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鏘!
「大殷十三年,熒惑西墜,血月高懸……」
「天……漏了!」
咚咚咚咚……鏘!
「自那之後,靈機起復, 妖魔橫行,世人苦難……」
「有妖魔,喜把人心肝,熬成一鍋湯……」
「有妖魔,穿著金裝,畫個人樣,道貌岸然坐高堂……」
「妖魔當道,野雞也敢稱鳳凰,狐狸扮作俏新娘……」
「倒反天罡!倒反天罡!! 」
恰逢中秋,正值傍晚。
半邊燒焦似的天空,恰如一道奔騰的血河,掛在那裡。
玄華村破廟前,好戲正在上演。
一老一少,身後背著大大的木箱,雙手拉著懸杆絲線。
一人操控著張牙舞爪的妖魔,一人操控手拿紅纓槍的小孩兒。
妖魔和小孩兒,俱是木偶。
以牽絲控制,便能活靈活現的在三尺紅台上,殺的難分難解。
牽絲戲,就是木偶戲。
也有人稱其:傀儡戲。
近幾年牽絲戲這一行,要說誰風頭正盛,那無疑是伏龍鎮的高長壽。
從九年前開始,本是默默無聞的高師傅,突然間像是開了竅,每年都會創作出幾個新戲本。
新穎的神仙妖魔設定,以及有趣,並且爽感十足的故事,讓高師傅逐漸成為整個鳳來縣,乃至洛洲城的牽絲戲大家。
此刻師徒二人演著的,就是今年大火的新戲本……紅孩兒歷險記。
若不是玄華村村長,咬牙花費重金,還打著玄華村走出的名人,適當回饋家鄉的溫情牌,否則也不可能在這中秋時節,將檔期正滿的高師傅請來。
只是有些不巧。
這會兒恰逢飯點,村裡的老人,陸續尋到自家看熱鬧的孫兒,攆著讓回家吃飯。
為了讓孫兒聽話趕緊回家,口中甚至還不斷恐嚇:「小心天黑了,被妖魔抓走吃掉……」
於是剛才還烏泱泱的觀眾,瞬間化作鳥獸散。
「師父,人都走了,咱還演什麼……演給誰看呢?」高見秋操縱著牽絲線,讓紅孩兒一槍,將師父高長壽操控的虎妖刺倒。
牽絲線,雖說秀的也是操作,但卻異常枯燥且無聊。
哪有前世哥幾個打王者榮耀來的爽?
可能是穿越前,抱著一腔熱血,燒了櫻花國神廁,冥冥中積累不少功德。
高見秋穿越後成了藝術工作者,覺得這個世界的戲本太枯燥,就忽悠著師傅編了幾個華夏的神話故事。
沒想到這一改,不得了,不得了。
一炮而紅。
高見秋搖身一變,成了牽絲戲大家的徒弟,戲迷們見到他,都得客氣的稱一聲:小高先生。
可想到他本來能成為民族英雄,並享受族譜單開的殊榮。
即使高見秋已經穿越九年,每每想起這些,仍是有些悵然。
「呵呵……玄華村近些年常有人失蹤,請咱們來,可不是演給人看的……」高長壽見寶貝徒弟有些無聊,便故作神秘的壓低聲音,想引起高見秋的興趣。
「不給人看,難道給祂看?」
「嘿!還真是給祂看,李村長要還願,希望祂能保佑玄華村……」
「這會兒沒觀眾,活動活動手指,別使那麼大勁兒。」對這個九年前心軟撿來的徒弟,高長壽可是格外疼惜。
這寶貝徒弟滿腦子天馬行空的念頭,簡直是戲神降臨。
所以高長壽對高見秋有著殷切的期待,他希望自己百年之後,徒弟能將牽絲戲發揚光大。
用徒弟的話說,就是牽絲戲要走出洛洲城,走出大殷皇朝,逐漸國際化,並對外進行文化輸出。
「好嘞,師父。」高見秋松活松活手指,瞅了眼廟裡端坐的菩薩。
「嗯?」
這一瞅,卻是讓高見秋心中一驚。
「菩薩……這麼調皮嗎?」
他以為錯看了,又狠狠眨巴兩下眼睛,希望更聚光一點。
高見秋剛剛看到低眉垂目,面露慈悲的菩薩,竟然對著他……吐了吐舌頭!!
