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東林的新命運
東林書院在江南是出過大名的。
這一個大明里,東林書院已經走著完全不同的路。
起初,東林書院尚未建起,顧憲成在老家講學,仍是舊時思維。
東林書院初建起,士子議政,抨擊朝臣和國政。應天巡撫彈劾顧憲成、高攀龍,兩人都被宣入京城,和另外兩人一同到皇帝面前挨了一頓訓:
國家最大的手段是以暴制暴。不懂得這個道理,逾越了真正民情的紅線,妄圖以在野物議影響朝堂,那便是形同謀反。
講學就好好講學,講學問,講道理,講做人。怎麼做官,朝廷有進賢院,有通政學苑。
朱常洛對他們說的話很明白,於是顧憲成回來之後就這麼做的。他很機靈,算是在江南最早一批以治學名義組織研究皇帝格物致知論的人,瞅准了新朝官員擴編和官場動盪的機會,這些年著實幫一些士子進入了官場。
而後便是前年底的那一場大風波。從當初薊鎮邊牆被汗庭大軍叩關,到後來錦州邊牆告破,江南著實暗流涌動了一陣。
那個時候高攀龍又蠢蠢欲動,當時甚至說出了田樂該殺的話。
顧憲成卻要凝重得多,在那段時間裡極力把自家學子的議論壓制於書院內。
風波過後牛應元在江南大肆彈劾問罪官紳,東林書院躲過一次風波的原因實則是他們在江南研習新學頗有影響。
至此,顧憲成在書院內的權威自然更加牢固,高攀龍也不得不感激顧憲成有先見之明,不然此刻他們絕對已經鋃鐺入獄。
現在,天子要跑到東林書院講學,這可是這一路來天子到的第一個民間書院。
東林書院自然會名聲更大。
只有顧憲成、高攀龍等書院高層戰戰兢兢。
江南風光好。東林書院所在,景色也不錯。書院門進來之後,精舍、山房、齋堂、廟祠錯落有致。
朱常洛參觀了一番,最後到了顧宅看了看,卻並沒有在那裡先歇息。
走出顧宅院門,南面則有一方小池塘,塘邊設了一個不算大的書齋。
「就在這裡坐坐吧,景致不錯。」
顧憲成連忙引路:「此處是高存之起居書齋。存之喜水居,此齋,存之名之曰『可』。」
「可樓,可齋。」朱常洛點了點頭,瞧了瞧一旁的高攀龍一眼,「倒是一以貫之。『有所可則有所不可,是猶與物為耦也』,高攀龍,你那《可樓記》一文之中,這句話倒與朕所悟萬事萬物皆存兩面是一致的。」
「……愚朽一時拙作,有辱聖聽。因物感懷之語,更不及陛下鴻論高遠。」
高攀龍話雖這麼說,看著皇帝時,眼神卻多了一些期待。
他在老家漆湖之畔的可樓,皇帝不僅知道,還知道他為可樓寫了一篇文章。
那樓四面開窗,南有山湖,北有田舍,平原延展在東,九龍山聳立在西。「可以被風之爽,可以負日之暄,可以賓月之來而餞其往,優哉游哉,可以卒歲矣。
於是名為可樓,意思是他心滿意足認為可以了。
但那篇文章馬上又追述年輕時的志向,議論了一番知足與不知足。說什麼意氣當中的不滿足,就是因為「有所不可」。如果什麼都能可以,那自然就不會不滿足,也就不會不快樂。
最後再說如果有所可就一定會有所不可,「吾將由茲忘乎可,忘乎不可,則斯樓其贅矣」。
但不僅可樓在,這裡還有一個可齋。
高攀龍在心境上,始終留了這「贅」,他放不下。
朱常洛走進了他這書齋,到了臨湖的窗前,又繼續說道:「聽聞你當年治學,就提倡有用之學,這一點與朕所提倡的倒是不謀而合。惠商、體恤鋪行這些想法,方向是一致的。只不過如何才叫惠,怎樣才算體恤?東林書院師生一貫熱衷辨析朝政得失、品評針砭,你說說看。」
顧憲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這像是欣賞高攀龍,又隱隱把話題拉到數年前對他們的訓誡之中。
