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府的馬車,緩緩遠去。
場中的氣氛有些尷尬。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十三先生,居然真的忍下了這口氣。
這其中心情最是複雜的,莫過於方益了。
方益本以為可以狠賺一筆,此時此刻,卻有些慌了。
「這位宋家的大哥……」
「誰是你大哥?」
宋家管事看向他懷裡的古籍,悶聲道:「十兩銀子,賣是不賣?」
方益頓時瞪大了眼睛,吶吶道:「剛才不是說一百兩?」
宋家管事嗤笑道:「什麼寶貝,能值一百兩?就給十兩銀子,你要賣就賣,不賣作罷!」
方益心中一慌,他已是把那位十三先生得罪狠了,心中也知道這古籍之物,價值難定,除卻十三先生之外,恐怕也沒有幾個人願意出價超過十兩的了,當下狠心跺腳,咬牙遞了過去,心裡卻像是滴了血。
「小子,這十兩銀子可收好了。」
宋家管事嘲諷道:「你這破書,我看也沒什麼價值,之所以給你這十兩銀子,也就是為了掙個名頭,讓人家知道,十三先生想要的古籍,卻被我們宋家當面買下而已。」
方益心疼得無以復加,在淮安十六府,古籍古物一向只有十三先生能出高價,但離了十三先生外,在其他人眼裡,不說一文不值,卻也沒有太高的價值。
看著遠去的宋家管事等人,方益不禁呸了一聲,吐了口唾沫。
「一群騙子,遲早死在半路。」
——
宋家管事把古籍收好,貼身放了。
這一百兩銀子,確實是少爺給他的,讓他買下這本古籍。
不過他也是精明人,看準了時機,花十兩銀子也就買下了,剩下九十兩,也就入了自己的口袋。
他心中激動得無以復加,作為宋家的管事,宋家每個月給他的,也就幾兩銀子罷了。
不過這事也不好吃獨食,於是他猶豫了下,拿出十兩銀子,說道:「你們分了吧。」
這些個隨從,自然也是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各自領了銀子,紛紛拍著胸脯保證。
宋家管事這才滿意,雖然他占了大頭,但大家都分了銀兩,捅出去了,按宋家的規矩,誰也逃不了。
「事情辦完了,該回宣城了。」
「管事……」就在這時,剛才分發銀兩的年輕小廝,有了些許遲疑,說道:「咱們這是往宣豐谷口那邊的大路走?」
「沒錯。」宋家管事看了他一眼,道:「我們不就是從這邊來的麼?」
「可是……」那小廝遲疑了下。
「你想說什麼?」宋家管事似笑非笑,他知道這小子一向機靈。
「我聽說這個十三先生,向來心狠手辣,而且足智多謀。」這小廝臉上有些害怕,顫聲道:「他不會在半路上截咱們吧?我可聽說,豐城的官員,可都收了他的錢,跟他稱兄道弟的,命案他都能壓下……」
「你能想到的事,少爺能想不到?」宋家管事頗是不屑,說道:「少爺早就提點過了,這個十三先生,向來手黑,咱們落了他的臉面,他仗著在官府的勢力,指不定就要派人截殺……」
「那咱們該走小路啊。」這年輕小廝臉上愈發害怕,說道:「宣豐谷口這條是平坦大道,距離宣城也最近,他們肯定在那邊截住咱們……小路那裡,雖然崎嶇,不大好走,但好過丟了性命。」
「你呀,雖然聰明,但還不夠聰明。」宋家管事臉上浮現出笑容,從這個年輕僕從的身上,就像是看見當時的自己,不禁模仿出少爺的姿態,悠悠說道:「這位十三先生,可不是一般人物,你能想到繞路,他自然也能想到咱們繞路,所以,現在十三先生的手下,十有八九就在那條小道等著伏殺我們,不過……他們註定要空等了。」
「這……」
「少爺說了,虛虛實實,焉能辨之?」
宋家管事哈哈一笑,說道:「我宋家的人,就該走堂皇大道!」
那年輕小廝,心中的懼怕之意,頓時消了許多。
果然還是自家少爺,更是足智多謀,居然早就料定了對方。
其他人卻也同樣哈哈大笑,十分歡樂。
但笑聲戛然而止。
因為前方大道上,多了一個魁梧壯碩的人影,面色冰冷,來者不善。
「幽冥地府黃泉路,大約比這條道要寬些。」
——
馬車之內。
孫管事戰戰兢兢。
莊冥神色淡然,卻忽然露出些許笑意。
他驅使乾陽,在宣豐谷口劫道,是早有所料。
「宋家這位,聰明是聰明,可惜自作聰明。」
莊冥自語了一聲:「雖然聰慧,倒也還真沉不住氣,剛破了我的宣城,就派人來了豐城。」
剛才這一場,算是個試探,也是個挑釁。
對方在宣城破了他的局,顯然還不滿足,要繼續斗下去。
而莊冥在宣城和豐城的事跡,並不算隱秘,尤其是在宣城,跟幾大家族博弈,對方作為宋家的人,肯定對他有著足夠的了解。
也正是對自己有足夠的了解,才能破了自己在宣城的局勢。
能夠破局的人確實不是庸人,自然也能算到自己的行事作風,從而做出應對。
可是,莊冥也算到了,對方一定會根據自己的行事作風,而作出應對。
所以他又多考慮深了一層。
所以他在宣豐谷口,把人截下來了。
