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富商,瘦馬
朱常洛驚愕於這女掌柜的神態自如、從容淡定。
一時之間,竟從她的神情舉止當中看到了後世熟悉的職場女人氣度。
「常爺?」
范永斗出了聲,朱常洛才回過神來繼續往前走。
聽到這范公子竟呼了一聲常爺,那女掌柜頓時熱情說道:「常爺還是頭一回光顧鄙店,可有什麼好飲美酒?鄙店雖小,南北美酒卻一應俱全。」
「范公子做主便是。這觀運樓,掌柜的說道說道,名字有什麼講究?」
「好叫常爺知道,並無什麼講究。只是鄙樓就在漕河畔,又起了足足三層,一觀運河風光是極好的,就取了這名字。」
「是嗎?」朱常洛看著這樓內的情況,「手筆不小。就憑這四柱巨木,你這觀運樓就不簡單。」
「常爺哪裡話。這可不是當真十丈余的巨木,都是拼起來的,精心凃漆罷了。」
放眼看去,這個之前在外面看起來就很闊氣的觀運樓,內部主要是四根大柱子作為頂樑柱,這才撐起了這規模不小的建築。
外面看著是三層,內里其實有五層,只不過待客的在上三層。
進得大堂之後,迎面是盆栽假山掩蓋了店內情形,這第一層像是庖廚、倉庫和店內宿房,而後上得一層石階後便先到了店內的第二層。
這一層仍不待客,櫃檯、菜牌、酒罈擺放整齊之外,有些散桌,居中則是一個高聳的大戲台,大約與店內真正的第三層一般高。
而朱常洛看著真正通往設有雅間的上三層樓梯走上去時,瞧著那樓梯口門楹上「步步高升」的字樣,嘴角帶上了些笑容。
「看來,還有官運亨通的諧音啊。」他望了望另一側的樓梯,「那邊又是幾個什麼字?范公子?」
「……滾滾財源。」
「有趣。」朱常洛看著這女掌柜,「有心。」
「討個吉利。」女掌柜陪著笑,心裡古怪。
能有財力來這樣的酒樓花,自然非富即貴,當然要討他們的歡心。
朱常洛一路上去,到了最頂層,整層都是個回字形,中間自有一個天井一般,同樣能望見下面的戲台。
而那三四層的雅間都有開窗面向戲台,窗上則有一個小屋檐,從上面看下去並不能看見其餘雅間裡的人,設計非常用心。
往外可覽運河上風物及揚州城風光,往內或可瞥見台上伶人翹首以盼,所以稱作揚風曉月軒。
不到這裡,怎品得出最正宗的揚州風月?
那女掌柜陪他們上來之後問道:「范公子,仍如往日?不知這位常爺喜聽什麼曲子,奴家好做安排。」
「……不必了,先把最好的茶來,再上些糕點便是……」
「往日如何就如何。」朱常洛笑著開了口,「左右總要等你的朋友。」
「這……」范永鬥頭大如斗,尷尬地說道,「常爺稍候,小子先與林掌柜安排好。」
說罷他就先行了個禮,然後對那姓林的女掌柜使眼色下了樓再說。
劉若愚陪著朱常洛先到了外面的迴廊上眺望運河,兩個護衛則守在上這最高層的唯一樓梯口。
四五層轉角處,范永斗和那林掌柜竊竊私語。
「……清倌人,從無人見過碰過,又要最好、最伶俐的?」那林掌柜都聽懵了,不由得往上看了一眼,隨後說道,「范公子,您這不是為難奴家嗎?要早些安排,奴家還能命人去尋一尋……」
范永斗咬了咬牙說道:「不必這麼麻煩。既然你一時沒什麼眉目,那就讓人去彩衣街,我聽說那裡有個年方二六的好姑娘,名氣是越來越大了,還未出師。好像是姓王,傳言小字修微的,你親自去幫我請來!」
「……范公子,既未出師,她媽媽如何肯這樣就讓她見客?名氣越來越大,那自然是要好好籌劃一番的……」林掌柜仍舊一臉為難。
范永鬥著急得很,不知怎麼說才好。
「那常爺究竟是何方神聖?」林掌柜好奇問道。
「林掌柜,你慣是伶俐的,何必多打聽?」范永鬥狠了狠心,沉聲說道,「徑直說錢!一萬兩,五萬兩,十萬兩都行,任她開價,我范家都接了!」
林掌柜嚇了一大跳:「范公子,此話當真?您莫不是戲耍奴家!」
「只要你能辦成了,我再予你一千兩好處又如何?快去快去!」
范永斗也肉疼得很,其實事先既然知道皇帝要私下先來,又安排了這些事,范家不是沒有做準備。
但皇帝要和范永斗先見鹽商的兒子們,那擺明了就是在個玩鬧戲耍的場合。范家準備的侍女,到了那種場合又豈會合適?