只是這次再聚睛看去,確實無異常,心裡不由自嘲:連續五六個小時的演出,興許是累的有些迷糊。
高見秋也不在多想,重新打起精神,認真操控著木偶。
三尺紅台上,好戲仍在上演。
人雖散,但鑼鑔不停,這是規矩。
牽絲一動,仙人遞劍。
懸絲一顫,妖魔急退。
一舉一動,十指操控。
仙魔生死,一念之間。
天邊的火燒雲,早已隱去,不知何時騰起的烏雲,遮蔽高懸的圓月。
三尺紅台上,燭火閃亮,影影綽綽間,戲台上的妖魔,好像真箇在吃人。
也許是紅台上的燭光映照。
廟裡的菩薩……低垂的眼眉竟慢慢抬起,抿著的雙唇也漸漸張開,森然的寒光在口中乍現。
慈悲的雙目中……一片血紅。
突然……
一條紅色的綢帶,直衝戲台而來。
頃刻間,廟中的菩薩變了臉!!
噗!
溫熱的血漿,濺高見秋一臉,他抬頭瞳孔猛縮,還帶著震顫。
呃?
他看到了什麼?
他的師父高長壽,被一條紅綢貫穿心臟,紅綢上血液伴著腥臭的粘液,滴在戲台上。
哪是什麼紅綢?
分明是……長長的舌頭!
「師父……!」
戲台上,正撲向妖魔的紅孩兒驟然摔落,而妖魔也沒了支撐,倒在地上。
高見秋看著眼前刺目的紅舌,還有師父胸前鮮紅的血,手足無措。
意外發生的太突然,他還有些懵。
高見秋想試著去拽動高長壽胸前的長舌,卻又害怕加重師父的痛處。
然而。
未等他多想,長舌便猛的收回,捲起一捧熱血,連帶著還有一顆……熱騰騰跳動的心臟。
「秋兒啊……師父……不疼……別哭……將……將牽絲戲……發……發……呃……」高長壽吐著血沫,身軀震顫,舉起手想要拭去高見秋眼角的淚。
手臂陡然一軟,沒了生息。
死不瞑目。
「師父……」
高見秋抱著師父的身軀,聲嘶力竭的呼喊,奈何高長壽瞳仁中光亮逐漸渙散。
他猛的抬頭,怒視廟中的菩薩。
發現祂嘴角帶著血跡,手中端著一顆心臟,正啃的香甜。
極致的憤怒和恐懼,會讓人失去理智。
還哪管對方是不是菩薩?
高見秋從身後木箱中,抽出一把短劍,就朝著廟裡的菩薩,直刺而去。
這是他十三歲時,師父送他的禮物。
因為他對師父說過,以後想當仙人,保護師父,並以此劍斬盡天下妖魔。
他來這個世界九年,和高長壽相依為命,早已將他當做至親之人。
可如今師父沒了,他的心空落落的。
這一劍帶著憤恨,帶著恐懼,還帶著如前世炸毀櫻花國神廁般的慘烈。
一往無前。
咔嚓。
普通鐵劍,竟刺進了菩薩金身。
然後。
咔嚓咔嚓的開裂聲,順著泥塑金身上不斷延伸的裂縫,連綿不絕。
吼。
非人的怒吼,伴著金身四濺的殘塊。
高見秋用手臂護在面部,忍受著泥塊兒擊打的疼痛,他察覺到有東西從高台上站了起來。
咚。
一聲重響,伴隨著狂暴的風,在小廟中肆虐。
高見秋被風吹的使勁眯起眼睛,抬頭看向高台之上。
那裡原本端坐的菩薩,已經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丈許高,通體漆黑,好似黑玉雕琢的……大蛤蟆!!