只見高攀龍沉默了一下,還是說道:「愚朽治學提倡實用之學,如今既在書院授業教習,自然要培養有用之才。學生們來此進學,將來大多盼著科舉出仕、報效朝廷。愚朽以為,書院之內從實學一道來辨析一番朝政得失、品評針砭,對學生來說還是好的,有用的。」
見他竟只堅持了一下這方面的立場,並不去具體針對朝廷商業政策發表看法,顧憲成也不知該喜該憂。
「政治也是一門學問,在書院之內觀察總結思辯,當然是好的,有用的。」朱常洛竟意外地這麼說,「只要不是認為自己一定對,再鼓動朝野對抗國政,那當然沒問題。因此,你可以大膽說說。」
高攀龍得到鼓勵,這才說道:「陛下聖明!愚朽以為,所惠者,該是工商諸業,而非數家數族大戶。蓋失地者眾,從工從商,亦是養家餬口之道;所體恤者,亦是鋪行所雇之仆工。農戶尤有田契,鋪行小民,與奴無異。」
朱常洛倒意外地轉身看了看他:「你一貫這麼想?」
「自然!」高攀龍堅定地回答,隨後略顯猶豫,卻又說出了口,「愚朽及書院學子遠離廟堂,一些事情難免知之不全、思慮不周,故於朝政得失時有激憤之語。然拳拳為國為民之心,天日可鑑。東林書院不諱言所求者便是育人薦才、經世致用,這也是愚朽實學之道!」
顧憲成年紀已經比較大了,如今精力漸漸不濟,最近這些年書院的日常事務實則已經是高攀龍在主持。
朱常洛聽完之後,默默地看著窗外的這畝許方塘。
所有的事情都不那麼純粹,但也許同樣不那麼複雜。只不過捲入越來越大的漩渦之後,才會慢慢越來越複雜。
就好比王陽明當時治學,他還在的時候也是想用心學來致良知、知行合一。朱常洛記憶當中的東林書院,一開始可能確實是有人抱著熱血來做的,畢竟萬曆皇帝那後面的二十年……
只不過心學到了後面開始眾說紛紜,有人以之為工具;東林書院也一樣,到了後面就成了一個平台,良莠不齊。
朱常洛要到東林書院來,也是想來看看他們在江南研習教授格物致知論,到底是一種捷徑幸進選擇,還是出於本心。
此刻聽高攀龍這麼說,朱常洛心裡有一些觸動。
「可與不可,不能忘,也不該忘。」他轉過身來看著高攀龍,「知其難,正該迎難而上。夫子言四十而不惑,那便是已經有了自己的準則,可與不可,不僅知其所以然,也能泰然處之,故而五十可知天命。朝與野,廟堂與江湖,人的學問,比自然的學問更難參悟。時勢,機緣,人心,都算不盡。學子年輕,最難的是教會他們將來如何面對一生的方法。」
顧憲成立刻說道:「格物致知論,正是妙法,故我等如獲至寶,勤加研討,盼學子們能精進學問才幹。」
朱常洛點了點頭。
如果說太學百家苑是自己特別設立的一個側重於自然科學的學院,那麼目前整個大明,除了通政學苑是面對官員們專門來短期進修一些政治學問,就只有這東林書院目的明確:他們就是瞄準科舉出仕為官而專門舉辦的一個「政府管理學院」。
不僅教人怎麼應科舉試,也教他們將來怎麼施政,甚至提供一個新的官場關係平台。
對朱常洛來說,這也不算什麼壞事,只要他們不是仍舊拘泥於舊儒學那一套。
過去這段時間裡的東林書院還在過渡時期,從顧憲成、高攀龍他們到來此求學的學子,或多或少都是從舊儒學啟蒙過來的。開始宣講格物致知論或許有功利目的,但有這個開始也不錯。
高攀龍說的「實學之道」,也不如叫做理論結合實際了。所以,他們反倒極熱衷討論當前朝政。
但這樣一個地方,不能完全放任他們在民間野蠻生長。
尤其是:他們在江南。
「擬旨,改東林書院為文教部下部屬大學校,設校長秩正四品。太學及諸省分院、各地辦學興盛之民間書院,皆同此制。」朱常洛說完看著顧憲成和高攀龍,「朝廷,最根本的還是人。教書育人,是千年大計。自有科考以來,朝廷更重考選。朕既專設文教部,考選歸進賢院,那便是要兩者皆重。」
