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鯨落,萬物生
王德完還沒開口,只聽謝廷贊情緒高漲地說道:「誰人不知,鼎定國本,都是廣安公的功勞啊!」
「……我的功勞?」
王德完愣了一下就哭笑不得,「聖心獨斷,忽然風疾,這才定了國本。就算有功,又與我何干,沈閣老此前封駁聖旨,才稱得上功。」
「哼!他?」謝廷贊並不認同,「若非廣安公一日五疏,仗義之諫,身受杖責,群臣物傷,哭告午門,焉能激動聖心、鼎定國本?請受我一拜!」
謝廷贊鄭重不已地拜謝他,王德完卻有點嚴肅地搖頭:「曰可,慎言!」
什麼叫我引發的一系列事情讓皇帝激動?這傢伙一張嘴這麼一說,略去了中間忽染風疾一環,倒搞得皇帝中風是被我搞得太激動了。
那不是罪臣嗎?
搖著頭扶謝廷贊站直:「國本能定下來,終是了卻一樁大事。陛下降旨內禪,再後面嗣君繼位,糾劾亂政,諫君勤政,就要靠你們了。我已是一介草民,不日便回鄉。」
「不然!若非廣安公先直言宮禁之事,群臣紛紛苦諫,豈有今日詔告中外?廣安公不可自傷!即便不能立即起復,殿下也定然記下了廣安公之功!」
慈慶宮中,朱常洛還真的剛好看到王德完的一日五疏的記錄。
他想了想,轉頭在一個本子上記下了他的名字。
大明暮氣沉沉,雖然暫時還不能辨別這些人的品行如何,但能這麼悍勇,終歸是多一些意氣在胸的。
沉穩的老油條需要,愣頭青也需要。
旨意也漸漸往大明諸省散開,所到之處無不驚愕,議論紛紛。
皇帝忽染風疾,竟定下了國本,更一開大明先例降旨內禪?
整個大明的有心人都開始動起來,探聽其中內情。
但諸省生員和舉人並不在意這個。
他們心裡只有一件事:若明年會試登榜,豈不是新君的第一屆門生?
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年的鄉試和明年的會試,陡然顯得更加重要。
徐光啟剛剛離開南京,坐上船,準備一路遊學入京。
趕在入冬漕河結冰之前可以到通州就好。
而此時的通州,利瑪竇剛剛下船,聽說了最新的消息。
他有些忐忑。
本來是皇帝下令讓他們來的,這麼著急地趕來,是要在八月十七皇帝的生日那天之前獻上賀禮。
現在皇帝病重,還會見他嗎?
……
七月十五,禁衛清道。
徐文璧仍舊要祭祀,與成國公朱鼎臣、英國公張維賢一起。
皇長子祭天壇,然後遣徐文璧祭地,遣成國公祭社稷,遣張維賢祭山川,最後他們再陪著皇長子親謁太廟。
祭祀很莊重,要提前到祭所齋居。
朱常洛已經先行了冠禮,如今身著的是皇子祭服,而非太子祭服。
太子冊立大典和禪讓、登基大典都將於年內舉辦,行人司已經派出大量的人前往諸省。
諸藩王都要遣使來參加典儀,有不少派出的官員也要回京。
一去一回,時間不會很快,日子定在入秋之後。
今天是皇長子出宮齋居,準備祭祀天地、社稷、太廟,為皇帝祈福,為大旱祈雨。
這是朱常洛第一次出宮。
儀仗已經是太子規格。
開道龍旗六,每旗執弓弩軍士六人。
金輅高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廣八尺九寸。轅長一丈九尺五寸。輅座高三尺二寸有奇。
大明營造尺,合約後世三十一厘米多。
這金輅的尺寸不小,前後儀仗規模更不小。
左右共十八人,金交椅、金腳踏、金水罐、金水盆、青羅團扇、紅圓蓋、金香爐、金盒、唾盂、唾壺、拂子一應俱全。
前三十六,各擎絳引幡等;後四十八,皆執杖劍等。
比不上鹵簿大駕,卻也是皇帝之下最威嚴的儀仗了。
其後還有陳矩領著的隨侍太監。
他在京城官民面前的出現,正式昭示著一件事:大明要開始進入新君時代了。
明年就將改元,萬曆成為過去。
朱常洛坐在金輅上,裡面空間不小。
金輅上的「車廂」,被稱作輅亭。方方正正,長寬都有五尺四寸,高有六尺四寸。