剛才的聲響和狂風,只是它站起又坐下便引起的動靜。
「該死啊……還我師父命來!」
高見秋面對妖魔,潛意識中的恐懼,在不斷提醒他。
快逃!快逃!
但他心中的恨意,猶如牽絲引線,操控著他的身體,再次舉起手中短劍刺了上去。
當。
咯滋。
金戈之聲,伴著鐵器划過琉璃的刺耳聲,黑玉般的大蛤蟆身上,連印子都沒有。
咔咔咔。
似是端坐高台裝的太久,蛤蟆妖魔的身軀有些僵硬,只是低個頭,就發出關節摩擦的響動。
猩紅的雙眸中,倒映出高見秋再次揮劍的身影,像是三百年前,它坐在池塘邊,看到從眼前飛過的蚊蟲。
冰冷,漠然。
唰。
於是它口中彈出綢帶般的舌頭,裹住高見秋的脖子,將他拉至身前。
舌頭尾端,靈活穿透高見秋的胸口,卷出了那顆充滿怒火,恨意滔天的心臟。
隨意的,如同摘下一顆熟透的蘋果。
高見秋掙扎的動作,驀然一頓,整個身軀隨即鬆軟下來。
蛤蟆妖魔吞下心臟後,高見秋的屍體便被它甩飛出去。
卡啦。
屍體恰好砸在三尺戲台上,高見秋像是沒了牽絲線支撐的木偶,癱在那裡。
咕呱。
建起兩百年的菩薩廟,轟然倒塌。
似乎不會有人再記得,有隻蛤蟆穿上金裝,也曾坐在廟堂的高台之上。
……
……
不知過了多久,幾個穿著黑衣的人影,鬼鬼祟祟的出現在倒塌的破廟前。
「爹,您真神了,果然像您說的那樣,中秋月圓,蛤蟆大仙會顯靈啊!」說話的年輕人,正急不可耐的上前,去翻動高長壽身後的木箱。
「呵呵……可惜了,這蛤蟆大仙一走,以後這條生財之道就斷了。」
說話之人,赫然是村長李山水,只是他看著倒塌的菩薩廟,臉上沒有絲毫可惜的神色。
「沒就沒了,爹,您不說了,做完這一票,往後就有使不完的銀子嗎?」李大郎翻動著高見秋的箱子,滿不在乎的說道。
「那是自然,老二你小子小心點,那可是孤本……」李二郎翻找的動作太急,李山水趕忙過去提醒。
「放心吧爹,你看……都收拾好了,對了,這個染血的,還要嗎?」李大郎拿著個被血沁染的木偶,遞向李山水。
李山水目光掃視,見是個人形木偶。
赤面髯須,身披金甲紅袍,三目怒視,腳踏風火輪,左執金印,右舉金鞭。
看起來威武勇猛,但他沒什麼印象。
「不要了,染上血,太晦氣!」
李山水嫌棄的擺擺手,催促著兩個兒子, 「趕緊收拾好,將屍體處理掉!」
「好勒!」
……
夜色靜謐。
烏雲散去後,明月再次普照山河。
自然,也照進玄華村外的一處溝壑。
清冷的月光,照見溝壑中堆積著的無數白骨。
陣陣陰風吹過,好似鬼哭。
死於非命的師徒二人,就躺在壘壘白骨中。
高長壽的屍體,臉朝下趴在一旁。
而高見秋,臉朝上,怒目圓瞪。
胸口的血窟窿,早已染透衣衫,看不出是否還有鮮血流出。
高見秋身體一側,是那尊因為染血,被李家父子嫌棄丟掉的人形木偶。
或許是月色下的白骨,反射出微光。
恍惚間。
那尊木偶被鮮血沁染的雙眼。
似乎……亮了一下。
與此同時。
一股高遠,宏大的氣息,從虛空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