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快餐店總是客滿且吵鬧,幾乎每桌客人都帶著孩子,當超過十個小孩子聚在一起,他們會把任何地方變成幼兒園。
臨著窗邊的雙人座的座位上只坐了一個穿長袖長褲戴著鴨舌帽的十六七歲的女孩兒。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從過道跑過去,撞翻了她放在桌邊的一杯可樂,可樂淌了一地,濺到男孩兒身上幾滴。燙著滿頭大卷的女人氣沖沖地把男孩拽走,教訓男孩兒弄髒了衣服,沒有理會被撞翻可樂的女孩兒。
服務員也沒有發現這裡發生了小小的事故,那灘可樂安靜的躺在地上,從它身邊經過的人紛紛繞開它,但還是會不小心踩到。踩到可樂的人會朝女孩兒投去譴責的目光,仿佛她才是罪魁禍首。
在第三個人不滿地看向自己時,姚木蘭蹲下去把可樂杯撿起來,又用紙巾把地面擦拭乾淨,她拿著一團髒兮兮地紙巾起身時發現面前站著兩個同學。她們和她同班,但和其他人一樣幾乎和她從未有過交流。在不用上學的節假日裡,她們換上靚麗的衣服,簡單上了淡妝,顯得青春動人。
「嘿,姚木蘭。」一個穿牛仔短裙的女孩兒友好的向姚木蘭打招呼。
姚木蘭卻在她的問好中無所適從,她瞬間忘記了自己該幹什麼,攥著紙團坐下去,可樂污水從她指縫裡流出來弄髒了她的袖子。
看到她這幅樣子,兩個女孩兒悄悄交換一個含義豐富的眼神,穿短裙的女孩兒又說:「這幾天你沒去學校,班主任說你生病了,你還好嗎?」
姚木蘭點了下頭,才想起手裡抓著一團紙似的把紙放進了裝漢堡的紙盒裡。
「那我們走啦,拜拜。」
她們從她身邊走過,另一個女孩兒說了句:「你理她幹嘛。」
姚木蘭知道她是故意的,因為她的聲音很大,足以讓店裡每個人都聽到。
快餐店斜對面是一座小區的正門,車和人進進出出。她隔著一扇玻璃望著路對面的小區大門,她在等一個人,並且已經等了很久。時間又過去了十幾分鐘,此時已經趨近傍晚,橘黃色的陽光透過高樓層疊的縫隙斜照下來,落下一道道傾斜的影子。
一輛黑色越野車停在路邊,她覺得那車有些眼熟,還沒想起是誰的車,就看到韓飛鷺從車裡下來,走向這間快餐店。韓飛鷺站在門口往店裡環顧一周,很快找到了坐在窗邊的姚木蘭,隨後走過去坐在姚木蘭對面。
「幹什麼?」姚木蘭問。
韓飛鷺:「你們家的保姆告訴我,你在這裡。」
才幾天沒見,姚木蘭就瘦下去一層,她的臉藏在帽檐下又被長發遮住,只露出尖尖的下顎和沒什麼血色的嘴唇。她臉色不好,即蒼白又懨弱,整個人也消沉萎靡,像是從病床上爬出來的重病之軀。
韓飛鷺關切地問:「你生病了?」
姚木蘭的嗓音又緩又慢,每說一個字都很吃力:「我一直在看醫生。」
韓飛鷺:「醫生怎麼說?」
她從兜里拿出一隻藥瓶放在桌上,道:「醫生又給我多加了一種藥。」
韓飛鷺認得那種藥,那是抑制重度抑鬱症的精神類藥物。他很意外,他剛知道姚木蘭在服用精神類藥物:「你確診抑鬱症多久了?」
姚木蘭皺著眉:「我不記得了,好像已經很久了。」
或許她已經確診抑鬱症很久,但是她之前的狀態遠沒有現在嚴重,她和文博的事跡敗露是壓垮她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的雙手滿是可樂污漬,韓飛鷺從紙巾盒裡抽出幾張紙巾在水杯里蘸了一下,然後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姚木蘭一驚,把手往後拽,但是她力道很小,韓飛鷺稍稍用力捏住她手腕就阻止了她。韓飛鷺用紙巾擦拭她手上的污漬,問:「有人照顧你嗎?」
姚木蘭怔住好一會兒,才道:「琴姨會提醒我吃藥。」
韓飛鷺:「你媽媽呢?」
姚木蘭:「她不在家。」她頓了頓,又道,「她經常不在家。」
她像是感知到了什麼,轉過頭往馬路對面看過去,本一片灰靄的眼睛裡驟然現出些許光亮。
