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少傑把宴會地點定在了『天上人間』,所以天上人間今晚暫停營業。正門沒開,開著運貨用的側門。周頌一步都不想多走,讓計程車司機把車開到側門邊上,一下車就和幾個同樣來參加宴會的女孩兒撞了個正著。這些女孩兒都裹著長外套,露出一雙修長的腿,戴著帽子,由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走路像是走貓步的男人領著。周頌拎著西裝外套跟在他們後面,進場時被兩個保安攔住,保安抱著一隻箱子,要女孩兒們把手機放進箱子裡寄存,宴會散場時會還給她們。
女孩兒們都不願意,保安解釋這場宴會不允許任何拍攝行為,以防日後有視頻流出。這是潘少傑特意的交代,若不遵從,可以離開。走貓步的男人說服了女孩兒們,做表率上交自己的手機,女孩兒們才陸陸續續交了手機進去了。
輪到周頌,保安讓他交手機,他拿出手機給潘少傑打電話:「你搞什麼?參加你的聚會還要驗明正身?你應該早告訴我,免得我白跑一趟。」
掛了電話沒一會兒,潘少傑就親自出來接人了。周頌耷眼瞧他,這廝今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用三斤啫喱水梳了個堅不可摧的大背頭,穿著一套酒紅色西裝,搭一件墨綠色暗花襯衫,把『放浪形骸』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你說不來,我剛哭了一場你又來了,欺騙我感情。」他走到周頌面前,看到周頌穿著寡味又正式的西裝,嫌惡道,「你賣保險去了?穿成這鬼樣。」
周頌不言語,扯掉自己的領帶搭在潘少傑肩上,然後把他戴在胸前的黃豆那麼粗的白金項煉拽下來繫到自己脖子裡,又把襯衣扣子解到第三顆,露出若隱若現的胸溝,頓時換了一身風流韻致。
周頌:「我要是賣保險,第一個給你推銷人身意外險。」他繞開潘少傑往裡走,「領帶送你了,生日禮物。」
潘少傑要求參加宴會的人上交手機有因可循。他請來的大都是有頭有臉,出點花邊新聞就能上熱搜的人物,除了這些客人外,他還邀來了許多時下正火的網紅,甚至還有一整隊的女團。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職業外圍。加上天上人間原有的女孩兒,今晚場子裡處處香衣魅影,滿眼皆是美人。監控自然也是關掉了,這棟樓暫時與世隔絕,獨成一個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的世界。
舞池大廳正在被DJ舞曲轟炸,男男女女貼身熱舞,身影幾乎黏連在一起,難分彼此。周頌找了個遠離音響的沙發坐下,潘少傑摟著他,從人群挑揀出某某名人、某某公子、某某政界新秀等等,一一指給他看。
周頌愛睬不睬地聽著,偶爾抬起眼皮看看那些大人物。覺得他們形同一人,大差不差,要麼摟著女孩兒喝酒,要麼摟著女孩兒跳舞,要麼摟著女孩兒親嘴兒,都是一個熊樣。他從潘少傑胸前口袋裡拿出煙盒和打火機,點著煙,道:「我坐一會兒就走,別把他們往我面前領。」
潘少傑:「不行,看完節目再走,保證你沒看過。」
周頌瞥了眼舞台上正在進行的鋼管舞表演,訕笑:「你親自跳脫衣舞給我看?」
潘少傑:「只要你不怕長針眼,我脫光了扭給你看。」
周頌打量他一番:「我對你光著腚扭來扭曲沒興趣,還不如看蚯蚓打架有意思。」
潘少傑用力揉他的肩膀:「哈哈哈哈,我知道你眼光高,你等著吧,趕明兒我挑幾個好的給你送家去!」
又進來幾個人,潘少傑看到其中一個人,立刻精神高漲:「他媽的,這老東西終於肯露面了。」
周頌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稍有些發福,但胖的很均勻,沒有凸出的啤酒肚,頭髮也還濃密,戴著眼鏡斯斯文文,整體還算順眼。周頌問:「誰?」
