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廣場外圍停著幾輛警車,所有入口都拉起警戒線,派出所民警在入口處把守。過路的行人被這一不小的陣仗所吸引,停下來往裡張望,或直接向民警詢問廣場內部發生了什麼事。但民警們也不知內情,只接到任務負責將廣場內外團團把守,不允許一個民眾進入。因此面對群眾的詢問,他們只是草草敷衍,就將人群疏散。
廣場裡豎著一塊三四米高的電子屏,往常到了晚上,電子屏會播放本地新聞和GG,但是今晚屏幕漆黑一片,只有廣場邊緣矗立的路燈亮著渾濁慘白的燈光,夏日的飛蟲繞著燈管旋轉飛舞,不斷有蟲子撞擊燈管,發出噼啪的聲響,像是從篝火中漸出的火星子。
電子屏背面是一座花壇,十幾名便衣警察手持鐵錘和斧鑿,猛烈敲砸花壇水泥台,一時間哐啷亂響,石塊飛濺。砸了足足有半個多鐘頭,花壇終於被砸毀,露出花壇底座下的地面。
韓飛鷺喊了聲停,扔掉手中的工具,蹲下身摸了摸地面,只摸到潮濕的泥土,地下沒有再澆築水泥,便道:「把挖掘機開過來。」
一輛從工地借來的輕型挖掘機開到花壇邊,司機控制碩大的抓斗掘進地面,一寸寸往下深挖。警察們站成一圈,默默看著正在進行的掘屍作業。
韓飛鷺從發現蘭嵐屍體的出租屋抽屜深處找到了一隻半舊的筆記本,本子上只寫著一句話:我媽媽躺在惠民路廣場,電子屏後的的花壇下面。
他拿著本子去找粱白岩,讓粱白岩批准他去廣場挖屍體。粱白岩起初不同意,他據理力爭,粱白岩差點抄起文件摔他的腦門,都已經把胳膊揚起來了,又慢慢放下,語重心長道:「就算你能找到宋彩雲的屍體,你能抓到兇手嗎?十年了,你知不知道十年是什麼概念?你知不知道在一個公共場所挖出一具十年前的屍體會引起多大的輿情?你知不知道這案子如果破不了,就成了積在你手裡的一件死案?」
他知道十年是什麼概念,也知道一具沉睡十年的腐屍只能帶來偵破難度,提供不了任何線索。但他還是堅持己見:「梁局,讓我先把人挖出來吧。這案子能不能破另說,總不能讓人一直躺在地底下,您覺得呢?」
粱白岩並沒有被他說服,但也無法阻攔,只給他一句警示:「你得負責到底。」
韓飛鷺沒說什麼,只敬了個禮,就帶上一隊人馬趕到廣場,等天黑了把廣場圍住,不許進也不許出,秘密地進行掘屍工作。
挖掘機向下刨了近兩米深,韓飛鷺擔心抓斗會破壞屍骨,所以叫了停。顧海等人呼呼通通跳進坑裡,拿著鐵鍬繼續往下挖,又掘了近半米深,齊天磊突然大喊:「挖到了!」
韓飛鷺蹲在坑邊給他們打手電筒照明,看到薄薄的土層下露出兩根人體手指骨骼,喊道:「大海和磊子在下面繼續挖,其他人全都上來。小宋!拿著記錄儀到這兒拍!你站那麼遠能拍到什麼鬼東西!」
凌晨一點多,公安局大樓燈光滅了一半,警察辦公區也只亮著工位上的檯燈。同事們大都下班了,只有穆雪橙和幾個值班的女警還在繼續工作,穆雪橙接了杯熱水回來,看到蘭兆林還坐在角落裡靠窗的一張長椅上,便問他:「蘭先生,你喝不喝水?」
蘭兆林入定般一動不動,像是睜著眼睛睡著了,穆雪橙問他話,他也沒有及時反應過來,「......不了,謝謝,我不渴。」
穆雪橙點點頭,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悄悄對小趙說:「他是不是受刺激太大,有點臆症?」
今天傍晚蘭兆林來警局認屍,確認警方帶回的屍體是蘭嵐無疑後在幾份文件上簽了字。走完流程,穆雪橙告訴他可以離開了,他卻說『再等等』。她不知道蘭兆林再等什麼,但同情他剛失去女兒,不好把人趕走,於是任他留下了。
蘭兆林坐在椅子上,一等就等了五六個小時。期間穆雪橙又委婉地提醒他可以回家等消息,他還是說:再等等。
凌晨一點四十五分,他等的人似乎到了。樓下寂靜的大院有了動靜,幾輛警車接連開進來,他站在窗前往下看,看到韓飛鷺從車裡下來,指揮幾個警察從車裡搬什麼東西,他盯著那輛印著「勘察」字樣的警車,看到警察從車裡提出兩隻箱子,隨後一行人陸陸續續進入大樓。
穆雪橙也看到韓飛鷺等人回來了,她正要下樓去看看情況,韓飛鷺的電話先一步到了,她接通電話「餵?老大。蘭兆林還沒走,他在我們辦公室坐著。好的,我現在帶他下去。」
她掛斷電話,帶蘭兆林下樓,來到一樓法醫室,在法醫室門外的樓道里看見了韓飛鷺。韓飛鷺像是剛從工地扛了水泥搬了轉回來,頭髮汗濕了一半,脫掉外套搭在肩上,身上的灰色短袖衣領和前襟也全濕了,褲管和鞋子上沾滿泥土。
