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忠誠的南京
御駕在揚州盤桓的時間裡,從鹽政系統即將開始的動盪已經傳到不遠處的長江以南。
一個完全沒有瞞的消息,便是有不少地方官和淮揚鹽政官在面聖時都遞了奏本,人均神情忐忑、如同待罪之身。
另一個私下裡傳得有模有樣的消息,自然是皇帝先行微服到了揚州,還有那個名聲更躁的觀運樓。
於是御駕從揚州再啟程後,南京部衙的官員們更加戰戰兢兢了。
尤其是南京戶部的郎中主事和其他小官吏員們。
但沒用,只能慌,堪稱煎熬。
長江水師在揚州運河口加入了護航隊列,御駕距離南京已經只有一天路程。
已經是六月盛夏,迎駕的官民都等候在石城門外的莫愁湖畔。
其中,最前面的自然是一眾藩王。隨後,則是魏國公、寧國公等在南京的勛臣,而後則是成敬等內臣和南京諸部衙官員。
至於江南耆老、士紳大族之家,只在最外圍。
南京也有錦衣衛,現在南京這邊的一道鹵簿大駕也早就準備好了。
天氣炎熱,一眾人等盛裝迎候,自然早已大汗淋漓。
何況南京諸部衙的命運始終是心頭放不下的大石,皇帝親臨的壓力龐大無比,讓天氣都顯得更加沉悶。
石城門外就是莫愁湖,而莫愁湖所在的秦淮河,從它匯入長江的口一直到南面水西門處的那一個口,此刻都已經清空。
南京缺不了水運補給的各種物資,畢竟此時南京城百姓已過百萬口。但莫愁湖西面南京外城牆最西面的江東門附近才是民船碼頭最繁華的地方,他們大可先繞行至水東門卸貨。
也就這些天不便而已。
南京很特別,御駕要在南京停留半月。
有了揚州傳來的消息,從前天開始,秦淮河畔就早無往日裡的熱鬧,許多地方都暫時歇業。
皇帝帶給南京城的只有緊張。
待到臨近黃昏時,才先有長江水師的戰艦先過了定淮門,而後是清涼門。
從戰艦上下來的,是靖國公俞咨皋和他率領的護駕親軍。
這邊寒暄未畢,後面才看到龍舟駛入眾人的視野。
石城門外,頓時鼓樂大作,碼頭岸上的人齊刷刷地跪迎著。
王微站在淑妃、榮妃身後做個小宮女,眼睛瞪得大大地看這雄壯森嚴的南京城。
而陛下則帶著兩個皇子站在外面的甲板上,負手傲立。
義兄和鄒公公服侍在一旁。
船隊的後面,吳養韜等六人如同小雞仔齊聚一船。
他們後來與劉公公對接過,反正之前應承的銀子分文不差,最後甚至湊足了兩千萬兩。他們的老爺子們齊聲向皇帝保證,待御駕回京時,便在揚州悉數裝船運往北京。
這麼巨大的一筆銀子,當然需要時間去籌集。他們幾個小的隨駕去廣州,老一輩則要辛苦幾個月了。踏足多少地方、與多少大家密談,那是他們的工作。
如今吳養韜等人看著那麼多王公和重臣齊齊跪迎,整個南京城俯首帖耳,心裡自然只有一個感覺:哥們上船了!