輅亭內部,有紅髹匡軟座,有紅髹椅。
輅亭的前方和左右兩側,都有門。門的兩側,各有兩個窗戶,被前、左、右一共紅簾十二扇遮擋。
朱常洛在輅亭里能站直,就算頂部還有些裝飾,但總體畢竟兩米左右高了。
他小時候雖然不受待見,卻始終還是皇子,飲食方面比普通百姓當然要好得多,身高大約是剛過一米七。
現在朱常洛就站在輅亭,掀開前面的一扇紅簾,看向外面。
親眼所見這個時候北京城的街景,朱常洛的眼神是好奇的,也是凝重的。
之前行經天街時,他並沒多看。
過了天街就出了正陽門,到了南廓城。
嘉靖三十二年,道君準備擴建北京城,最初規劃的外城東西十七里、南北十八里。
但錢不夠。
在嚴嵩的建議下,只是先把南面的廓城修建了起來。
正陽門外當年的坊廂居民從此也成了「城裡人」。
通往正南方永定門的正陽門大街要經過數個路口,最主要的路口是連同廣寧門、廣渠門的交匯處。
朱常洛挪到右手邊,掀開了那邊的窗簾看過去。
他要面對的大明,他還沒見過。
那是「繁華」的騾馬市街和菜市街。
北京城已是四重格局。
最裡面自然是紫禁城。
而後是包裹著紫禁城的皇城,其內基本上是直接為皇帝服務的太監們再加上一些禮儀建築。
中間是舊城,各大官衙、各庫、各廠和許多官宅分布其中。雖然也住有百姓、有商業場所,但最外圍顯然更加寬鬆、活躍。
這最外圍,就是修築了城牆的南廓城和另外三個方向的坊廂。
如今朱常洛觸目所及,卻是多有陳舊、凋敝之意。
許多房子上的瓦片不是常經打理,破碎的不少。
看似氣派的樓店,柱子上也多有掉了的漆,斑斑駁駁。
到了這南廓城,自然不能也不必完全禁止百姓出門驚駕。
大明的百姓總體是順服的。
朱常洛看著遠處見儀仗到來後跪著的百姓。
敢於抬頭的極少,但他們的衣裝、膚色、個頭,還是讓朱常洛遠遠地看過之後有個結論。
身為大明子民,體面的,只是極少一部分人。
街面的整潔程度讓朱常洛大為意外,想了想又在情理之中。
宮裡有那麼多太監宮女勤快灑掃,這條街哪怕因為天子要出行而提前灑掃過,卻仍舊只能是這樣。
要知道,這都城的路面還大多都是土路。
除寥寥幾段路是石渣路、天街一帶是石磚路外,其餘道路平日裡根本就是坑坑窪窪,遍布灰塵垃圾。
一到下雨後,路況更加感人。
如今准太子、嗣君出行,淨水潑街、黃土墊地,那已經算是平整乾淨。
視線所及,盛夏之際,大旱之餘,朱常洛甚至隱隱覺得今天是不是沙塵暴了。
偌大的北京城,一年不知道要用掉多少燃料。
工部的山廠,供應著內宮及諸多衙門所用薪炭。京城百姓,也需要這些。
巨量的柴薪木炭需求,讓北京周邊的山巒幾乎都禿了,如今煤也用得越來越多。
整個北京城,現在「煙火氣」是十足的。
但在朱常洛眼中,看到的景象讓他腦子裡嗡嗡的。
這就是雖不算落後、卻死氣沉沉的大明。
煌煌國都,髒亂而壓抑。
這還不是城牆外的坊廂,那裡的景象只怕更加難看,也許便可稱一句難民營。
朱常洛內心輕嘆一口氣,放下了紅簾。
華麗的太子儀仗行進於這樣的大明都城內,民間財力物力堆築起來的皇家奢華直觀而具體。
金輅有些搖晃,朱常洛的心也浮蕩不定。
要想改變這一切,他將來必定面臨更大的波濤,來自權貴、官紳們的波濤。
在李太后面前他沒有直言,但朱常洛知道,要再續國祚、重造生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至少要進行一次規模很大的再分配。
至少要讓這大明,比以前公道一些!
他的登基已經只是時間問題,但登基之前的這幾個月,他還要從李太后那裡得到全方位的信任,能夠壓製得住內閣和幾個重臣才行。
朱翊鈞縮回了宮裡,他要邁出步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