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人心已經散了
「不去!」
三十來歲的翩翩「佳公子」神情愕憤,像是被羞辱了。
「我雖三試不舉,但豈能就此做個不入流的吏員,自毀前程?不去!」
「……方老,您看這……讓您見笑了。」旁邊一個老者只能對著另一個文士賠笑。
而在另一旁,還有兩個拘束又惶恐的中年人,身上都穿著縣衙里的皂服。
那文士的眼神複雜,看了看這「佳公子」之後又轉向老者:「呂兄,陛下拜相,考選歸進賢院管,文教部專司辦學。許大人收到的京里消息,待文教部把諸省官學都理順之後,將來鄉試、會試,恐怕都會加上年齒之限。即便能行些方便,賢侄只怕最多也只能考一回了。」
「什麼?」那公子哥如聞晴天霹靂,「只能……再考一科?」
那文士看了看他,表情仍舊友善:「太學一年結業已逾兩千人,其中得同進士出身者也有過百人。朝廷實則已經做好了準備,將來恐怕是以諸省大學校結業者為主、鄉試為輔了。然則考選限年齒之外,各處衙門不拘京里地方,將來用人也會限年齒。年逾不惑者,非殊才特准不得錄用。」
他這才看向那兩個皂吏,無奈地說道:「品官以外,各級衙門書辦、吏員,都會定標準。其餘不論,要政令通暢,識文斷字是最低要求。重要位置,只怕還要有功名出身。至於衙役……承德府和遼寧省那邊,已經在做。衙役里最多的,將來都在治安司署,邊軍老兵、衛所兵充任為主。地方青壯要得這差使,也要先應了兵役再退伍轉業。」
那老者聽得愁眉苦臉。
御駕剛剛離開南京沒兩天,他這南京邊上鎮江府的「普通人家」里,忽然就被府尊的幕僚拜訪。是告知、商量,更是告誡。
這還得益於他與知府大人過去的關係不錯。
然而首先就會波及兩個他推薦安排到本縣縣衙做吏員的兩個族人,更牽涉到他的兒子。
府尊的意思,讓他早做打算,勸兒子到縣衙或府衙先做個吏員。本就有秀才功名在身,眼下還是好辦的。
但是兒子說的也有道理。去做吏員之後,將來前程還有什麼指望?更何況,吏員都是經辦實務,既累且苦,還容易擔干係。以他家中積蓄,讓兒子繼續攻讀、再應鄉試,那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又說什麼過了年限不允再考、不授新職?
「那我寧願潛心苦讀再考最後一回!」那公子哥憤憤說道,「若仍舊不中,做個閒雲野鶴也罷!」
那方姓幕僚聞言把臉上友善的神情斂了斂,隨後淡然說道:「南京三法司已經行文府衙,許多舊案、冤案,尤其事涉官吏害民的案子,都要秉公裁斷。地方改制在所難免,將來省府州縣都是設法院。三法司的意思,改制之前伸冤平訴的好。要不然將來職權大改,徒留諸多爭執。呂兄,你明白嗎?」
那老者悚然一驚:「官吏害民?朝廷難道是要把官紳優免……」
方姓幕僚打斷了他:「朝廷可沒這個意思!官吏害民,自是國法難容,陛下更加難容!呂兄,還望體諒府尊的難處。什麼為重,呂兄是明白的。」
而後眼神也看了看那兩個皂吏,兩人都低頭看著鞋子,身軀微顫。
「勢不可違。」
他語帶深意地提醒了一下老者,也不知道說的是不是「事不可為」。
然則這恐怕確實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不提前儘量打掃一些,南京三法司迫於陛下給的壓力督促地方官府,地方官員迫於上官和前程的壓力真去定下諸多官吏害民的案子,那麼金口玉言在前,興許優免真的會降一降。
如今就是一種交換:把那些伸到地方官府里的手套摘掉,把以前的一些事洗乾淨。該說和的說和,該懲辦的懲辦。
總而言之,齊心協力把事態控制住,達到皇帝和朝廷想要的局面:自今以後,別再有什麼官紳之別,都在官場。
讓天下讀書人都有個官做,別管有品無品、入不入流,這難道不是恩?
