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白天不營業,一樓舞池亮著一圈五顏六色的射燈,舞池當中搭了幾條散射狀的玻璃棧道,玻璃棧道上有序站滿了年輕漂亮的女人,她們踩著高跟鞋排練晚上要演出的舞蹈,一樓舞池和二樓卡座中間伸出一條通道,染著白髮的DJ站在通道里給她們放音樂。
一個穿著度假風花襯衫的男人從舞台前走過,台上一個女人見了他,連忙朝他喊:「潘少,潘少!」
潘少傑聽見女人的聲音,步子一轉朝她走了過去。玻璃棧道很高,女人必須跪下把腰往下彎,幾乎趴在地上才能讓自己的處於比潘少傑更低的位置。她是很漂亮的,臉上敷滿厚厚的粉也可看出秀麗的骨相,但是和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相比卻是上了年紀。她一雙笑起來不再瀲灩的眼睛,和她眼角擠出的細紋都使她漂亮臉蛋顯現出滄桑和空洞。這不是衰老帶給她的滄桑和空洞,而是她陷入風塵之中無法掙脫的歸宿。
女人笑道:「潘少,前兩天我求您的事兒,您就答應我吧。」
非工作時,她穿的很普通,一件白色T恤加一條牛仔短褲。T恤的小圓領隨著她沉腰下爬的姿勢往下墜,一條銀色鏈子從她脖子裡掉出來,在光下輕輕搖晃。潘少傑伸出左手食指,把她的短袖領子往下壓,露出她紋在左乳的一隻拇指大小的蝴蝶和她粉色的胸罩。他把手伸進去撫摸蝴蝶的翅膀,挑著一側唇角,「敏敏,你知道我最煩別人向我借錢。借錢和詐騙有什麼區別?我對你這麼好,難道你想騙我?」
蔡敏敏非凡不躲,還湊上前,笑道:「潘少,我怎麼會騙你呢。我知道你對我好,過兩天我發了工資就立刻還你。」
潘少傑:「你的工資條我看了,你這兩個月天天請假,連底額任務都沒完成,你拿什麼還我?」
蔡敏敏扭著肩膀撒嬌:「潘少,幫幫我嘛,我知道你最好了。」
潘少傑手扶著玻璃棧道,貼到她耳邊:「想讓我借錢給你也行,前提是你答應我一件事。」
蔡敏敏:「什麼事?」
潘少傑:「把你的小妹妹帶過來,陪我喝杯酒,」
蔡敏敏臉色僵了僵,強撐著笑容:「您在說什麼啊?我家裡幾口人您最清楚了,我只有一個混吃等死天天等我給他還賭債的哥哥,哪有妹妹啊。」
潘少傑突然摟住她脖子把她往下拽,蔡敏敏險些被她拽倒。潘少傑道:「上周我親眼看到你和一個穿綠裙子的小女孩兒逛街,她叫你姐姐,你還給她買奶茶。你怎麼非但不承認,還騙我呢?」
蔡敏敏的脖子被他夾在肘彎里,像是被繩索纏住,勒得她呼吸困難,但她還是笑:「那是我鄰居家的小女孩兒,不是我妹妹。」
潘少傑:「她和你長得很像哦。行了,話我就說到這兒,你自己好好考慮。」
他鬆開蔡敏敏,大步走向舞池邊的一張黑色長沙發,沙發上坐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男人見他走來了,便微笑著站起身。潘少傑張開雙臂走向他,熱情地給了他一個擁抱,「邵總!貴客啊貴客。」
邵暘笑道:「潘少客氣了。」
潘少傑:「坐坐坐。」
兩人坐下,潘少傑問:「邵總,我托你辦的事,辦妥了嗎?」
邵暘道:「我已經接觸了三位股東,有賣地意向的只有姓劉的獨立投資人。」
潘少傑抬抬手,立在一旁的服務員倒了兩杯酒,他端起一杯抿了一口,「劉淞?他只有百分之二的股份,是個雞肋。」
邵暘:「所以我還是建議爭取廖雲濤。您和他的股份加起來有百分之五十三,就可以和我們公司簽署賣地協議了。」
潘少傑微微側頭,朝舞台上正在排舞的蔡敏敏瞥了一眼,道:「我正在想辦法,但不知道能不能成。在我搞定廖雲濤之前,還得勞煩邵總幫我動員其他股東。」他突然按住邵暘的手背,目光狡黠,「切記,不要暴露我。如果被我們家老頭子知道我想賣掉三鼎大廈,那咱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邵暘笑道:「潘少放心。三鼎大廈那塊地在舊城區,已經蕭條很多年了,我們公司的確有把地買下來重新開發的計劃。我去接觸其他股東,打的是我們公司的名號。」