范永斗哪裡是臨時聽說的,是昨天夜裡就急忙尋訪了的,總之先做好預案。
如果皇帝要清淨,只說說事,那自然就省了。
現在既然非得如此,才去請她,一方面是顯得范家能辦好事,另一方面也不能給皇帝留下他們早早就把人備好了要「誘天子狎妓」。
回到了朱常洛面前,范永斗哭喪著臉。
「何必這般?你怕什麼?」
「……常爺恕罪,小子當然是怕人多眼雜。又是名伶,又是堂伎酒姬,那些小子若放浪形骸,傳了出去有辱常爺聖名,小子死罪。」
朱常洛哈哈大笑:「正要酒色助興,我和他們先把大生意談妥了,他們的老子當然只能認。」
范永斗很無奈:「常爺,何必如此?那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
「那可不一樣,我這是讓他們放心,至少下一代已經有了著落,他們這一代當然就好安心為我出力。」朱常洛肯定地點頭,「知道兒子和我都成了酒肉朋友,他們就放心了。」
「……」范永斗無話可說。
真是要了親命了。
看樣子皇帝今天是刻意推波助瀾,那幫小子若被皇帝說得心神激盪,再有酒色助興,恐怕當真會兒賣爺田、一點都不心疼地拍胸脯應承一同出錢做大買賣。
在范永斗而言,當然是皇帝一句話的事了。
但朱常洛卻知道,如果只需要一句話就能幹脆地推動鹽政走向更有利於國家財計,那就是小覷了大鹽商們。
掏兜並不容易,只靠殺也會形成大動盪,能引導自然是最好。
從沒那麼有城府的年輕一輩入手,更簡單一些。
過了一會,果然先是幾個妙齡女子先上來了,這揚風曉月軒自有一個小戲台。
她們吹拉彈唱都擅長,現在也只是純粹充當個氣氛組。范永斗只要了最尋常的排場,現在則回答著皇帝對於那林掌柜的好奇。
「……是這觀運樓小東主的小妾,原先也是被養大的……」
說的,其實就是已經開始名聞天下的揚州瘦馬。
要娶小,揚州討。這種風尚,萬曆初年就已經蔚然成風。
范永斗心裡打鼓著跟他解釋時,就聽到臨街那邊也在吹拉彈唱。朱常洛走到那邊迴廊向下看去,便見鼓吹花輿抬著個姑娘往鈔關門那邊而去,排場極大,像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一般。
「……這大約是你說的哪一等?」
「……小子哪裡清楚?」范永鬥頭皮一直發麻,「但林掌柜當年的排場不及這女子,想必是個上等姑娘,又或主家富貴。」
朱常洛靜靜地看著下面。
按范永斗說的,如今「行里」已經把養成的揚州瘦馬分為上中下三等。
所謂上等,那必須是「聰明清秀,人物風流」,學會「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等百般技藝,舉止言談,超塵脫俗。
這些芳菲麗質,經過一番刻意雕琢,個個「俱養成畫生牙人一樣」,擁有獨特的風致。
而中等嘛,是那林掌柜這樣的。「人才中樣,上不得細功夫,叫她多少識點字,學兩套琵琶弦子,打算子、記帳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銀子娶去掌柜的。」可見中等瘦馬,反倒更往實用的方向去培養,這自然是揚州的商業氣氛使然。
末等嘛,「不叫她識字絲弦,只教她習些女工,或是挑絨灑線,大裁小剪,也掙出錢來,也有上灶烹調,油炸蒸酥,做爐食,擺果品的,各有手藝,也嫁得出本錢來。」可見下等更加實用。
所謂揚州瘦馬,並不儘是被培養為玩物。
和朱常洛以為的「色藝雙絕」不同,那些被納為妾室的,實際上主打一個從小受到特殊的嚴格「教育」,家教好,懂得禮法,嚴守閨門婦道。
所謂「趨侍嫡長,退讓儕輩,極其進退淺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戇起爭,費男子心神,故納侍者類於廣陵覓之。」
不會在家中爭風吃醋,和別的妻妾鬧矛盾攪得後宅雞犬不寧,極少讓男人們費心,這才是揚州瘦馬的「核心競爭力」。
她們從小就被教導各種讓女子保持恭順的禮節,幾近被徹底馴化,極能自甘卑賤侍奉正式主母和男人,以至於絕大多數主母就算對待丈夫的其他姬妾極度苛刻也能容忍揚州瘦馬。
因此基於揚州的交通區位優勢和這裡的商業財富聚集,養瘦馬在揚州率先成為了一個產業鏈。
然而實際上還有更末等的,那則是沒有這樣的「好運」嫁出去助男子操持家業或被納為妾室,她們的出路就在朱常洛一開始看到的那些巷子裡或這樣的酒樓里。
這當然是屬於這個時代一些女子的血淚史,朱常洛望著底下「迎親」的場面一時沉默。
她們的來源可能很複雜,被自己父母自小就賣掉的,因為各種災禍成為孤兒的,還有家裡祖輩犯了罪之後家道淪落的,甚至被拐賣來的。
而其中也確實有些幸運兒,或者得以從此就只侍奉一主,或者甚至像這林掌柜一樣憑學到的本事得到一定的尊敬和重用。
妻妾的制度,如今大明仍有的官營青樓和教坊司體系……朱常洛現在是改變不了這些的。
這是十分頑固的社會問題,絕非一朝一夕之事。哪怕幾百年後,這些事也仍舊存在。
最核心的問題,自然還是底層百姓的生活。如果生活容易,絕大多數的父母又哪至於賣兒鬻女,讓這種產業鏈擁有基礎?
