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5分鐘內完成化神,變成了魚一般的怪物,短暫地失去神智,經歷了一遍羿泊經歷過的痛苦……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理智回歸,身體的所有痛苦消失,周謙即將迎來最後的考驗——在羿泊的攻擊之中存活。Google搜索
但周謙的意識似乎仍是渙散的。
他陷在了某個久遠的,讓他至今無法釋懷的夢魘中。
以至於在被擁有強大殺意的神明捏住下頜時,他緊緊盯著面前人的眼睛,竟是沉聲發出控訴般的言語——
「白宙,你是一個懦夫!」
「我會恨你的。我恨你一輩子!」
最後讓周謙真正清醒過來的,是幾行系統提示。
【警告!玩家周謙即將遭遇羿泊大神攻擊!】
【經系統判斷,玩家周謙完全無力抵抗!】
【玩家周謙,系統會為你準備普通墓地,你安心地去吧。如果花費300金幣,可升級為高級墓地,你的餘額不足,系統為你提供臨終關懷服務,現在可以開啟葬禮募捐功能——】
迅速明白自己的處境後,透過汗濕的碎發,周謙看向近在咫尺的羿泊的眼睛。
那是一雙清澈乾淨的眼睛,無比美麗,讓他想到了藍色星星一般的鱗片。
但與此同時,那雙眼十分冰冷,透著毫不留情的殺意。
周謙在他那雙漂亮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自己那極端不妙的處境。
強大的神明,殺意已醞釀到了極致。
千鈞一髮之際,周謙手指從行囊里探了出來,裡面竟赫然是一枚黑色的藥丸。
朝羿泊輕輕一笑,周謙略偏過頭,將唇放在了他的耳畔,繼而輕言細語地說出一句:「大郎,該吃藥了。」
羿泊:「…………」
片刻後。羿泊大神乖乖從周謙手裡接過黑色藥丸吃下。
隨即他整個人就呆住不動了。
轟然一聲巨響。
一個小時的時限來臨。
蘋果樂園的大門總算打開來。
周謙喘著氣從地上爬起來,遙遙看向打開的那扇門,對旁邊目瞪口呆的三個隊友道:「這藥能把他定住三分鐘。趁現在,我們趕緊離開!」
·
樂園之內,巨大的蘋果樹上結滿了紅彤彤的、極其誘人的蘋果。蘋果樹下,則是一地雪白的落花。
宮殿內起了風,吹動樹影婆娑,吹起落花如雪般飄飄灑灑,可巨樹前面那片湛藍色的湖面連一絲波瀾都沒有起,仿佛整個湖面都是水晶打造而成。
湖面如此平靜,一如羿泊的那雙眼睛。
美得讓人忍不住驚嘆的羿泊大神,在枝葉的纏繞下、在藥物的作用下懸停在半空之中。
他那鏡湖一般的眼睛正注視著一行玩家離開。
他眼睜睜看著,看著他們踩過雪色般的落花、踏過水晶橋,再奔進一片碧色的蘋果林,最終沖向那扇剛剛開啟的大門,再也不回頭……
·
四名玩家朝著宮殿大門的方向奪命般狂奔。
周謙最先體力不支,最後幾乎是被齊留行和高山架起來跑的。
距離大門還有30米的時候,三分鐘的時限結束,周謙能感到身後似乎傳來了一股勁風——也不知是羿泊大神試圖施法將他瞬移過去,亦或是大神本人出現在了他身後。
周謙根本顧不上回頭看。
「三二一跳!」
他大聲指揮一句,三名隊友拖著他一躍而起,再齊齊摔出了宮殿!
