一個哆嗦,轉身慌不擇路地跑了。
幾乎是在他們轉身的同時,姚燕燕就從一棵大樹後鑽出來,跌跌撞撞地撲到那捲草蓆前,把繩子解開,將月姨娘從裡面翻了出來。
短短兩個月,月姨娘就瘦得變了形,一張曾經美麗的臉龐上,也添上了傷痕,身上的傷口更是數不清有多少個。
姚燕燕艱難地背著她往城裡走,即便她有錢,客棧也不願意收留月姨娘這樣的客人,沒辦法,她只能帶著月姨娘走進了城南一間破廟裡。
請來的大夫說,月姨娘已經活不成了,趕緊準備後事吧!
姚燕燕眼睛紅紅的,卻哭不出來,她面無表情地盯著躺在廢屋裡的月姨娘,「我跟你說過無數遍,每一次你都不聽。」
月姨娘費力地對著女兒彎了彎嘴角,聲音微弱道:「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
興許是迴光返照,她這會兒說話,比先前姚燕燕背她進城時有力多了。
「我也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說起這話時,她看著姚燕燕的眼神依舊溫柔無比,就像是兩人曾經每一個在小院中相依為命的日夜。
姚燕燕目睹她被人扔出去沒有哭,看見她消瘦憔悴時沒有哭,聽到她不久於世也沒有哭。可聽到這句話時,她的眼淚就像是破了堤的洪水一般,爭先恐後地往外涌。
她狠狠地一抹眼睛,怨恨地瞪著她,「沒錯!我就是看不起你,我生來本該是要享福的,卻有你這樣一個娘!誰都知道我娘是個青樓女子,誰都看不起我!你為什麼不是大夫人!你為什麼要……那麼軟弱!」
說出這些怨怪的話時,她的眼淚卻越流越凶,到最後連話都說不全,她渾身顫抖地、小心翼翼地趴在那張破床邊,眼神眷戀地看著她,「你別走好不好,我很快就會長大,我會出人頭地,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月姨娘費力地抬起手,放在她的頭上,她沒有回應她這句話,而是低聲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醉香樓,因為這張臉,我不需要苦練琴棋書畫,不需要費盡心思和樓里其他女人爭搶地位,我一及笄便是花魁,數不清的男人為我爭風吃醋,數不清的女人因我妒忌成狂。當其他姐妹還在醉香樓里沉浮時,我就已經被贖了身,當了正經人家的妾。我一度以為……我是幸運的。」
姚燕燕紅著眼睛看她。
月姨娘對她笑了笑,蒼白憔悴的面容上,隱約又浮現出曾經的絕代風華,「直到你出生……直到你出生,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愚蠢懦弱。可是娘沒辦法啊……」她眼裡透出幾分悲哀,「娘也想改,娘也想像你一樣,勇敢又堅強。可是娘只是一個……一個隨時都能被賣出去的賤妾。我討好老爺,討好夫人,學著那些良家女子一樣溫柔守禮,我想著,倘使有一天老爺夫人看我乖覺,願意將我轉為良妾呢?若是娘成了良妾,若是娘的身份變了,那娘就能一直留在姚府看著你,說不定還能看到你出嫁。以後你出去……也不會……不會有人說你是賤妾之女。」
「娘很笨,娘不懂那些大道理。娘只知道,我的燕燕生得這麼漂亮,長大後一定比娘還美貌,我的燕燕還這麼聰明,將來一定能過上好日子……你爹如今當了官,他要想利用你,將來必定要將你記到良妾名下。他若還想要名聲,就不會那般喪心病狂到將你送給那些老頭子當填房……你這麼聰明,娘相信,將來無論你到了哪裡,都一定能出人頭地。到時候,誰也不敢瞧不起我的燕燕。」
姚燕燕趴在床邊,死死咬著牙,將那一聲聲哽咽緊緊悶在喉嚨口,她極力睜大眼睛看著月姨娘,看著她的手漸漸垂下去,看著她眼裡的神采漸漸黯淡……
「娘走了好,以後再也不會……拖累燕燕。」
「你將娘的骨灰……撒在河裡,娘天天泡在水裡,來生就能……乾乾淨淨地……做人……」