潘少傑:「廖雲濤,三鼎大廈的大股東。」他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讓他把賣地合同給簽了!」
他吹了聲口哨,幾個女孩兒從人群中擠出來,頓時把一張長沙發坐滿了。潘少傑道:「這是周少,我發小,你們把他陪好了,我重重有賞!」
囑咐完幾個女孩兒,潘少傑迎向廖雲濤,略一寒暄,兩人上樓了。
周頌被幾個女孩兒包圍,他不想和任何人近身接觸,但是對女性又不好推搡拉扯,只好被迫左擁右抱。先開始擋了幾杯酒,後來漸漸擋不住,索性就放開了喝。玩到興處還和女孩兒們挨個交杯。他是早已習慣了這種場合的,不至於沉迷,也不牴觸,和女孩兒們一樣,一半願耽於此,一半逢場作戲。無論前一晚有多放縱,第二天一概忘得乾乾淨淨。
他酒量很好,但逐漸覺得無趣,就藉故去衛生間。衛生間長廊的隔音效果不錯,像是把震耳欲聾的音浪和人聲都悶在一隻鐵桶里,雖然依舊嘈雜,餘音陣陣,但是忽視起來也很容易,耳邊也能落得清淨。他喝了不少,腦袋有點暈,扶著牆壁沿著長廊往前走,不知不覺走到衛生間門口,聽到裡面有人說話。
「廖雲濤明天就去菲律賓出差了,下次回來至少兩個月後,潘少您得想想辦法,讓他今天晚上就把合同簽了。」
「辦法我倒是有,只是有點冒險。萬一泄露出去,那可就不好看了。」
「潘少,你知我知,廖雲濤知,誰會泄露?」
潘少傑似乎在猶豫,那人又勸:「今天晚上沒有人帶手機進來,攝像頭也全都關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周頌只聽出了潘少傑的聲音,另一個男人終壓著嗓門說話,他又頭暈目眩,分辨不出是誰。衛生間裡似乎達成了共識,腳步聲先後逼近門口。周頌閃入儲物間,聽到腳步聲逐漸遠去,悄然往外看,只看到兩道人影迅速轉過走廊,不見了。
他從儲物間出來,走進衛生間站在洗手台前洗了把臉,冷水刺激皮膚的瞬間清醒了不少。他想起方才自己聽到的對話,看來潘少傑今夜有所行動,無非是些私相授受的勾當。這些勾當在暗處瘋狂滋生,早已不新鮮。他沒有興趣打探究竟,和以往一樣眼不見為淨就好。
他洗了臉,抬起手腕看時間,看罷時間一抬頭,卻看到鏡子裡多了一個人;一個帶著鴨舌帽的年輕男人站在他身後,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似乎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
周頌扯掉幾張紙擦拭臉上的水珠,然後轉過身倚著洗手台,問:「找我嗎?」
男人掀掉鴨舌帽,露出一張瘦削清俊的臉,是他的老朋友,劉勤。劉勤道:「對。在這裡聊嗎?還是另找地方?」
周頌擦掉滾到下顎的水珠,把紙巾扔進垃圾桶里:「你開車了嗎?」
劉勤:「開了。」
周頌:「送我回家吧,路上說。」
一輛噴著某駕校名字的桑塔納開到路邊,周頌從側門出來,一路撿著有路燈的地方走,快步走到路邊坐進車裡。
劉勤驅車上路,問:「你還是怕黑?」
周頌:「老毛病,改不了。夜總會有人把守,你是怎麼進去的?」
劉勤:「我進去的時候沒有人守著。」
這輛車很舊,座椅又硬又不舒服,車裡還有異味。周頌把車窗放下來,迎著晚風把頭髮往後捋了捋,「找我什麼事?」
劉勤:「你知道的。」
周頌撐著額頭,閉上眼睛輕嘆一聲氣:「劉勤,你纏了我這麼多年,如果你認定是我做的,那就殺了我報仇。你這樣一次次找我,一次次問我,是沒有結果的。」
劉勤道:「你一定會償命,但是不會死在我手上。讓你去死是法律應該做的事,不是我。」
周頌苦笑:「你可以直說,你是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劉勤打開車屜,拿出一隻扁平的盒子,遞給他,「打開看看。」