【玩家順利通關《蘋果樂園》,獲得寶箱一個,開啟後可獲得隨機道具】
【玩家達成隱藏成就,將獲得特殊獎勵,請等待片尾動畫】
【玩家周謙成功「化神」,達成終極隱藏成就】
……
伴隨著一行又一行的提示,四名玩家身前各出現一個寶箱。
他們暫時都將寶箱收了起來,並沒有立刻開啟。
因為還有片尾動畫尚未播放完畢。
回過頭,他們一起朝宮殿大門看去,發現整座樂園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殿門、石柱、再到無數蘋果樹都在扭曲、向地面傾斜,最終都倒泥土裡,變成了枝條的一部分,繼而如蛇般向樂園正中央爬去……
至於先前始終平靜的湛藍色湖水,則驟然起了巨大風浪,波濤洶湧間,藍色的湖水竟變做了殷紅色。血色洪流匯聚成巨浪沖天而起,再倒灌進巨樹的根莖底部。
巨樹好似會呼吸,不過頃刻之間,已把湖水吞噬得乾乾淨淨。
大概這湖水根本原是巨樹莖葉里流動的血液。
看來樂園中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巨樹、或者說羿泊的一部分。
現在幻象消失,它們全都回歸本體。
巨樹變得更大了,無數枝條在其間抖動,遠遠看過去,它像是有著無數觸手的怪物。
而這怪物的中央位置,是羿泊大神。
長發與綠色的枝葉纏繞住他光潔修長的軀體。
他凌於半空之中,以神明的姿態俯身看世人。
現在跪在他身前的,是那兩名穿著白裙的神女。
她們不再笑得天真浪漫,神色間充滿著畏懼,渾身都在發抖。
此時此刻,由於玩家已經通關,當然能近距離觀看一切。
所以他們又往原本樂園中央的位置走了過去。
遙遙看向神女下跪的那一幕,雲想容不由道:「神女撒謊了。她們絕對不是吃蘋果化作的神。否則就跟信徒們一樣,她們早就被殺了。她們只是在哄騙、引誘信徒!對了——」
高山接過她的話道:「我記起來了!亞當和夏娃被上帝告誡,不能吃禁果。但受到魔鬼蛇的引誘,他們最終吃了禁果,被逐出了伊甸園。而那魔鬼蛇其實是……是……」
「是撒旦的化身。」
周謙接過這句話的同時,那兩個神女已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動。
之后羿泊輕輕嘆息一聲,她們便化作了飛灰。
上帝創造了天使,天使卻妄圖篡奪他的位置,墮落為魔鬼撒旦。
對應到這個副本的故事中,羿泊大神創造了神女,神女卻生出了邪性。
她們引誘人類吃蘋果、化為神明。下一步呢?她們是不是會將化神信徒聯合起來,共同對付羿泊大神?
將種種意象寓意與傳說故事一一對應的同時,周謙發現半空之中的羿泊轉過頭,望向了四名玩家所在的方向。
抬起手,羿泊輕輕一揮,四名玩家面前便各自飄浮著一個火柴盒一樣的東西。
待周謙接過它打開一看,發現那確實是個火柴盒,裡面居然真的有數根火柴。
抬起頭,周謙看著羿泊問:「這是我們完成隱藏任務的獎勵?」
被枝葉包裹的羿泊,表情藏在紙條投下的陰影里,因此顯得有些高深莫測。
他看向周謙,只是說出一句:「神說要有光,於是這世界上就有了光。現在,神賜予你們——『火種』。」
【玩家獲得道具:火種】
【作用說明:?】
【等級:?】
四名玩家的系統面板同時傳來這樣的提示。
由於完全搞不清楚【火種】的作用,玩家們無比懵逼的同時,心裡想的都是一件事——周謙獲得了終極隱藏成就,他的特別獎勵會是什麼?
所有人通通望向了半空中的羿泊大神。
半空中的羿泊微微側頭,俯看著人群中的周謙。
他抬起了右手,五指修長,卻又格外有力量。
前不久他把這隻手放在了周謙的脖頸上,打算取他性命。現在他這隻手再度用力,卻竟是直接穿透自己的胸口,進入了身體內部。
鮮血淋漓,順著他蒼白的手和身體往下流。
可他的眼神依舊淡漠,就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最後他活生生掰下來一根肋骨,取了出來。
巨樹與羿泊一起原地消失,再瞬移到周謙面前。
俯下身,羿泊將那根血淋淋的肋骨遞到周謙能伸手碰到的地方。
「拿去。」
這兩個字響在周謙耳邊,卻又好似自天邊傳來。
上帝創造的第一個人類叫亞當。
為防他太過孤獨,上帝又取走他的一根肋骨,把它變成了他的老婆夏娃。
現在羿泊也取走了自己的一根肋骨,把它做成武器送給了周謙。
眼瞼向上抬,周謙一眼看見布滿鮮紅血液手掌,以及那根裹挾著濃稠血液的肋骨。
「這禮物挺特別的啊。」周謙笑道,然後竟是說,「你等我一會兒。」
羿泊沒吭聲。
其餘所有人:???
卻見周謙從行囊里拿出一張紙巾,裹住了手掌,這才勉強肯把那根肋骨接過來。
所有人:「……」
——你這潔癖實在有點過分了啊?!
