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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章 天子雙足

2024-11-27 21:56:04 作者: 冬三十娘
  第379章 天子雙足

  當初想離開曲阜長居京城,如今看來當然是十分錯誤的決定。

  長久以來,孔氏一直立於不敗之地。

  朝有強臣,天子勢弱,孔氏代表的就是源源不斷的儒門新生力量,可助天子掌穩大權。

  天子強勢,要大刀闊斧變法富國,孔氏又能倚重朝野官紳所代表的儒門利益,總有直臣能言敢諫。

  憑的自然就是儒學的官學地位,大明由士大夫具體治理的事實。

  如今這個局面已經有了很大的裂痕,因為天子實在太過強勢。

  軍事上有讓人瞠目結舌的成就,權術上讓朝堂從原先的內閣六部變成未來的一房七院。

  宦官並未弄權,錦衣衛並不跋扈,而朝野恭敬。

  這些都還好,最讓很多人對未來感到無所適從的,是皇帝在學問上的成就,是儒學的變化。

  這塊士大夫們的自留地,如今被皇帝橫插一柱,正日益變成他的模樣。

  「此衍聖公這數年精研格物致知論之心得。」

  太常寺里,李廷機在太常學士面前拿出了薄薄三冊。

  太常學士里有董其昌,有陳繼儒,有張鑒,有焦竑,有呂坤,也有徐光啟。

  李贄已逝,太常寺當中已經沒有了最大的「異端」,但如今「異端」越來越多。

  或者說,仍舊不願承認「先賢不必為至聖、經典不必為至理」的人才是異端。

  現在夫子後人也拿出了他對格物致知論的研習成果。

  「衍聖公一生專研明明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李廷機環顧眾人,「明,照也,照臨四方曰明。明德煌然,如日月當空。衍聖公一生所惑,如何明明德,以致無私無欲。」

  「先有陛下振聾發聵,格物致知論窮盡變化之道,悟透陰陽矛盾轉化之機。北疆一戰,若說大明啟戰端為霸道,則通遼會盟盡顯王道。諸族誠服,豈非盡得矛盾轉化之妙、盡顯時勢變化之果?所以有此成就,仍在矛盾二字。」

  「衍聖公如今方才徹悟,這私心私慾,也恰如矛盾,永世長存。日月照臨四方,也不免有陰有陽。格物致知論正是不避私慾,不避矛盾。用之於國事,則是以戰止戰,以霸術行王道。蓋因我內外諸族,矛盾也長存,各有其私慾。要成就王道,教化內外之民,終究要破此死局,此謂謀事在人,促成時勢轉化,正如驕陽不憐冬雪,寒風不憐草木。枯榮之間,生息藏焉。」

  「推而廣之,格物致知論,實乃明明德之法。須知明德非無私無欲,實則力求照臨四方,一心親民向善。欲明明德,先得其法。衍聖公以為,格物致知論不避私慾,不諱矛盾,其立意高遠已如日月當空,實乃煌然大道、治學妙法,亦是立身處世之至理。」

  「陛下御極以來,行之內則化黨爭之危、解宗室之難、紓財計之困,外則破四面強敵、除狼視之奸、收諸族之心。十年以來,大明已有中興盛世之基。衍聖公慨嘆陛下既得陽明公知行合一之實,亦合明體達用、格物致知之理。聖天子在上,他寓居京城十年,學問終有所得,著此三冊呈獻御覽,笑而辭歸故里,陛下連聲稱善。」

  李廷機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其中內容聽得眾人心情各異。

  孔尚賢真的喜歡一直留在京城嗎?他們太常寺就在孔尚賢常住的北京孔廟隔壁,他們可太清楚了。


  他真的是笑而辭歸故里嗎?只怕也不見得,消息靈通的已經聽說了曲阜的事。

  但李廷機轉述衍聖公這三冊薄卷當中的孔尚賢治學心得,聽起來還當真是……頗為有道理。

  似乎這個夫子的後世子孫,在學問上當真並非草包一個。

  藉助聖天子的格物致知論,對明明德有了一個屬於他的解釋。

  釋經很重要啊,現在夫子後人幫著皇帝釋經了。

  李廷機今天專門請他們過來,為的是另一件事:「我觀衍聖公此書,如飲甘泉,茅塞頓開。回看這數年,陛下一則力倡官風士風,設鑑察院、遣學籍監察,一則增設官位、設公辦銀、獎廉用賢。儒學為體百家為用,太學之中學子數萬,諸省廣設官學,厲行優免之餘又倡學、只盼大明知書達理之人越多越好,功名在身者越多越好。」