韓飛鷺沿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在路對面小區門口看到了文博;文博拉著兩隻行李箱從小區走出來,路邊站著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司機幫他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裡。隨後他的外婆也提著大包下包走出來,他接過外婆手中的包裹一併放進計程車後備箱。很顯然,他們正在搬家,或將永遠離開這座城市。
韓飛鷺這才知道姚木蘭今天來到這間快餐店是為了送別文博,也才了悟,壓垮姚木蘭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不是她和文博的事跡敗露,而是文博將要離開。
今天來送別文博的不止姚木蘭一人,還有幾個和姚木蘭同齡的少男少女,都是文博的同學和朋友。文博站在夕陽餘暉下,面帶微笑和朋友們一一擁抱道別,幾個女孩子和他擁抱後都紅了眼眶。
韓飛鷺看向姚木蘭,發現姚木蘭的眼眶也紅了,臉上表情卻很木然。他心生惻隱,輕聲問:「你不去和他道別嗎?」
姚木蘭道:「我的樣子很醜。」
那個穿短裙的女孩兒向文博送上一份系著漂亮絲帶的禮物,然後又一次擁抱文博。她似乎在文博耳邊說了句什麼,隨後文博回過頭朝路對面的快餐店看了過來;那一瞬間的轉身回眸在金色餘暉中烙下一個少年無盡回望的剪影——儘管很清楚文博看不到自己,姚木蘭還是低下頭躲避他的視線,倉皇的像是被陽光碟機退的黑暗。
計程車開走了,站在路邊的少男少女們用力向計程車揮動胳膊,直到車子拐過路口消失不見,他們才結伴離開。
韓飛鷺忍不住安慰她:「你們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面。」
姚木蘭卻很悲傷也很篤定地說:「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機會了。」
韓飛鷺:「我看得出來,他喜歡你。」
姚木蘭嘴邊溢出一絲苦笑:「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他走了。」
她把擱在桌上的雙肩包背起來,離開了快餐店。韓飛鷺跟出來,和她並肩走在人行道上。她走得很慢,消瘦的身影仿佛飄在雲端,腳步輕盈的沒有一絲重量感,像是遊走在人間的鬼魂。
兩個人各自沉默,不言不語地往前走了一陣子,姚木蘭才問:「你找我幹什麼?」
韓飛鷺:「想請你幫個忙。」
姚木蘭:「什麼忙?」
韓飛鷺:「幫我們找到竇晴。」
姚木蘭雙手揪著背包帶,低著頭又往前走了一會兒:「你抓到他們了嗎?」
韓飛鷺:「羅娜和劉峰嗎?對,我們抓到他們了。」他悶笑一聲,「你自己可能都沒想到,羅娜像極了林林的畫像。」
姚木蘭:「我知道,我是故意的。」
韓飛鷺側過頭看著她:「為什麼?」
姚木蘭捋了下頭髮,掉下數根髮絲纏在她手指上。她看著自己的手,道:「我以前總是很憤怒也很恐懼,但是自從下雨那天我和你聊過之後,我不再憤怒也不再害怕了。我現在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因為我已經做好了放棄一切的準備。」
她說的這番話,韓飛鷺只聽懂了一半。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姚木蘭,彎下腰,雙手按在她肩上,問:「你怕什麼?」
姚木蘭出神地看了他片刻,道:「明天早上你去接我,我會帶你找到竇晴。」
她抬頭看向天空,天色漸晚,天空呈深邃的墨藍色,夕陽逝去的淡影像是初生的月亮。
「天黑了,我要回家了。」她走到路邊攔下一輛計程車,拉開車門上車時突然停住,回過頭向韓飛鷺笑了笑,「不要忘記了,明天早點去接我。」
韓飛鷺看著她乘坐的計程車像一尾魚似的游進深海,心中突然萌生劇烈的傷感;姚木蘭讓他明天去接她,可他卻感覺姚木蘭已和他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