「韓隊,蘭兆林來了。」穆雪橙一邊說一邊在兜里找紙巾,找出紙巾遞給韓飛鷺,韓飛鷺卻沒接,只對蘭兆林招了下手,然後走進法醫室。
法醫室里,法醫正在把從廣場帶回來的骨骼一截截擺在冰冷的停放台上,逐漸擺出了人體骨架的形狀。
聽到蘭兆林走進來,腳步聲在自己身後停下,韓飛鷺便問:「還認得她嗎?」
那些骸骨上沾滿了髒污的泥土,連白骨本來的顏色都看不出。蘭兆林看著那些骨頭,發現自己內心毫無反應,於是又看著擺在台子邊緣的一隻皮夾。那是宋彩雲生前用的皮夾,裡面裝著她的身份證和銀行卡等物,身份證上的照片還很清楚。他看著宋彩雲微笑的臉,也不禁莞爾:「是彩雲。」
韓飛鷺回過身正視他,卻捕捉到了他眼睛裡的笑意,這讓他陡然間感到無比心涼:「那你知道我們是怎麼找到她的嗎?」
蘭兆林已經猜到了,但搖了搖頭。
法醫室溫度偏低,再加上面前站著蘭兆林這一冷血動物,韓飛鷺覺得房間裡的溫度直逼零下,道:「出去說。」
他走出法醫室,坐在樓道邊的長椅上。蘭兆林也跟出來,坐在他旁邊,一幅安之若素地模樣。
韓飛鷺從褲兜里拿出那隻巴掌大的筆記本,翻到蘭嵐寫著字的那一頁,然後把本子遞給他:「看看吧,這是你女兒的遺書。」
蘭兆林接過去,看罷蘭嵐寫的那行字,又往後翻了一頁。
韓飛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在找什麼?」
蘭兆林不語,一頁頁翻到底,發現只有那一頁寫著字,其餘地方全都是一片空白。他把本子合上,道:「沒什麼。」
韓飛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你擔心你女兒揭發你?」
蘭兆林淡淡笑了笑,很是溫文儒雅:「你想多了,警官。」
韓飛鷺卻道:「再仔細看看。」
蘭兆林依言翻開筆記本,這次往前翻看,才發現被這隻筆記本不完整,被撕掉了幾頁。而那被撕掉的幾頁,或許就是他剛才尋找的東西。
韓飛鷺道:「蘭嵐的確想揭發你,她把你的罪行寫在了自己的遺書里。但是她又改了主意,所以才把那幾頁撕掉。你知道她為什麼改變主意嗎?」
蘭兆林稍稍昂起頭,表情平靜又冷漠,但眼神卻有些困惑。
韓飛鷺看著他,暫時拋去他殺人兇手的身份,發現他就像舊時的皮影戲裡的人物,看起來美麗精緻,其實被人所看到的只是一道黑影。他看起來永遠是那麼的冷靜又沉穩,甚至連殺死妻子都是理智分析後付諸的行動,他的本意不是掠殺一條人命,只是為自己和女兒爭取更多的生存資源和生存空間,所以他一直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他自以為有情,實則無情,更可怕的是他自己都未察覺到自己的無情,因為他天生就是無情的人。
在這一刻,蘭兆林在韓飛鷺眼中變成了一張人皮,人皮下空無一物。韓飛鷺道:「她和你朝夕相處,被你言傳身教,也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當年她親眼看到你殺死了宋彩雲,後來她又被你說服,所以她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殺人的行為意味著什麼。對她而言,宋彩雲死了,或許只是躺在地下睡十年。她對生死已經沒有了概念。」他突然感到胸腔里無比憋悶,於是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你是怪物,蘭嵐是你的孩子,她也是怪物。」
蘭兆林微微笑了笑,道:「那麼,你的朋友呢?」
韓飛鷺看著他,目光幽暗:「你說什麼?」
蘭兆林:「來警局之前,我和你的朋友見過面,他叫周頌是嗎?在酒店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他是遲辰光的兒子。他也問了我彩雲的事,但是我看得出來,他的目的不是幫你破案,而是為了戰勝我。如果我是怪物,那麼一心想要戰勝怪物的人,又是什麼?」
說完,他看了看手錶,然後把那隻筆記本隨手放在椅子上,站起身整了整襯衫衣領,從容閒適的就像站在鏡子前檢查自己的儀容,準備去上班:「蘭嵐是我的孩子,周頌是遲辰光的孩子。依你所言,既然我的孩子是怪物,那麼遲辰光的孩子一定也是怪物。」
他走了,瘦削的背影走在空蕩無人的樓道里,腳步從容又篤定,像一道遊走人間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