御駕船隊在秦淮河面上排得很長,他們要等前面的龍舟先靠泊。
隱隱聽到山呼萬歲,過了一陣後面的船才開始動。而前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鹵簿大駕已經開始移動。
王微現在的身份是小宮女,她走在宮女隊伍里,簇擁著兩位后妃的轎輦往前走。
而前面,朱常洛則站在大輅上面,看著南京城內的百姓們夾道歡迎。
這是南京諸官們整出來的迎駕陣仗。
南京不比其他地方,他們認為,南京百姓也只是在護駕親軍列隊之外跪迎山呼萬歲以示忠順,並算不得勞民傷財。
皇帝畢竟要從石城門一路穿街過市,去到南京仍保存完好的這座紫禁城。
況且,讓南京百姓們一睹天顏,親見聖天子御駕抵達南京,對皇帝來說應該也是樂意的。
長長的隊伍從石城門緩緩移動,天色還只微暗,但南京城內已經燈火通明,更顯得安定繁榮。
御駕從洪武門進入南京皇城,隨後才一路過承天門、端門、午門進入南京紫禁城。
論面積,南京紫禁城比北京紫禁城還要大上不少。原先格局都一樣,但幾成一個正方形,東西更寬。
朱常洛進入了這南京紫禁城之後,則是藩王家眷們都在奉天門前迎駕。
「天色也不早了,先到乾清宮,過一會乾清宮家宴。」
這第一天晚上,自然就是皇帝和諸位仍舊在南京的藩王聚宴。
南京紫禁城裡,只有前面的三大殿及後面的兩宮區域始終沒有藩王能踏足。今天,被擱置已經不知多少年的南京紫禁城三殿兩宮才重新擁有主人。
到了乾清宮,這裡和北京乾清宮自然不同。
朱常洛看著成敬,笑著說道:「準備不少啊。」
「遵陛下旨意,往日裡已經不再多耗錢財打理。如今諸多物件,都是各位王爺進獻的。」
「倒是難為他們了。」朱常洛說著,「準備起來吧。朕先沐浴一下,換身常服。」
「是。」
紫禁城內今日熱熱鬧鬧。人手本身已經不太夠,自然都是從各藩王院裡抽調。
皇帝要賜宴諸王,又從南京城內提前召了不少大廚來準備。
成敬身上的擔子很重,畢竟是御膳,馬虎不得。隨駕南來的內臣雖然在鄒義的指揮下開始把關,但鄒義對成敬當然要尊重。
「陛下常常念叨,說幸虧有成公公鎮守南京。」
鄒義在成敬面前很乖巧敬重的模樣。
成敬瞅了瞅他,隨後道:「我哪有什麼功勞?倒是你們,老田和老陳都走了之後,你們能把那麼多老傢伙們都鎮住,不容易啊。」
「那都是陛下恩威普照,我們倒不曾遇到什麼大麻煩。忠謹的都有好福報,大夥心裡記著呢。別的不說,那二位老祖宗那裡,陛下就從不忘,年年都安排我們前去祭掃,家人後人也都有好安排。」
成敬聽得恍惚了一天,嘆了一口氣道:「老田和老陳都去了,就剩我這把老骨頭了。」
「成公公哪裡話?我瞧您身子骨還硬朗著呢,南京的水土養人!」
「好啦,這邊就都交給你了。」成敬說道,「陛下初到南京,我還是過去候著聽差遣。」
「恭送成公公。」鄒義彎下腰。
成敬又囑咐了一番此前由他負責調派安排的人手,隨後才往乾清宮那邊去。
到了乾清宮時,皇帝仍在沐浴更衣,他就先到了後面的坤寧宮看看那裡安排得如何。
皇后娘娘沒來,二妃自然不能居住於坤寧宮正殿,其餘的宮院如今又都是王府家眷們住著。
好在南京紫禁城的坤寧宮本就有兩個配殿,如今都準備好了。
在那邊,朱由柱和朱由材兩個皇子倒是都好奇地看著成敬,而後在他們母親的吩咐下見過了成敬,說這是他們父皇當初受禪登基時的功臣。
成敬不敢受禮,只說了請娘娘們有所需要隨時吩咐。
回到乾清宮後,朱常洛已經換好了一身常服,見到成敬後就道:「此前削減南京紫禁城用度,如今又大張旗鼓地來,辛苦你忙裡忙外了。」
「臣歡喜還來不及。」成敬好好看了兩眼朱常洛,隨後才大禮跪拜下來,聲音有些哽咽,「臣在南京,每聞喜訊都要取酒慶賀一番。陛下聖明神武,如今氣度更遠勝當年。臣有生之年還能得見天顏,歡喜不已!」
「快起來。」朱常洛走過去扶起他來,也仔細地打量著他,唏噓嘆道,「一晃就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年,幸虧有你在南京鎮守。」
同樣的話,現在是從朱常洛嘴裡說出來,成敬卻答道:「這都是陛下恩威普照,臣倒不曾遇到什麼大麻煩。不說申王沈等閣老了,便是趙閣老,陛下厚待忠謹之臣,江南官紳還是知道的。臣也謹記陛下訓誡,論跡不論心,只要不是真做出什麼禍國害民之事,臣便只在這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江南只能說無功無過,幾年下來臣倒是把身子越養越好,臣慚愧。」