接過這樣血腥奇怪的獎勵,周謙一邊用紙巾擦著血,一邊問羿泊:「神的肋骨……它該不會變成一個姑娘吧,就像夏娃那樣?我不要老婆,我要武器。它能當武器使嗎?」
系統面板代替了羿泊回答。
【玩家周謙等級:F→D】
【生命值:300→2000】
【技能值:300→2000】
【初始技能點:100】
【建議開發技能:身法類、控制類】
【獲得武器:神之肋骨】
【武器作用:D級玩家僅可解鎖一項功能——減緩時間流速;範圍:10㎡;其餘功能待解鎖】
·
山野間,暮色已沉。
擦乾淨肋骨,周謙抬起頭,看向似乎即將轉身離去的羿泊。
「你只是數據,還是真的人呢?」周謙再度這樣問道。
羿泊側過頭,毫無感情的眼睛對上周謙的視線,好似依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周謙舉起右手,食指上纏繞的,正是羿泊的一縷頭髮。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羿泊。」
羿泊依然沒有回答他的話。
於是周謙又問:「所以在這故事的最後……你的結局是什麼?永遠地離開嗎?」
「對,我會永遠地離開。」
神路過一片土地,發現這裡住著人類,他們落後、貧窮、沒有任何特異技能。
神願意施加恩惠,滿足人類的心愿,只要人們願意相信他,成為他的信徒。
世人以為神一定不會無私,他施加恩惠的背後一定有所圖謀。
可世人錯了,神並無圖謀。
人的力量對他來說太過渺小,渺小到不足以讓他利用。
神對人類施加了最純粹的善意,也獲得了最虔誠的信奉。
但因為得來太過容易,信徒們把神的恩惠當成了理所當然。
於是,當有朝一日,神的力量減退,不能再滿足信徒們的心愿時,他開始被信徒很記恨。
為了讓信徒們發泄恨意,神願意讓他們傷害自己。
可神的恩惠也到此為止了。
當信徒們得寸進尺想要成為神,想要擁有他的力量,甚至與他並肩的時候……
神有了殺心。
「所以你恨人類,恨我們嗎?」周謙再問。
周謙問這個問題,本意當然不是真的好奇羿泊的想法。
他的本意甚至不在於嘗試看看是否還能挖掘更深層次的劇情、或者觸發其他隱藏支線。
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找到這個遊戲的真正背景。
遊戲的關卡設計,能體現遊戲背後設計者的性格。
那麼遊戲裡的副本劇情,是不是也能體現出設計者的私心?
能構建出這麼龐大的遊戲世界,這種力量一定超出了人力能理解的範圍。
那麼,會如這故事裡的羿泊一樣,遊戲設計者也是神嗎?
如果他真的是神,他設計遊戲的目的何在?
他會如羿泊一樣,恨人類嗎?
會如Epoh這個名字暗示的那樣,他將剝奪人類的希望嗎?
自半空中俯視著周謙,羿泊淡淡開口:「人類不值得神記恨,他只是失望了。他對人類,對這片土地失望。所以他選擇了離開。神拋棄了人類與這片土地。」
有時候,希望的反義不是絕望,只是失望而已。
周謙抬起頭,眼眸深處閃著細碎的光點,那是倒映在他眼裡的漫天星火。
用這雙眼睛注視著羿泊,周謙道:「我還有問題想問你。
「你剛才說……神在無私向人類施加善意。我不這麼認為。你滿足了李大富的心愿,可是害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何錯之有?」
羿泊淡漠地回答道:「神只在意他的信徒。」
「哦,因為那小男孩沒有信奉你,所以他的死活對於你來說,無所謂?李大富為非作歹,這樣的惡人當你的信徒,你也無所謂?」
周謙狹長的眼眶眯起來,目光顯得非常有壓迫感。
「其實人類的死與活,善與惡,對我來說都不重要。」
羿泊看著周謙,臉上沒有一絲憐憫。「你會在乎一隻螞蟻的善與惡嗎?」
語畢,漫天觸角般抖動的枝條四合,將羿泊的身體徹底包裹。
隨即那棵巨樹騰空而起,頃刻間就抵達天際,像是一顆逆行的、從大地回歸天空的流星,最終徹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大地蒼茫一片。華麗的宮殿消失不見,就好似從未存在過。
這片土地,從此被神明遺棄。
四野陷入一片沉寂,所有的背景都在慢慢變淡。
這意味著片尾動畫將要消失,玩家們即將回到現實。
目光還注視著宮殿原來存在的位置,周謙聽見雲想容問自己:「你為什麼要問他那個問題?我總覺得你並不像……」
周謙注意到高山也朝自己望了過來。
好似他們都覺得,自己根本不像是會在意一個小男孩NPC生死的人。