當然了,也是因為貧富差距太大,不同人群的地位差距極大,擁有一個巨大的市場。
「常爺?」
看他失神,范永斗又忐忑地問了一句。
「沒事。」朱常洛走回到了裡面,「你范大公子邀約,他們來得有些慢啊。」
「……讓常爺見笑了,慣常午前是不見人影的,都是未時以後才起得來。」
「當真是醉生夢死。」朱常洛搖著頭,「你呢?」
「……小子不敢懈怠,父親管得緊。蒙常爺恩典,父親有官身,小子平日裡要更加謹言慎行。」
「那你尋花問柳也十分嫻熟嘛。」朱常洛坐了下來,「他們說,你準備一擲十萬兩,為我備一個年方二六的小姑娘?」
范永斗哭喪著臉:「常爺有吩咐往日怎麼樣就怎麼樣,小子只能照辦啊。」
親衛的耳朵這麼好使?
「……才十二歲啊,還是虛歲吧?」朱常洛搖著頭,「也罷,算見識了你們平日裡的排場。」
范永斗乖巧地坐在一旁低著頭。
被皇帝看見平日裡的排場是好事嗎?當然不好。
看樣子范家這一回同樣要「踴躍支持」皇帝的計劃了,接下來數年只怕閒錢都不會多。
朱常洛放鬆地向他了解著江南的風土人情,這個時候,那林掌柜衝著足足千兩銀子的好處費,又轉述范永斗的話、與他家僕一起用銀子砸暈了那王修微的「媽媽」,一頂轎子從那邊往觀運樓趕,另一行人隨范永斗的家僕去范家拿錢。
轎子裡的小姑娘當然緊張,她還沒準備好。
媽媽本來是說,等她十五了才見人。
現在她還什麼都沒學好。
但是能離開那裡出來了,她還是忍不住偷偷掀開轎簾,偷看著揚州街景。
從七歲時父親死後到了媽媽那裡,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個院子。
其實她十分嚮往外面的風光。
轎子搖搖晃晃,她的心情也隨著搖搖晃晃,激動又忐忑。
像她這樣經歷的少女,性情是早熟的,知道自己將來只有一份得遇良人的幸運可堪期待。
而今天,范家徑直出了足足一萬二千兩銀子,直接為她贖了身。
原本像這樣的價碼,配得上一個排場不小的陣仗被迎回去。
但她僅僅是被買做一個婢女。
誰會花這麼多錢買一個婢女?
王微不知道前方等著她的命運是什麼,修微是她的字,她還有個小字,叫王冠。
媽媽說她有花魁之望,一萬二千兩本身捨不得,只不過范家確實也惹不起。
離開得倉促,范家急著要人。
她都沒有好好收拾行李,就這麼孤身被抬向觀運樓。
「林掌柜……」她忍不住小聲問了問在轎外隨行趕路的林掌柜,「我徑直去侍奉主家飲酒嗎?我主家……是范公子?」
「那可不是,應該是姓常,范公子喊常爺的。」林掌柜感嘆著,「妹妹好福氣啊!」
她只覺得范公子都要喊常爺的,當然不簡單。
而連更加成熟可人的都不要,定要尋這最上等又從未有人得見的,那自然是常爺極講究、極重要。
那麼大一筆銀子,還只是先作為婢女。
真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不過這小丫頭她見著了,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玉人兒。雖然還未長開,但已經能夠一窺將來風姿。
她是過來人,那許媽媽的不甘心,是真的。
這該是搖錢樹的。
觀運樓里,此刻終於開始熱鬧起來。
「范兄,今日是什麼緊要事?你爹請了我家老頭子夜裡赴宴,你這裡就擺下一局?」率先上樓來的一個公子哥嚷嚷著又轉頭吩咐跑堂小二,「梅姑娘呢?快去喊來,跟她說本公子到了!」
范永斗可持續性頭大如斗,永斗。
該讓他收斂點呢,還是讓他更盛情表演?
陛下是來收集各大鹽商家裡的黑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