周頌打開盒子,裡面擺著三隻一模一樣的鋼筆,一盒共10隻,此時缺了7隻。看到這些鋼筆,周頌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十年前,他從那女人手中接過這隻鋼筆的那一天。
劉勤道:「這是我媽當年買的鋼筆,一共十隻,她自己用了一隻,發出去7支,但是現在還有3隻。這3隻里有一隻的墨水管里有墨水漬,說明是用過的。也就是說,她當年發出鋼筆後又收回來一隻。」
周頌:「......從哪裡找到的?」
劉勤:「上個星期,我收拾房子在我媽床底下發現的。」他看了周頌一眼,「既然你不承認是你做的,那你把你的那隻鋼筆拿出來。」
周頌把盒子放下,道:「丟了。」
劉勤冷笑:「當年你還拿得出,現在卻拿不出來了。是擔心我看出你的那隻鋼筆其實是我媽的嗎?」
周頌:「當年你看不出,現在就能看得出?」
劉勤:「當年我太不冷靜,忘記了我媽用的那隻鋼筆筆帽砸出了一個圓坑。如果你再拿出來,我一定能認得出。」
周頌揚起唇角,笑容漠然:「可惜你沒有機會了。你無法用一隻鋼筆定我的罪。」
深夜,車流驟減,公路上空空蕩蕩,車廂里很安靜。劉勤無聲無息地往前開了一段路程,突然問:「你為什麼怕黑?」
周頌反問:「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劉勤:「有句老生常談的話,你一定知道。」
周頌:「什麼話?」
劉勤轉過頭看他,裝滿仇恨的雙眼分外|陰鷙:「只有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怕黑。」
周頌不語,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被綴滿路燈的公路。
劉勤又問:「你不承認你殺了我媽,那你敢說你從未殺過人嗎?」
周頌不說話。
劉勤:「你爸是殺人犯,你身上流著殺人犯的血、攜帶殺人犯的基因。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嗎?」
周頌還是不說話,但是下顎繃得很緊。
劉勤:「我不相信殺人犯的後代會是好人,你就不是好人,否則你為什麼怕黑?難道不是怕鬼?鬼都是人變的,你怕死人,對嗎?」
周頌眼皮微霎,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漸促。
劉勤:「告訴我,周頌,你怕鬼嗎?」
你怕鬼嗎?
這四個字像是四把鋼刀,一把把插進周頌的胸膛,在他的身體裡攪動,把五臟六腑絞得爛碎。他呼吸困難,捂住胸口急喘幾口氣,抬起頭時卻透過後視鏡看到后座坐著一個渾身裹滿火焰的孩子......
周頌:「停車。」
劉勤不停,繼續往前開。
周頌:「停車!」
車靠近路邊,還未停穩,周頌推開車門跌了下來,狼狽地摔在路邊。
劉勤坐在車裡看著他,道:「去看看醫生吧,你病得很重。」
桑塔納加速開走了,整條街寂寂無聲,只有周頌一個人。他爬起來,雙腳像是上了一對千斤重的枷鎖,他吃力地拖動枷鎖一步步走到路燈下,筋疲力竭地背靠著路燈坐在地上。他拿出手機茫然地划動電話簿,想找一個人尋求幫助。劃了好幾頁才翻到粱桭的號碼,打出去,卻沒人接。他不敢往四周看,周圍凡是路燈沒有照亮的地方全都燒著熊熊烈火,而且那火焰正在逐步向他逼近,一點點將他包圍......
又撥出粱桭的號碼,還是沒人接,此時手機也快沒電了,電量表里只剩一條細細的紅線,似乎下一秒就關機了。幾近絕望之中,周頌又撥出一個號碼。
電話打通了,韓飛鷺道:「餵?」
周頌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心中湧現一絲絕處逢生的希望,「能不能......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