「大概是因為——」周謙語氣平靜地道,「我差點淪落到跟他一樣的境地吧。」
聽到這話的三人顯然有些震驚,不由面面相覷。
周謙抬頭望了一眼幾乎已經淡成了透明的黑色蒼穹。
「羿泊的回答讓我很滿意,其實就應該是這樣。陷入困境的時候,沒人會來救你。更不要妄想乞求所謂的神明。沒有人在意你的善與惡,或者生與死,除了你自己。」
·
玩家登出遊戲期間,所有的景象都徹底消失了。
身處在一片漆黑的環境中,周謙發現自己的身上竟傳來了些許光亮。
低頭一看,他後知後覺——他現在還是「化神」之後的模樣,是個似人非人的怪物。
至於那光亮的源頭,則在於他身上的鱗片。
閃爍著深海星光一般的鱗片,難免又讓他想起了那個瀕死的夜晚,以及穿透迷障朝自己而來的那隻龍。
怔忡之間,周謙注意到手上的蹼慢慢消失,大部分鱗片的光彩也漸漸散去。
隨著登出遊戲的環節即將完成,他正在慢慢恢復遊戲以外正常人類的模樣。
最後隨著「叮」得一聲響,有三片鱗片落在地上。
周謙將它們撿起來,黑暗徹底消失,他回到了病房。
【玩家周謙獲得道具:神的鱗片】
【作用說明:亮閃閃的鱗片,來自系統沒有見過的怪物,什麼樣的人類出於何種執念,會長出這種會發光的鱗片呢?小小鱗片,大大的作用,它可以變成完全被玩家操控的小龍,百分之百聽主人的話,用來惡作劇捉弄人,或者作為賣萌的觀賞物,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注意事項1:鱗片化作的小龍誕生於活生生的玩家,因而在表象上,具有跟玩家類似的生命體徵,想要讓它悄悄接近某人實施暗算?系統建議你打消這個主意,因為它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它不具備攻擊力,也不具備任何技能】
【注意事項2:鱗片為消耗品,每個鱗片幻化出的小龍只能存在24個小時;請珍惜與小龍相處的時間】
·
春山精神病院,一號病區,302號病房。
周謙離開遊戲,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
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居然才晚上8點10分。
他離開時是晚上8點,在遊戲裡待了好幾個小時,回到現實,僅僅過了10分鐘。
身上的傷痛在離開遊戲後,已然全部消失。
但精神力的損耗是巨大的。
周謙覺得非常疲累,去洗了個澡後,重新躺下了。
可他居然睡不著。
一旦閉上眼,他眼前就是那個五光十色的幻夢,還有那揮之不去的鱗片與龍。再不然,就是少年離去的那條梧桐小道。
少年揮揮手,像普通放學告別那樣,跟他說了一句「再見」,可是從此再也不見……
翻身起來,周謙拉開床頭櫃,找出先前歷學海給他開的安眠藥吃了一片,這才總算睡著了。
周謙這一覺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起床洗漱完畢,他去了一號病區的食堂。
非常嫌棄地看了一眼食堂的午餐,他什麼也沒拿,離開了。
回到病房,打開系統面板,發現通關《蘋果樂園》的金幣獎勵已經到帳,有600枚。
按系統的說法,一枚金幣,可以兌換一萬元。
周謙試著兌換了三萬元,成功之後,迅速拿起手機撥打了以前常去的星級酒店。
接電話的是與周謙熟悉的經理。
聽出這邊是周謙後,他頗有些為難:「可是你已經破產,那個……」
周謙直接把錢砸了過去。「看看你的微信。」
「誒!馬上給您送!」
「菜品的話,你看著給我安排吧,還記得我的習慣?」
「記得!」經理非常專業地答道,「您不吃蔥姜蒜,不吃香菜、芹菜、小茴香、八角,不吃帶刺的魚和帶殼的蝦。對吧?」
「對。」
一個小時後。周謙在病房內吃起了豪華午餐。
歷學海來查房的時候,正撞見他在喝咖啡。
推門走進來,歷學海一眼看到滿病房的杯盤狼藉。
眼角略微抽搐了一下,歷學海勉強維持著老幹部的嚴肅表情:「咖啡這種東西,你要少喝。這種會刺激神經興奮的——」
周謙笑著看向他,倒是好奇地問:「歷醫生,如果我同時服用咖啡和安眠藥會怎麼樣?」
歷學海:「……」
板著臉走到周謙跟前,歷學海拿出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例行詢問起幾個問題,例如他晚上睡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有沒有在什麼時間覺得情緒不對、感到暴躁等等。