說罷更看著高攀龍:「擬旨,起復萬曆十七年進士高攀龍,朕特旨選任為文教部左侍郎,兼太常學士銜,分管部屬大學校辦學。」
顧憲成和高攀龍兩人渾身一顫,隨即雙雙拜倒。
「臣……叩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朱常洛笑著點了點頭,「走吧,讓朕看看書院學子們學識如何。」
皇帝的講學仍如之前,東林書院的學子們近距離感受到皇帝的學問之精神。
以朱常洛的理論水平和這麼多年的實踐,面對學子諸多方面的問題,自然是遊刃有餘的。
在東林書院的講學,與其說只是純粹講理論,倒不如說也是一場「朝政發布會」。
畢竟東林學子喜歡議論朝政,對如今朝廷設諸相、中樞衙署大改和許許多多的新政方向,他們平日裡有許多討論,也有許多疑惑。
朱常洛並不避諱這些問題。相反,東林書院在無錫,在五府,在江南。
通過他們的嘴巴,通過皇帝突然給東林書院賜下的天恩,通過在這裡才公布的文教部今後主要方向,許多問題上朝廷的態度都能傳達出去。
和高攀龍「惠商」、「體恤鋪行」的感情式方向相比,新政的系統性和長遠框架性要細緻而具體得多。
上一次面聖,他們只是在皇帝面前挨了一頓訓。
而這一次,重新有了官身,他們再聽皇帝去講文教部、工商部、官產院、理藩院、治安院……這麼多的新衙署,背後其實是皇帝對國家這個龐大的機器更加深刻及本質的理解。
在野之時義憤填膺,此刻身份一變,又有些惶恐不安。
其實他們好像落伍了,還停留在以為秉持什麼原則和方向就能讓朝政有大改觀的程度,其實很少考慮到一個環節一個環節怎麼去推行,怎麼配合。
如今,文教部尚書徐光啟就在一旁。
「高侍郎,陛下對東林書院辦學理念頗為認同。到任之後,部里會籌辦一次會議,諸省太學分院掌院及民間書院山長都要召入京。屆時,高侍郎要介紹一下東林書院……哦不,東林大學校在辦學方面的經驗。」
「部堂謬讚,下官……一定好好準備。」
徐光啟於是就笑笑,再不說話。
皇帝帶著他一路南來,就是要先走一圈。
大明的文教確實會完全變一個模樣。今後,所有的官學、私塾,文教部都會管。
哪有什麼游離於廟堂之外、超然於家國的儒學?朝廷自然什麼都該管。
識字、讀書、進學,此後或科考出仕,或結業去到各行各業,徐光啟想著那功名出身文字改為陛下所言「文憑」的妙處。
慢慢來。
徐光啟來做這個文教部尚書,更重要的使命是把陛下更看重的自然格物學科安排到整個文教體系裡面去,從蒙學就要開始。
經史人文嘛……高攀龍確實是更適合去操持的。
更重要的是,這個特旨拔擢,必定也會對江南傳出一個信號。
別說什麼野有遺賢,朝廷所用不得人。只要響應新政,朝廷的門都是大開的。
又或者說,不上船,就別在水裡興風作浪。
東林書院宣講新學,這就是功,有功自有賞,而且是一躍成為三品大員的頭號榜樣。
如今中樞衙署大改,諸省改制也勢在必行。
官位多多,入得官場,自有待遇。若嘴上說著進學修身齊家報國,結果卻只是憑著出身文字在地方做個官府得慎重對待的士紳,那又算什麼?
大明有功名在身者,算得多來,新的大明官場都容得下。
不進來?那麼當優免待遇褫奪之後,在船上的尤有一份官員待遇,還留在水裡的就只能被創了。
說到底,求個功名再求職,不也是求個好工作嗎?
不工作憑什麼發俸?優免就是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