潘少傑笑道:「真不愧是我兄弟介紹給我的精英,辦事兒就是面面俱到。我兄弟人呢?」
邵暘:「您是說周少?他剛才聽說您新買了一副畫,去看畫了。」
潘少傑:「我把他叫回來,咱們一起喝兩杯。」
那幅新買來的油畫就掛在舞池東邊的白板牆上,油畫很大,等人高,寬近兩米。畫上是十幾個異國的裸|女,姿態各異、體態豐腴。
畫下站著一男一女,都仰頭看著畫上的裸|女。女人搖搖頭,嘆道:「我真是看不懂了,這幅畫是誰畫的?又想表達什麼呢?」
男人神情專注,沉靜的眼睛裡沒有絲毫狎昵。那一牆沒穿衣服的女人在他眼裡仿佛變成了一朵朵鮮花,沒有男人對女人身體的凝視,只有對藝術的欣賞。
男人道:「這幅畫的名字是『仙女』,作者是十九世紀法國學院派畫家威廉·阿道夫·布格羅。目前真跡被收藏在斯托克頓·哈金博物館。我們看到的這一幅應該是一個德國人的高仿臨摹。至於這幅畫想表達什麼——」他勾起唇角淡淡一笑,「或許只是『美』而已。」
「周頌!」潘少傑走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肩膀,「躲在這兒釣我的美女秘書?還是偷看光屁股的女人?」
周頌把他的胳膊撥開,道:「你這廝俗不可耐,天使垂恩下界,你卻只能看到臀部。」他向剛才和他一起看畫的女人伸出手,露出微笑,「你好,還沒來得及介紹自己,我叫周頌。」
女人握住他的手,受寵若驚:「你好你好,我叫李燃,是潘少的秘書。很高興認識你。」
李燃和潘少傑往屆的秘書一樣,也是美女,不同的是她打扮的不妖艷,白色絲綢襯衫和米色高腰褲襯得她清新又幹練。她向潘少傑匯報完工作就離開了,臨走前向周頌偷瞄了一眼。潘少傑看著她婷婷裊裊的背影,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雇她嗎?」
不遠處坐在沙發上的邵暘向這邊招手,周頌抬了抬手以示回應,邁開步子慢悠悠地向他走過去,「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他的嗓音很柔軟,但語氣冷淡,像是高不可攀飄飄天上,每說一個字都顯得勉為其難。
潘少傑道:「因為她真他媽漂亮。」
周頌:「這是你祖傳的招聘條件,已經不新鮮了。」
潘少傑:「她不僅漂亮,她還假清高,我每次給她暗示她都無動於衷。他媽的到現在她都沒正眼瞅過我。可是她剛才在朝你拋媚眼!」
周頌:「這很正常,我也沒正眼瞧過你,你有一種特別的天賦,你能讓所有人的目光像跨越障礙物一樣繞開你。」
潘少傑咬牙笑道:「操!你他媽罵人不帶髒字兒!」
周頌蹙了蹙眉:「你的粗口濃度過高。友情提醒你,嘴巴是用來進食的,不是用來噴髒的。」
潘少傑不惱反笑,被他罵得通體舒暢,撫掌笑道:「好好好!這句好,我要用在別人身上。」
兩個人在邵暘旁邊坐下,周頌和他倆拉開距離,坐在近過道的地方。潘少傑和邵暘又談起賣地的事,周頌在一旁靜靜地看手機。潘少傑用膝蓋去撞他的腿,「我的哥,你倒是說兩句,我組這個局主要就是為了謝你。」
周頌把腿一翹,優雅地交疊起雙腿,眼睛盯著手機沒移開:「邵暘是我的老同學,我當然是相信他的能力才會介紹給你。你賣地他買地,生意是你們兩個的,與我何干?你用不著謝我,真想謝我就別再拿著這點破事兒來煩我。」
他的手機響了,他接通電話把手機放在耳邊,未語先笑:「你到了?好,我讓人去接你。」
潘少傑:「你叫了人來?是哪個漂亮妹妹?我見過嗎?」
周頌道:「很漂亮的妹妹,就在門口,你去接人吧。」