周謙裝乖,老老實實回答了所有問題,等歷學海記錄完畢之後,卻是突然眯起眼睛問他:「對了……醫生你今天怎麼下午才來查房?」
歷學海皺眉道:「出了點事兒。院領導緊急召集我們開了個會。你這種情況輕微的病人,我就沒顧上。」
周謙又問他:「出什麼事兒了?」
歷學海將記有查房記錄的本子放在床腳,眉頭深鎖地走到窗邊,雙手撐在窗框上嘆了口氣。「昨天B區有好兩個病人死了。一個跳樓自盡,一個猝死。」
歷學海身後,周謙的表情也嚴肅了一些。「那兩個人……分別叫什麼名字呢?」
「王璐,董翔。」歷學海說完,回過頭看向周謙,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什麼,「你不是一貫對旁人的事不感興趣嗎?突然打聽這個做什麼?」
周謙回答道:「不,看來你對我不夠了解,其實我挺感興趣的。」
歷學海:「……」
周謙又問:「最近醫院死的人多嗎?」
「除了昨晚突然的兩個……其餘時候還算正常吧。一號病區還好,二號病區和X區的病人病情一個比一個嚴重,有的人用盡全力想自殺,有時候再嚴控的管理也難免有疏漏——」歷學海皺了眉,「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周謙打了個呵欠,繼續喝咖啡。
他和董翔都是春山精神病院的,且都出現在了遊戲中,這件事絕對不是偶然;而他在遊戲中旁敲側擊,對齊留行提到他們都是精神病患者時,竟沒有引來反駁,這表示他猜對了。
目前看來,這個遊戲似乎在從精神病院裡篩選玩家。
暫時來講,春山精神病院的詭異死亡案件沒有大面積發生,這表示遊戲才剛開始侵染這家醫院沒多久,目前這裡被牽連的病人也並不多。
心裡想了很多,面上周謙只是在跟歷學海東拉西扯些有的沒的。
在歷學海還想說什麼時候,周謙一句「咦你褲子怎麼穿的和昨天一樣,這個牌子的褲子你是不是買不起很多條」,總算成功把他氣走。
而後周謙的目光就放在了床腳的那本冊子上。
——歷學海把他的查房記錄落下了。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周謙走上前拿起了那本記錄手冊。
某種敏銳的直覺像一根針扎進了他的大腦,讓他的太陽穴突突狂跳起來。
一手按住疼痛不已的額角,周謙的另一手在略作停頓後,將手冊翻了開來。
手冊是居然是按病區來分類的。其中竟包括了最危險的X區。
——歷學海也要負責X區的病人嗎?
周謙微微蹙眉,將手冊翻到了X區的相關記錄。
X區部分的第一頁,是一張名單,記錄著哪個病人睡哪間房。
目光一點點往下,周謙的目光從好奇轉為凝重、震驚,百思不得其解。
而後他的瞳孔幾乎縮成一線,肩頸、手臂、乃至腰腹全都繃緊了。
他看到了名單上某一行的記錄。
——「03X87號,白宙」。
·
周謙眼前再度出現了那條昏黃的梧桐小道。
時光如水,在微風的吹拂下打著波浪往前流淌,那條小道隨之搖搖晃晃,去到了某個更早之前的午後。
周謙成了旁觀的第三人,看著年幼的自己在和同樣年幼的白宙一起寫作業。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白宙在寫作業,他打算抄。
那個時候兩個人才剛上初一。
窗外,風吹著梧桐葉簌簌往下墜。
樹葉落下的聲音跟白宙寫字的聲音很類似。
「沙沙」、「沙沙」、「沙沙」……
過了不知多久,白宙把作業本合起來,周謙作勢要去搶,被他避開了。
周謙用胳膊肘戳了白宙一下。「給我。」
「自己做。」白宙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不會。」
「我可以教你。」
周謙百無聊賴翻開作業本的某一頁。「這道題不會。」
白宙拿出一張演算紙,一邊寫計算過程,一邊認認真真給周謙講解。
白宙在寫東西,所以頭是低著的。
周謙坐得直,側著望過去,就能看見白宙低垂著的眼睫毛。
半晌後,白宙問他:「聽懂了嗎?」
周謙心不在焉,伸手要去揪白宙的睫毛。「沒有。聽不懂。」
白宙避開周謙的手,脾氣很好地:「那我再給你講一遍。」
周謙不聽,沒能揪到人眼睫毛,於是打算抓人頭髮。
白宙不得不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再盯住他的眼睛。
小小年紀的白宙,目光已有足夠的震懾力。「周謙,老實坐好。」
如是,一道簡單的題,白宙非常耐心地對周謙講了三遍。
三遍之後,白宙問他:「懂了嗎?」
周謙繼續搖頭,然後眼帶笑意地看著白宙。
——他還有什麼招呢?