  他停頓了片刻,心裡確實有些感慨:「原來都是不避私慾,直面矛盾。今日請諸位學士匯聚一堂,為的便是議一議。諸位以為,朝廷掄才取士、選賢任能,如今官場、士林之中的矛盾又有哪些?何者為主,何者在次?」

  太常寺里要開始關於這方面主次矛盾的討論。

  李廷機已經得到了皇帝明確的信任,他也心潮澎湃,極想在人生的晚年實現抱負,做出一番名留青史的功業來。

  這畢竟已經是一個肉眼可見、必將在青史之中大書特書的泰昌中興。

  而皇帝說得最多的,就是改變思想。

  謀事在人,這泰昌中興最後能到哪一步,重點自然也在人,在於大明十分重要的官員、士紳。

  官場沉浮了這麼多年的李廷機當然明白,大明的主要矛盾恐怕就是國家富強需求與官紳私慾之間的矛盾。

  孔尚賢「鑽研」一生的明明德,無非就卡在親民這一環。

  只親了大民,沒親小民。

  值此鄉試會試都已改了考試內容的時機,太常寺該倡導新學了,進賢院也要有選賢任能和考察、懲處的新標準。

  而在濟寧州,謝廷贊只用了一個法子就讓在那裡憤憤不平的諸多學子散了。

  那就是說欽天監觀天時、博研院農學供奉望氣候,今冬只怕甚冷。漕河凍得早,解得晚。

  於是大批人作鳥獸散,趕緊趕路。

  對於他們來說,不要誤了會試才是如今的主要矛盾。

  孔廟嘛,京城裡又不是沒有。

  剩下的事,繼續暗查便是。

  而後他就來到了兗州,傳見了徐弘祖。

  「我既到了兗州,孔氏不敢造次。」他看著兗州知府,「讓他跟著我吧,無人能動他。」

  說罷打量寶貝一樣看著徐弘祖。

  這目光看得徐弘祖不自在。

  謝廷贊這麼看他,是因為看到了後半生官途的關鍵。

  「你可敢隨本官再去曲阜?」

  徐弘祖知道他是山東按察使,現在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禮,隨後說道:「學生本就要申冤,有何不敢!」

  「好!」謝廷贊撫掌,打量著他,「我看你也是讀過書的,正是該進學的年紀。又聽說,你此行不是出門遊學,只是打算遊歷天下,並無心功名,怎麼又去了曲阜?」


  「學生出江陰,經漕河到鎮江,再渡江過淮揚,一路到了臨清後先去的濟南。登了泰山後,本準備再經兗州,看看先師故里,尋覓一番孟母三遷舊跡,此後就回江陰。沿漕河出遊又最為便捷,泰山不可不一觀,兗州又在泰山之南如此之近,既然讀過書,自然可以去看看。」

  聽上去確實就是一個很自然的路線安排,謝廷贊倒也不是在訊問他,只是感到奇怪:「所謂父母在不遠遊。漕河上多的是趕考遊學士子,像你這樣還沒考取功名在身的,當真極少。正是進學年紀,你父母倒是放心你一人出行,也不著緊你的學業?即便童子試沒考取,如今不是還可考小學嗎?」

  「……臬台大人不是說了嗎,學生並無心功名。」

  「本官出身江西金溪,江陰嘛,本官也熟悉得很。」謝廷贊笑問,「你父親姓甚名誰?族中有什麼長輩?既然有緣,本官倒願意提攜你一二。」

  「這可是難得的機緣!」兗州知府知道謝廷贊想先收他的心,讓他願意後面聽吩咐去做事,連忙在一旁幫腔,「臬台大人當年監察浙江學籍,後來更是台閣僉書。年紀輕輕的,既有如此家學家世,說什麼無心功名!」

  在他們二人看來,徐弘祖現在的行為算是奢侈的。

  尋常百姓人家,哪裡能支撐得了他這樣單純旅行目的的行徑?出門在外,哪一天不得花錢?