夜總會白天不營業,大門緊閉,除非有專人引帶,否則進不來。潘少傑以為來了個大美女,沒想到帶回來一個男人。他和韓飛鷺一前一後回來,一屁股坐在周頌身邊,道:「你又忽悠我,遲早有一天我會被你忽悠瘸。」
韓飛鷺看著沙發上坐著的三個男人,不知為什麼,一眼就認出剛才和他通話的是坐在邊緣處留著一頭中長捲髮的男人,他看著周頌問:「是你?」
周頌點頭微笑:「是我。」他瞥了一眼潘少傑,清場之意很明顯。
潘少傑很有眼色,向邵暘一招手,兩個人就走了。潘少傑走遠幾步故意笑著喊了聲:「周少釣凱子嘍!」
周頌指了指身邊的位置,道:「請坐。」
韓飛鷺坐下,和他隔了一米多遠。他看著周頌,很意外自己此行會見到這樣一個相貌俊美、氣質風流的男人。「長話短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
周頌從褲子口袋裡拿出煙盒和打火機,不緊不慢地抽出一根煙咬在嘴裡,打著火,低頭去夠那簇火苗,蓄到頸窩的長髮往前掉,把他的臉遮住了。他把頭髮挽到耳後,火光在他眼底閃現一瞬,又很快熄滅。他點著煙,抬起頭看著韓飛鷺,烏黑的瞳孔里似乎存了兩片金色的光紋,使他一雙桃花眼更加眼波欲流、水色悠漪。
周頌:「為了金濤?還是虞嬌?或是喬宇和洪逸柏?」
韓飛鷺:「從你開始,你是誰?」
周頌:「我姓周。」
韓飛鷺:「周先生,你為什麼知道是金濤綁架了虞嬌?」
周頌:「我看到了。」
韓飛鷺:「看到了?」
周頌把煙盒遞給他,笑問:「要嗎?」看到韓飛鷺擺手,他又把煙盒放下,繼續說,「大約一周前,我在一間咖啡廳見過虞嬌,她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應該是在等人。很快,我就看到金濤走進來,顯然他們約好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欲言又止。
韓飛鷺盯著他的臉:「接著說。」
周頌:「然後虞嬌上了那輛車牌號是67X2的白色豐田,和金濤一起離開了。」
韓飛鷺:「你隱瞞了一部分,我看得出來。」
周頌:「那部分不重要。」
韓飛鷺:「所以你就確定是金濤綁架了虞嬌?」
周頌:「我只是懷疑,現在看來我懷疑的沒錯。」
韓飛鷺:「喬宇和洪逸柏又是怎麼回事?」
周頌反問:「你們警方還有多少時間?」
韓飛鷺看看手錶:「現在是中午兩點,綁匪讓虞嬌的丈夫明天早上十點帶著一顆藍鑽去三鼎大廈贖人。我們還有不到20個小時解救虞嬌。」
周頌突然笑了笑,韓飛鷺被他笑得很不舒服:「你笑什麼?」
周頌道:「抱歉,我只是覺得你的重點找錯了。」
韓飛鷺:「難道解救人質不是重點?」
周頌:「當然是重點,但是僅限於一般的綁架案,你不覺得虞嬌的案子很古怪嗎?」
從虞嬌案發到現在,韓飛鷺當然覺出多處古怪,沒想到當著他的面點破這層隱秘的竟是眼前初次見面的男人。韓飛鷺突然很有興趣聽他繼續說下去:「哪裡古怪?」
周頌眉梢微吊:「你在考我?」
韓飛鷺笑道:「是討教。」
周頌:「好吧,姑且信你。」
韓飛鷺:「你還沒說哪裡古怪。」
周頌稍一思索,道:「4月3號,11歲的喬宇在雙龍橋公園溺亡,一個月後,10歲的洪逸柏在雙龍橋公園失蹤,不古怪嗎?洪逸柏失蹤僅三天,虞嬌遭遇綁架,綁架她的人還是和她余情未了的舊情人,不古怪嗎?」
韓飛鷺:「你怎麼知道虞嬌和金濤余情未了?」
周頌:「我說了,我看到了。」
韓飛鷺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所以你認為從喬宇到洪逸柏再到虞嬌,這三起看似毫不相關的案子其實有關聯?甚至,是一起連環案?」
周頌不答,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洪逸柏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去雙龍橋?」