白宙淡淡看他一眼,然後把自己的演算紙遞過去。「那這樣吧。你把我的計算過程先抄寫10遍。10遍之後還不懂,就抄寫100遍。量變會產生質變的。多抄兩遍你就懂了。從現在開始抄。多晚我都陪著你。」
周謙托腮嘆氣。「你為什麼非要管我?」
——因為我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同學?
卻聽白宙道:「因為一對一輔導提升計劃里,我們被分到了一組。我答應了老師會對你負責。」
因為一些隱秘的過往,周謙在那個時候其實就已經生病了。
病情不發作的時候,他嘴甜情商高,非常擅長處理和同學間的關係,和誰都能相處得非常好。
可病情一旦發作,他就會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平時周謙用藥物治療過一段時間,加上沒再遇到什麼煩心的事,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犯過病了。
可那天就連周謙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聽白宙那麼說就憤怒了,憤怒到難以自控的地步。
伸手一把奪過白宙寫得整整齊齊的作業,周謙直接將它們撕成了碎片。
碎紙片如雪花般飛揚起來,再在並肩坐著的兩人對視的目光中片片滑落。
之後周謙開口說出的話飽含惡意與嘲諷。「別仗著自己是班長,是年紀第一,就想要管我。其實作業寫得再好,考試考得再好,又有什麼用?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奮鬥一輩子,也買不起我家在市中心的別墅。不,你甚至買不起我家的一個廁所。」
口不擇言地發泄完憤怒,周謙盯著白宙心想——比起自己,白宙的家境實在太過一般普通,我這句話該實實在在戳到他的痛處了吧?他會生氣、對我發火、不可能會再管我了吧?
其實也是在很久之後,周謙才想明白自己那天說這句話的動機。
他在以一種近乎病態的方式,試探白宙,以及他對待自己的底線。
——怎麼可能有你這樣的老好人呢?溫柔的表象下,你會不會也藏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我壞到什麼地步的時候,你就會離開我,徹底放手不管呢?
周謙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不相信,連爹娘都不管的自己,白宙卻願意管。
曾經還很幼稚的他很堅定地認為,白宙應該早一點遠離自己。因為他和自己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白宙儘管家境普通,但在周謙看來,他該有的都有,有著最平凡,但也有著正常溫馨的家庭生活,是充滿著吵鬧的煙火氣的那種。
可自己不同。周家只是外表光鮮,內里早就爛透了。
面對周謙的所作所為,白宙似乎絲毫不為所動。
他只是起身去陽台取來掃帚,一絲不苟地把碎紙片清理乾淨,再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來,拿起筆做題。
「我從頭開始寫作業,你正好跟我一起。」
許久之後的某一日。
周謙對白宙道歉了。
梧桐葉依舊枯黃,秋風與陽光一如既往地和煦。
同樣的教室,同樣的窗邊。
周謙瞬也不瞬地看著眼前的白宙。
微風拂過,吹起額前的頭髮,露出白宙那好看的眉眼——他眼梢有一點紅,是剛才周謙跟他打鬧時,有意無意用紅筆畫上的。
「宙哥——」周謙輕聲開口,尾音有著明顯的上揚。
「嗯?」抬起頭,白宙看向周謙,「怎麼了?」
周謙問他:「為什麼你永遠都那麼溫柔?」
白宙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寫作業。」
周謙盯著他眨了幾下眼睛,然後忽然說:「其實我上次不是那個意思。」
白宙問他:「哪次?」
「說你買不起我家別墅那次。」周謙又眨了一下眼睛,頗為認真地說道,「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就是想惹你生氣。我的話不能當真。你如果願意,以後一定能掙很多錢的。你能買一千個,不,能買一萬個我家的別墅。」
白宙有些失笑:「總讓我買你家的別墅幹嘛?」
周謙沒答這話,只是想求個確認般問他:「其實我平時脾氣挺好的,對不對?我也不是天天都在發病……
「宙哥,我媽經常喊我小瘋子。你會當我是瘋子嗎?」
「不會。」白宙認真地回答。
「白宙,你對誰都這麼溫柔友好嗎?」
「白宙,你會覺得這世界特別美好嗎?」
「你可曾也心生怨懟、有過不滿?」
「你會不會在某個時刻,也會覺得老天對你不公?」
「這世上為什麼會有你這麼完美的人?」
「你完美到了不真實的地步。」
……
周謙問過白宙很多的話。
白宙的答案,他也還都記著。
而大概正是由於白宙太過完美的緣故,上天才會早早奪走了他的生命。
剛者易折,過智早夭,大概都是同樣的道理。
意識從回憶里抽離,周謙重新看向眼前名單上的名字。
怎麼回事?是同名同姓嗎?