  讀過書,談吐不凡。有錢純玩,還出身常州這等江南文教昌盛之富府。

  所以兩人心中勾勒的都是一個大族子弟形象。

  姓徐,說不定便與松江徐氏有什麼關係呢?離得那麼近。

  這也是孔氏之前不敢對他直接下死手的一個原因。

  只見徐弘祖眼神一黯,隨後說道:「大人教訓的是。先父雖去,家母仍在,學生本不宜遠遊。無奈平生志趣在此,家母慈愛豁達,反勉勵學生出遊。此前學生只遊了太湖,家母見學生心心念念大好山河,於是備了資財讓學生遂了心愿。三月離家,如今本該已近江陰,只怕家母正擔憂學生。」

  隨後才回答謝廷贊的問題:「先父諱有勉,雖薄有家資,卻只以耕讀傳家。無心功名,不結交權勢,學生願與先父一樣,朝碧海而暮蒼梧。此先父之志,亦學生之志。」

  「……原來你是徐衡父的後人。」謝廷贊呆了呆,「我知道你父親……泰昌元年,我奉旨南下,聽說過你父親當年與兄弟以射覆法分家產、連連謙讓正室的事。董香光,陳眉公,此二人對你父親都極為推崇啊,不意竟已過世……」

  「……董學士?陳學士?」

  兗州知府驚了,那個扶徐弘祖過來的牢頭聽完府尊大人的話也驚了:這傢伙果然有背景。

  徐弘祖只低頭道:「原來臬台大人知道先祖和先父……」

  「自然知道。」謝廷贊也很感慨,「『性喜蕭散,而益厭冠蓋徵逐之交』,本官赴任山東之前,和董香光也常常聚飲。他在太常寺,很是羨慕你父親啊。聽他說起過,令尊說你眉宇之間有煙霞之氣,讀書好客,可繼其志,而不願你富貴。看來你無心功名,實則是孝……」

  現在他知道什麼提攜對這個年輕人是沒用的。

  畢竟他是徐經徐衡父的後人。

  曾經的江陰巨富徐經,弘治十二年與唐寅一起同舟北上應會試。後來就發生了那場科場大案,唐寅一生受累,徐經也不能倖免。


  徐經之後,江陰徐氏由盛轉衰,如今早已不能稱為富家大戶。

  謝廷贊知道他們家,還不是因為當年隨蕭大亨一起南下查「假扮倭寇劫毀漕船」的大案?那件案子拿了江南不知多少鄉紳人家開刀,說到江陰徐氏,如今已經只是忌憚官場、潔身自好。

  徐弘祖的父親徐有勉十八歲喪父,兄弟倆繼承家業分家產,徐有勉最終謙讓,只取了曠土陋室,自耕自種怡情山水,反倒讓家道小有中興。

  要不然徐弘祖可不敢妄稱什麼薄有家資,如今更沒這個閒錢遠遊。

  他和董其昌、陳繼儒兩人有交情,那是因為他們當時一個已經歸居故里、同樣醉心文藝,另一個更是明言絕於科途,只是治學、刊書。

  謝廷贊又問了問他父親哪一年過世的,得知已經故去五年。

  「看來你這是守制已滿,準備繼承父志踏遍山河了。」謝廷贊唏噓道,「如今知道自己牽涉到大事,你居然並不避讓,還願隨本官去曲阜?」

  「學生……」徐弘祖看著他眼中的深意,忽然猶豫了起來,「學生只是無緣無故險些被毀了雙腿,心中實在不平。臬台大人既知學生來歷,自然明白若沒了這雙腿,無異於殺了學生。若依學生脾性,如今雙腿既然復原有望,本不必再理會。只是府尊於學生有恩,該當報還。如今聽臬台大人所言,此事……莫非極為險惡?」

  兗州知府頓時笑容滿面,看來當初做得極對,臬台該承他情了。

  「險惡倒談不上,只是……」謝廷贊頓了頓之後嘆了口氣,「罷了,有你無你也沒什麼打緊。有些腌臢之事若污了你這煙霞之氣,反而不美。」

  兗州知府表情又僵了僵:不是準備親自帶他去指認尋覓一番,看看孔氏到底從孔廟當中抬了什麼物事走,以至於被人撞見就如此跋扈下手嗎?