韓飛鷺道:「雙龍橋公園是一個引水大壩,那裡有人工瀑布,還是本市護城河的水源地。到了夏天,很多市民會去那裡避暑。虞嬌帶著洪逸柏去過多次,三天前,洪逸柏謊稱去同學家做功課,騙過了虞嬌和司機,私自去了雙龍橋。」
周頌:「問題是,洪逸柏為什麼瞞著父母和司機去雙龍橋?」
韓飛鷺被他聲聲反問,心生不爽,擰眉道:「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
周頌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這很重要。洪逸柏去雙龍橋的原因,或許直接關係到虞嬌被綁架。」
韓飛鷺:「那和喬宇又有什麼關係?」
周頌:「太巧了,巧到讓人很難相信這是巧合。」
韓飛鷺和他所想一樣,也認為喬宇與洪逸柏乃至虞嬌之間很有可能存在一層不為人知的隱秘關聯。他又看表,時間往前推進半個鐘頭,但是他除了和眼前這姓周的美男子探討了案情,此外無甚進展。韓飛鷺靜坐須臾,心生一個計劃,道:「周先生,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周頌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霧,才道:「我作為熱心市民,好心給你們警方提供線索。你卻想把我請進公安局喝茶,那我不是太冤了嗎?」
韓飛鷺道:「你誤會了,我不是要帶你回警局問話,我是想帶你去雙龍橋,那裡即是喬宇溺亡的地方,也是洪逸柏失蹤的地方。有興趣和我去看看嗎?」
周頌攤開手,道:「我看起來像是有興趣的樣子嗎?」
韓飛鷺翹起唇角,露出一絲譏誚的微笑:「如果你沒興趣,你就不會給我打那麼多電話,更不會給我發那條簡訊。」
周頌靜靜地和他對視片刻,豁然一笑:「你說的對,我的確很感興趣。」
他們走出大樓,步入陽光下的街道。韓飛鷺不經意朝周頌一扭頭,嚇了一跳;剛才在室內,燈光暗,他還不覺得周頌皮膚有多白,現在見了天光,周頌的臉在陽光下直反光,而且他頭髮烏黑,雲捲雲堆披散下來,襯得他皮膚更加雪白。他穿著一件銀灰色真絲長袖襯衫,版型寬鬆質如流水,渾身飄散出綬帶輕盈衣袂飄風的仙氣。
周頌微低著頭看手機,餘光瞥見韓飛鷺一直看著他,便把手機往胸口一按,轉頭對上韓飛鷺的目光,道:「有事?」
韓飛鷺很莫名其妙地覺得他這張臉有點眼熟,道:「你長得像一個人,不,應該說是一個神。」
周頌挑眉:「神?什麼神?」
韓飛鷺:「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神,我去國外旅遊在教|堂壁畫上見過。」說著問自己,「哪個國家來著?是個什麼鳥神?算了,我想不起來。」
周頌慢悠悠揚起唇角:「沒關係,等你想起來再告訴我。」
周頌沒開車,坐上韓飛鷺的車,兩人直奔雙龍橋。沿著城市內河道向東十幾公里,就是雙龍橋公園。大中午,又是不是節假日,公園停車位空著一大半,韓飛鷺隨便撿了個位置停車,下車前突然問周頌:「你要不要撐把傘?我車裡有。」
周頌:「傘?」
韓飛鷺:「陽傘,擋太陽。」說完,他頓覺自己說了句奇蠢無比的話,這位周先生再怎麼秀氣也是個大男人,並不是雪捏的人,太陽並不會曬化了他。他四肢健全能跑會跳,曬會兒太陽也能活。
周頌倒是不介意打陽傘,但是他很懶,懶到捏著繡花針都嫌沉,「不了,謝謝。」
兩人下車,步行百米,站在觀景台上,眼前就是橫截乾渠的大水壩,瀉下一道十米多長的瀑布,瀑布的兩邊分列的兩條石雕龍口裡噴出水柱,下面是巨大的回字水潭,潭內波光粼粼。從這裡開始修建河道,直通十多公里外的市中心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