·
三日後。
周謙的病房裡多了個病友,正是齊留行。
齊留行原本住在隔壁市第二人民醫院,那也是一家精神病院。
這回他從遊戲裡出來後,病房裡進了新的病人,不方便他通過手機登錄系統以及進出遊戲。
他通過系統面板聯繫了一下周謙,得知周謙的病房裡只住著他一個,也就乾脆辦理了轉院手續。
兩人現在一起住在春山精神病院的302號病房。
齊留行搬過來之後,本來想和周謙好好討論一下,下一次去哪個副本。
但他沒想到,他首先被周謙安排了一項任務——幫他放風。
每天下午2點到6點,一號病區的部分病人可以在戶外規定的區域內活動。
於是這日下午5點,借著散步活動的時間,齊留行被周謙叫到了園區邊緣的一棵樹下。
他眼看著周謙爬到了樹上,拿出一個高倍望遠鏡朝一個方向觀望。
至於他的任務,則是站在樹下幫周謙放風,免得被人發現。
對於周謙的作為,齊留行實在太費解,朝周圍望一眼後,他小聲問道:「這什麼情況?」
周謙反問:「春山精神病院的構成,聽說過嗎?」
「分為一區、二區和X區?除了一區,另外兩個區都有監獄的性質了吧?」齊留行順著周謙打望的方向看了一眼,「你看的是X區?」
周謙確實看的是X區。
那本手冊上,白宙的編號是03X87。
以自己有個朋友在X區,自己想去探望的藉口,周謙特意找相熟的護士打探過相關情況。
護士的回答是:「你朋友編號多少?如果是01、02號打頭的,還有希望被探望……這03是徹底不行了。03打頭的人,關在西華樓,對著一號門。一號門常年封鎖,有著最嚴密的警衛。因為西華樓的人非常危險。尤其是……
「我聽說裡面有個編號03X87的,是最危險的。應該是犯過特別嚴重的罪。你可千萬別想著去。」
03X87。恰是白宙的編號。
他怎麼就成了最危險、最不可接近的人?
周謙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探探X區的情況。
春山精神病院建在山上。
一號病區和二號病區在北面,X區在南面。
一條小河如楚河漢界般隔絕了X區與其他病區,小河上的石橋前有警衛,不准任何閒雜人等進入,河邊則建著金屬防護欄,護欄上面還拉著電網。
但幸好西華樓靠近一號門,正對著一號病區的這片活動園區。
周謙得以用望遠鏡觀望西華樓的狀況。
此時此刻,坐在頗為粗壯的樹幹上,周謙舉著高倍望遠鏡往河對岸的大樓望去,按他打聽到的規律來看,03X87號的病人住在8樓的第7個房間。
周謙舉著高倍望遠鏡一間一間數過去,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叫白宙的人所在的房間。
今日天氣偏陰,夕陽被厚重的雲層遮住大半,以至於周謙登高望遠的時候,視線並不是特別清晰,好像所有景象都被蒙上了一層橙灰色的濾鏡。
在這層灰色之下,周謙看見了那間單人病房內的情形。
床上確實睡著一個人,他穿著約束衣,整個人被綁在病床上,半步都挪動不得。
因為角度的問題,周謙看不清他的臉,但能看見他一小截的鼻尖,和瘦削的、帶著一點病態蒼白的下巴。
齊留行的聲音從樹下傳來:「你到底在找什麼啊?」
「我在找一個人。」周謙道,「他叫白宙。」
「白宙?他有什麼特別的嗎?」齊留行問。
周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沒什麼特別。我從小到大的……宿敵。」
說完這話,周謙倒是把自己逗笑了。
所謂宿敵,從來都是他單方面的玩笑。
白宙並沒應和這個玩笑,甚至從不對自己生氣,大概是因為他從沒把自己放在眼裡。
「你的宿敵被關在了X區?」齊留行好奇地問。
「可能只是同名同姓,因為……」周謙的聲音忽然有些啞。
周謙的上眼瞼走線偏平,眼眶狹長,他垂著眼的時候,很容易顯得神情陰鬱。
聽見他的聲音不對勁起來,齊留行抬頭一看,正好看見這樣的他。
察覺到他的異樣,齊留行不由問:「為什麼?」
「因為他死了。」周謙道。
「他、他怎麼死的?」
「我不知道。」
周謙確實不知道。
他握著望遠鏡緊緊盯著遙遠的病房看,自言自語般講起了往事:「他那個人,表面溫柔,但似乎一直在暗地裡跟我較勁,什麼都要壓我一頭。是不是因為他過於高傲?」