姚燕燕死死地抱住那具漸漸沒了溫度的屍體,在這間殘破荒蕪的小廟裡幾乎流幹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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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後,賈府的老爺得了花柳病,十分不體面地死去,子孫連給他辦喪事都覺得晦氣,對外只說老爺子得了急病暴斃而亡,卻沒想到第二日,花柳病的傳言便在城中甚囂塵上,沒過多久,連幾十里外的村鎮都聽到了風聲。
賈府上下難以忍受流言蜚語,決定舉家搬遷到另一個州府。未料外頭正有盜匪肆虐,賈府的車隊被劫,所有財物被洗劫一空,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城裡,繼續住在祖宅當中,一大家子人,卻沒有半分財物,沒過多久連祖宅都賣了出去,一家人窮困潦倒,徹底敗落了。
差不多同一時間,姚燕燕將自己多年的積蓄,還有那些備胎自願給她的銀錢,湊了個五千兩,一股腦塞給了醉香樓的老鴇香媽媽。
能在城裡開那麼大一間青樓,香媽媽手裡頭自然有不少人脈。區區五千兩可使喚不動她,她看中的,是姚燕燕這個人。
不過她不須那麼直白地說出來,因為姚燕燕本身就是個極會看人臉色,她放下銀子道:「剩下的錢,我會慢慢還給你。」
香媽媽搖頭,笑得親熱,道:「這錢你拿回去,你娘曾經也是我醉香樓的一員……」見姚燕燕皺著眉頭,她索性道:「說不準將來,我還要靠姚二姑娘提攜。」
姚燕燕眉頭皺得更深。
香媽媽道:「京里那位,已經到選妃的年紀了。」
聞言,姚燕燕心裡有些恍惚,她想起了朱其羽,不過這麼多年過去,那個人說不準早就將她忘了。
香媽媽道:「你放心,我手裡消息靈通得很,再過半個月,選妃一事就會傳到柳州來,你是六品官之女,身份剛剛好。以你的姿色,將來必定是人上人,到那時候,可莫要忘了我。」
姚燕燕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您放心,您幫我報仇,這份恩情我會一直記在心上。」
走出和香媽媽密會的茶樓廂房後,姚燕燕帶著丫鬟往姚府走。
她原本的打算,是盡力攀附到一個出身富貴的男人,先讓自己嫁出去脫離姚府,再徐徐圖之。
可是現在她的計劃變了。她一定要入宮!她一定要做人上人!誰敢跟她搶,她就要不擇手段地將人剷除!
這個時候的姚燕燕,還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戾氣和怨恨,在不遠的將來,會因為另一個人,漸漸平復、消失,最終只餘下一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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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娘子……」
姚燕燕睜開眼,對上陛下關懷的目光時,還有些怔愣,只因她剛才……夢到了很遙遠的過去。
朱其羽小心地用手指揩掉她眼角的淚花,「你怎麼哭了?」
姚燕燕回過神來,輕輕掐了一把陛下的胳膊,氣哼哼道:「我夢見我燉了三隻豬蹄,結果全被你吃光了,一隻都不給我留,我氣死了,都怪你,把我給氣哭了。」
皇帝陛下一聽是這個理由,連忙道:「你這夢也太荒唐了,朕怎麼可能跟你搶,你燉的豬蹄肯定難吃……」
呃……一不小心說漏嘴的皇帝陛下趕緊捂住了嘴巴,只露出一雙眼睛討好地看著姚燕燕。
姚燕燕噗呲一下,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抬手摟住陛下,問他現在是在哪兒?
皇帝陛下道:「娘子你忘了?咱們要下江南遊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