——
宣城。
宋家。
院中。
兩人相對而坐,中間是石桌上的棋局。
老人額上已經見汗,落入了下風。
那青年面如冠玉,笑意吟吟。
「少爺,三管事還沒回來。」有下人來報。
「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怕是回不來了。」青年揮了揮手,說道:「你下去吧。」
「看來這一場試探,是敗給了對方。」老人嘆了聲,說道:「當年我一敗塗地,你……」
「試探而已。」青年笑著說道:「爺爺,你猜這位十三先生,之所以破我的局,是看輕了我,還是看重我?」
「這個……」老人遲疑了下。
「一般來說,有人得罪了他,害怕被截殺,會怎麼做?」青年問道。
「一般人會通過宣豐谷口的大路,即刻離開,回來宣城。而聰明的人,會顧慮到截殺的事情,則避過宣豐谷口那條大路,走小路回來。」老人應道。
「不錯,一般人走宣豐谷口,而聰明人則走小路。」青年說道:「但我料定了,他會把我當做聰明人,去小路截殺。所以我反其道而行,讓人走宣豐谷口,結果還是被他截住了……」
「要麼他把我當成庸人,所以去宣豐谷口截殺我。」
「要麼是把我當成了極度聰明的人,知道我料定了他會去小路截殺,會反其道而行,往大路回來,所以他才派人到大路上來截殺我的人。」
「我破過他的局,他應該不會輕視我,所以是後面這條。」
「此人果然不大好對付。」
青年悠悠說來,卻聽不出半點凝重,嘴角含笑。
「十三先生,當然不好對付。」宋家老家主嘆息道:「否則我當初怎麼會向他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低頭?」
「您老放心,我遲早讓他栽在我的手上。」青年落了一子,淡然道:「我準備的陷阱,他會主動走進來的。」
「我輸了。」老家主看著棋盤,悵然一嘆。
——
豐城。
莊院。
莊冥手中捧著一本古籍,赫然就是方益的典籍。
除了方益的典籍之外,乾陽也搜來了百餘兩銀子。
「公子。」陸合從院牆處躍了進來,朝著乾陽和殷明看了一眼,旋即在莊冥面前,施了一禮。
「準備妥當了?」莊冥看著古籍,頭也不抬。
「皆已準備妥當,另外……」陸合沉吟道:「孫管事有問題。」
「今日為了這本古籍,我看出來了。」莊冥合上古籍,揚了揚,說道:「想必是孫管事和宣城宋家,有點兒來往。」
「公子知道了?」陸合抬起頭來,但旋即便釋然了。
「今日我讓乾陽殺人奪書,孫管事眼神閃爍,略有慌亂,他瞞不過我。」莊冥緩緩說道:「確定孫管事有問題,有些事情,倒容易推測了,我準備要這本古籍,宋家的人來搶古籍,勉強可以說是巧合,可是宋家那小子,用幾條人命來挑釁於我,也是試探於我……」
「我聽說了。」陸合點頭說道:「虧得乾陽大人把屍體處理乾淨,倒是省了向趙大人討一個人情。」
「宋家這小子若不是摸清了我的習性,怎麼會用幾條人命來試探我?」莊冥說道:「此次出門,我只帶乾陽和殷明,平常我一向謹慎,無論做什麼事情,他們二人當中,必要留一人護衛在我身側,所以宣豐谷口和那條小路,只能選一條去堵截他們……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身邊只有兩個護衛,又怎麼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試探於我?」
「原來如此。」陸合跟隨在公子身邊,也有一段時日,以公子的性情,要是今日下午帶上了自己,那麼乾陽堵截宣豐谷口,自己則會被派去堵截那條小路,兩條通往宣城的路都截住,便沒有失手的危險。
「宣城那邊,不要大意。」莊冥正色說道:「這個宋家的小子,比起宋家的老家主,更不好對付,我交代的事情,你親自去辦。」
「好的。」陸合遲疑道:「那麼孫管事……要處理掉麼?」
「留著。」莊冥說道:「不要打草驚蛇,宋家小子還不知道孫管事已被我看穿。有些時候,話從咱們這邊傳出去,人家不信,但被孫管事竊聽去的,則要顯得可信些。」
「明白了。」陸合施了一禮,說道:「我這就去宣城。」
「萬事小心。」
「知道了。」
陸合越過院牆,心中卻浮現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公子口口聲聲稱呼對方為小子,實際上那宋天元的年紀,比公子還大了四歲。
只不過,近些年來,與公子博弈的,都是各家的掌權者,上一輩甚至更高一輩的人,不知不覺間,公子或許也忘了,自己本身也是年輕人。
而且……以公子如今的身份,卻也沒有哪家的掌權者,會再把他當成後輩了。
——
而莊冥的目光,又落在這本古籍上。
他嘴角微挑,自語道:「意外之喜。」
好一門道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