「把身體養好就是大功!」朱常洛笑了起來,「江南的事千絲萬縷,朕在北京大動干戈,南京能無過已是大功。現在諸王在這裡住了多年,江南算是提心弔膽過了十年,朕這回來也是讓他們都安心。忠謹的徹底安心,不忠謹的也要死心。朕盼你還能幫朕在南京看個十年,身體一定要養好!」
成敬自然是先謝恩,然後才問:「陛下,這不忠謹的如何死心?」
朱常洛走到這南京乾清宮的殿門口,望著院中已經在布置的桌椅,目光隨後往向更遠處,緩緩說道:「不忠謹的,見到忠謹之臣民那麼多,自然就死心了。十年了也沒什麼人敢做出頭鳥,如今大勢浩浩湯湯,眼見民心所向萬眾一心,他們不死心也要死心。」
「陛下氣吞山河,臣嘆服。」成敬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臣斗膽以為,南京部衙若是都改了,江南也就順了。只是……若都如北京一樣,卻又未免換湯不換藥。若是都裁撤了,又恐怕……」
「恐怕不好安置,朝堂震盪?」朱常洛轉頭看了看他,「這卻不是什麼難事。下一步,各省總要改制的。那麼多正二品實權總督省務和省令,還安置不了人?當然,那卻需要他們德才能過推選。」
成敬心裡有了數:南京諸部衙,裁撤是一定的了。
「先說說諸位藩王。」朱常洛走回了殿中,「潞王他們奉旨北上之後,其餘諸王這兩年裡是什麼反應?」
「潞王竟得封朝鮮國主,他們自然都心嚮往之。原本還是大多謹慎的,去年以來卻再無戒懼,出宮結交的並不少……」
成敬在這裡,也就近觀察著這剩餘諸王的表現。
在等他們來赴宴之前,他抓緊時間面陳匯報。
諸王自然是良莠不齊,與他們結交的江南官紳之家也目的各異。
朱常洛要的就是這種局面。
簡單聽了聽之後他就說道:「朕在揚州時,已經特許了六家徽州大鹽商,將來允他們拓海團練……」
這種事自然不可能全部託付給大商家族,只把他們放出去就了事。
朱常洛要做的就是把一部分舊勛臣、一部分官紳和富商與宗室捆綁起來,形成一個個方向的利益共同體。
一方面是以他們為先鋒向外開拓,另一方面也讓他們把大明內部的部分利益空間騰出來,同時還會進一步分化江南的官紳富商群體。
這確實是搭上大明新戰略的大船,在隨後的全面新政之中首先可保無虞,但也必須響應國策,與那些極端保守的做好切割。
如果不肯把目光放到長遠的利益上,那他們都死守著目前的眼前利益,朱常洛無法兵不血刃地完成一輪利益再分配。
殺得江南富紳富商都血流成河只是最下策,那畢竟不利於大明整體新氣象的塑造:朱常洛希望工商業群體的地位相對明確、提高,希望他們能信任國策,以更大的熱情去從事生產製造而不必擔心這部分的回報被剝奪。
要不然仍舊是想方設法擠入官紳群體獲得保護,把財富以兼併土地的形式做最保守的沉澱。
所以他們最好是上船,別逼迫朝廷在江南舉刀向內。
現在這第一步,自然是先從江南最有動力維持現狀、從朝廷分出了江南許多「自治」大權的南京部衙開始。
他們才是江南士紳富戶與朝廷國策之間的橋樑。
南京紫禁城裡,皇帝初抵的第一夜是賜宴諸王及王妃,這十分正常。
明天,皇帝上午親自去孝陵。名為祭掃,但大家都知道,這是去巡檢孝陵衛。
待皇帝回來之後,才是午後在奉天殿召見南京群臣,夜裡再賜宴南京百官。
是夜,南京臣民註定是心情複雜的。許多人忐忑,許多人期待。
自永樂朝遷都後,大明再沒有皇帝呆在南京過,哪怕只是短短時間。正德十四年南巡的正德皇帝,沒有到南京,而且還在返京途中落水了;嘉靖十七年皇帝南巡,那也只是為了遷陵合葬,目的地同樣不是南京。
這一次,是皇帝真的來了。不僅來了,還要去向更遠的廣州,返程時再來一次。
而誰都知道,皇帝這一次南巡的目的就是國政。廣州那邊的海貿博覽會、藩邦朝覲,恐怕遠比不上江南在大明新政面前何去何從更重要。
定下今年要南巡之後,首先是衍聖公奏請朝廷勾管祭田,如今又奏請改先師封號,朝廷正在議。
一路上,皇帝親自蒞臨沿途書院,剖講新學。
南京沒有王府改的書院,但南京有國子監,江南有許多書院。
皇帝盤桓南京的半個月裡,要去無錫一趟,去東林書院。
顧憲成已經在南京呆了快半個月,這一夜,他先被請到了王徵等人面前,明日就要一同啟程先去無錫做準備。
而幾乎在皇帝後腳,吳時修、汪道斐等幾個徽州大鹽商也到了南京。他們提前遣人送過信,有些人要在南京見一面,有些人隨後要到他們徽州府,與他們見一面。不行的話,他們隨後還要去浙江,去江西,去福建。
同樣,南京戶部等部衙里,也有不少官員接到了來自揚州那邊的信,他們也需要作出決斷。
明天午後面聖之前,他們同樣只有很短的時間去作出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