周謙體能一般,跟著父親練了一手賭技,手上的功夫和技巧就挺了得。
這不僅體現在賭牌上,還體現在打桌球上。
有一段時間,他對桌球很感興趣,經常參加校內比賽。
在某次決賽上,喜聞樂見的,周謙對上了白宙。
聽到這裡,齊留行好奇地問:「那誰贏了?」
周謙眯起眼睛,目光顯得怔忡起來:「我贏了。他輸了。之後他就轉學了。你說他是不是輸不起?」
這話齊留行答不出來,也就沒有回答。
遙遙望著那從約束衣里露出的半個下巴,周謙緩緩道:「轉學之後,他音訊全無。我跟他賭了一年的氣,之後再去他家……他媽說我去得不巧,他剛死不久。他媽談到他的時候,像在談論一個陌生人。」
「為什麼?」齊留行詫異極了,「通常來講……不會這樣吧?」
周謙道:「我去他們家的時候,看見他媽抱著一個大胖小子。他們可能更喜歡第二個孩子吧。」
齊留行又問:「那有沒有可能……其實白宙根本沒有死。他媽只是把他關進了精神病院,然後隨便給你找了個說辭。」
「不。」周謙搖頭,「他媽把他墓地的地址給我了。我去看過。那墓碑上有他的照片。他永遠停在了17歲的年紀——還沒有成年呢。」
「何況,就算他沒死……」
周謙瞳孔一縮。「他為什麼會在X病區?裡面很多人都是犯過重罪的。」
天空即將轉入暮色。
風吹動樹葉搖晃,將青草與碧樹混合著的清香吹入周謙的口鼻。
這讓他不由想起了高一那次桌球決賽結束的時候。
校園西門外的小道上,兩邊的梧桐樹幾乎遮天蔽日,將夕陽提前染成了暮色。路燈已經亮了,無數微塵在光束中沉沉浮浮。
白宙就站在昏黃的路燈旁。
望著光束中的他,周謙的眼神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凌厲,嘴角的笑容則隱隱有些不屑。
他頗有些咬牙切齒地問:「為什麼故意輸給我?瞧不起誰呢?」
相較之下,白宙看向周謙的目光顯得平靜極了。「我沒有故意輸。你是憑本事贏的。」
「屁話。」周謙惡狠狠地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倒數第二個球,你明明能接住的。你手抖什麼?太刻意了吧!
「至於最後發球失誤就更可笑了。誰不知道你發球厲害?
「白宙,我特別想贏過你,但不是以這種方式!我不需要你讓我!」
「今天確實是我失誤。下次我一定好好跟你打。」
「下次是什麼時候?」
「這樣的機會應該還有很多。我答應你。」
「你……」
周謙所有的憤怒、惡意、臭脾氣,就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頭,通通都被白宙雲淡風輕的眼睛化作了無形。
力氣放出去了,卻什麼回饋都沒收到,周謙望向白宙的目光更兇狠了,那個時候的他氣的已經不是白宙故意輸比賽的事,而是氣他為什麼這麼平靜。大概類似「我想和他打一架但他就是不和我打」的幼稚心理。
心裡氣得極,目光瞪得狠。
但不知不覺,周謙抓住白宙的手卻鬆了。
他聽見白宙對自己說了聲「周謙,再見」,然後轉身離去。
深秋的梧桐葉片片零落,在一排路燈的映照下,記憶里那個放學傍晚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層昏黃色調。
少年就在那種色調下背著書包漸行漸遠。
那是周謙此生最後一次見到白宙。
此時此刻,幾片翠綠的樹葉掉下來,齊留行一邊把玩,一邊問了周謙幾個問題。
周謙沒有回答,他坐在樹上,仿佛跟著樹幹一起靜止了,久久沒有動,像是陷入了某個深遠的回憶中。
齊留行也沒再打擾他,隨地坐下打起了盹兒。
睡了大概有一刻鐘,齊留行被人搖醒了——正是周謙。
「幹嘛?」齊留行問。
周謙道:「我看你很無聊的樣子。要不陪我去挖墳?」
「……?」齊留行睡眼迷離,且有點懵,「啥?」
周謙漆黑的瞳仁隨著夜色一起變深變沉。「我要去挖白宙的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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