  「你當真沒看清楚是什麼?」謝廷贊只準備問問他,有線索就好。

  「學生當時只在崇聖祠看,孔氏族人是自後院家廟出來的。尋常拜謁士子遊人並不允去家廟,學生離他們又有數十步,如何能看清?」

  「是個什麼模樣的物事?」

  「……置於抬輿里,應該也只是個神主吧?」徐弘祖語氣並不確定,「學生也不明白,為何不容分說就拿了學生扭送縣衙。」

  「當時並無其他士子和遊人在先師廟?」

  謝廷贊覺得,如果孔氏本就準備在那天辦一件不願讓別人瞧見的事,大可先擋住外人進去,怎麼會遺此錯漏?

  徐弘祖恍然大悟:「學生在那也等了兩日,說是正籌辦秋祭,廟中灑掃整飭。後來守廟之人到客棧尋到學生,說可以去了,學生自然就去了。學生一路看得入神,如今想來……學生一路確實沒見到旁人。」

  「……」兗州知府心情複雜地看著他。

  這些話還用如今想來?之前為什麼不說?

  只說了沒有功名在身,是常州府江陰人,此行純粹是遊歷,可沒說他祖上是徐經,他父親與董其昌、陳繼儒都有交情,更沒說當日看見的像是抬神主出來,還有個人引他去!

  說到底,只怕還是信不過兗州知府,怕他與孔氏實則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謝廷贊也已經明白了。

  「原來如此。需如此莊重,焚香齋戒再請動神主的,那只怕還是夫子神主。」謝廷贊也不是傻子,「你離得那麼遠,他們如此緊張,只怕就是上面的名號。」


  他冷笑了一聲:「驚弓之鳥。朝野誰人不知?嘉靖年間改成了至聖先師,孔氏不無怨言。如今看來,不過只是留著舊神主,仍尊為文宣王罷了。小肚雞腸。」

  皇帝真會在意他們自家關起門來怎麼稱呼先祖嗎?誇耀先人,也沒什麼好指摘的。

  孔氏所畏,無非是怕別人給他們安一個仍然追慕蒙元時給封的王號、不忠的罪名罷了。

  其實皇帝要的,無非是孔氏聰明、懂得做表率。

  只要這一點做到了,他們私下裡於家廟內這麼祭拜,皇帝才懶得管。

  謝廷贊點了點頭:「這就行了。知道是個神主,若將來有用,自然能尋到。」

  因為:後人能如此不孝,主動人為毀了先主的神主嗎?

  他又看向了徐弘祖:「本官這就幫你遞家書一封回江陰,報個平安。你無心功名,本官自不必勸學、提攜,也不願讓你繼續摻和到這件事裡。不過嘛,你不如繼續北上,到京城一趟。」

  「……去京城?」徐弘祖有點意外。

  不願讓他摻和到這件事裡,去京城幹什麼?

  謝廷贊笑了笑:「你想踏遍山河,這件事嘛,陛下也一直在找人做。說到知人善任,聖明莫過於陛下。你去京城,本官保你能得陛下召見。」

  徐弘祖和兗州知府都張大了嘴巴。

  這不還是提攜嗎?

  「本官是知道令尊事跡,便相信你既專於此志,必定有所成。」謝廷贊打量著他,「最重要的,你年輕!殊不知,陛下一直在為博研院尋個地理供奉。天下山水,四海輿圖,陛下瞧不上西洋人帶來的東西。徐弘祖,你不想看看西洋人繪製的輿圖嗎?」

  徐弘祖的眼睛亮了亮。

  謝廷贊不愧是在中樞呆了那麼久做秘書的,循循善誘:「陛下有一種法子,合算學、勘測、繪圖等諸法精妙,可制出遠比如今準確的輿圖。這件事嘛,要專才,要能夠融匯數門學問又能不辭勞苦親自踏勘天下。你若能做這件事,以後便是天子雙足、大明雙足。你想去哪,陛下都會助你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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