但入了官場,就多了重重限制和規矩,再無法超然。
選唄。
江南因此開展了一次「吏治整風」,說的是因為地方衙署也會改,將來由府衙、州衙、縣衙和提刑按察使司承擔的刑名職責是另有獨立體系的,當然要清理好首尾方便交接。
但核心方向指著普通吏員職位,官員們都想不粘鍋,地方上的幕後黑手們也必須考慮自身處境。
而地方上的吏員們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之中,有的只是仗著什麼樣的勢,一面對上官點頭哈腰,一邊則可以推脫怠慢,此外在百姓面前自然耀武揚威。但這樣的人,一旦上官和他們背後撐腰的力量達成了一致,他們又與家僕無異。
真正難搞的,是那些已經世代以此為業、地方根基深厚又掌握著不少人把柄的老吏。事關他們的前程家小及切身利益,讓他們願意接受改變並不容易。
可拉攏的拉攏,該許諾的許諾,但總有些人自知罪孽纏身,恐怕難得善終。
但他們又能掀起什麼風浪來呢?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鬥爭,甚至不太關心。在南京和江南官場已經通過氣、大家都力爭像舒柏卿一樣「迷途知返」的情況下,這些人手裡握著的上官罪責起到的效果有限。他們要斗的是上官,甚至可以說是朝廷。
於是在御駕剛剛到湖廣地界時,此前一直平靜的南京和南直隸終於不平靜了。
出手的是長江水師和孝陵衛。
起因無非是寧國府宣城縣幾個老吏互相打氣,圍攻了一趟宣城知縣要個說法。
而這之後,宣城知縣氣憤不已之下靈機一動,貢獻了一個好辦法。
於是孝陵衛先被請了過來,突襲之後果然發現了罪證:前年通敵韃虜的有,守喪期間尋歡作樂的有,妄議甚至咒罵皇帝大不敬的有,通姦內亂的有……總之,都是不赦之十惡里沒有害普通小民的那種大罪。
不是害民,那就不用被算入要降等的案子名數;罪行極大,那就方便抄家問罪以儆效尤。
這一下許多一籌莫展的地方聞訊仿佛開了竅。哪怕不是真的把官軍請來,以此為威懾,工作就好開展得多了。
南京守備廳對於地方請求能這麼快響應,這也讓地方上更加悚然。
當然,這也是成敬的職責:有地方官呈報說有人謀逆,那還不趕緊發兵?
都是謀逆而開始,順藤摸瓜之後不赦之惡累累,太嚇人了。
又是一次「保大還是保小」,除非有些大族大戶腦子不清楚,要不然還能怎麼做?
不是泰昌元年了,也不是朝廷有邊患兵危的泰昌八年。
擴編加俸,拜相放權,「人心」早就已經散了!
連數年前知名的江南在野老憤青、東林書院的兩位都被「招安」了!
眼下,憤青高攀龍已經在御駕之中。
他既然已經被欽命為新的文教部侍郎,那麼就有很多公務要做,也正好熟悉一下江西湖廣及兩廣的文教狀況。
至於東林大學校的日常事務……高攀龍珠玉在前,顧憲成也在那,接手的人知道該怎麼做。
蕭規曹隨嘛。
「士紳士子憂憤朝政,這都是好的,至少可見憂國憂民之熱忱。」
今天的龍舟上,是皇帝與徐光啟、高攀龍、王徵等人閒聊。
對高攀龍再次表達的慚愧,朱常洛如是說。
「只不過嘴上說說終究容易,最終辦起事來難免諸多妥協。」朱常洛笑道,「就好比王德完,他若只是像當年一樣敢於直諫,沒有到江南歷練多年,又如何做得了稅政部尚書?又好比舒柏卿,若只看過去作為,他這和光同塵的小官又豈能擔當大任?可如今在承德府,他與漠北漠南諸部打起交道來又遊刃有餘。」
「……知人善任,聖明莫過於陛下。」
高攀龍心裡感慨。
從無錫到南京,從南京到這裡。這一路上,他和皇帝有了更多接觸。不管是學問,還是君臣之間相處的氣氛,都讓他越來越心折。
難得的是皇帝認可他們當年「憤青」的心情,只是不認可他們的做法。
「學問水平不同,閱歷不同,性格不同,位置不同,朝廷其實永遠是一鍋粥,紛亂如麻。你拖我的後腿,我拆你的台,這種事每天都有。」朱常洛嘆著氣,「這樣一來,許多事不能上下一心,事倍往往功半。憂國憂民之士眼見朝政怠誤至此,自然憤憤不平。但真讓他們來,也不見得能好。這一點,你恐怕也很快就有體會。昔年官小,如今官大。這諸省辦學的事,就不容易,畢竟事涉天下士子功名。」
「……臣定盡心竭力,多向徐部堂請教。」
「這就是好的,多商量。和他可以商量,和葉宰執、朕,都可以商量。只要商量好了,在下面看來你們是齊心協力的,事情就會容易一些。」
朱常洛看了看幾人:「先不聊這些。今天你們幾人都是新學舊學都有涉獵的,再聊聊學問上的事。朕權且自誇,這格物致知論,朕倒仿佛是得天人神人所授。不論朝政還是平日瑣事,以此法去思量決斷,都有謀定乾坤、勢如破竹之神效。既為天子,自然盼你們覺得這法子好,能多領悟一些,佐朕治國安民。」
於是又開始學術研討。
徐光啟已經很熟悉這種氣氛了,畢竟在京城裡,皇帝就經常拉著重臣一起研討學問。
其實就是一個慢慢改變他們思維、統一思想的過程。
但這種氣氛對高攀龍來說還很陌生。看著徐光啟、王徵在皇帝面前談笑自如,一個個天地萬物自然世界的例子和朝堂、江湖之間的事情被聊出來,這不像他過去在江南以為的朝堂氣象。
在他過去的印象里,如此「霸道」的皇帝面前,朝堂重臣自然都是畏懼如虎的。
不料竟然是這樣。
攀龍攀龍,他年近五十,忽然真的攀上真龍驟登高位,官居三品。
此前宣講新學,不過是他被顧憲成說服了,認可這是一種辦學助學子考取功名進入仕途的實用法門,另外也出於對新學的一些不服氣。
既然不服氣,當然要先了解一下。
但現在,他聽著皇帝對於許多事情的看法,也感受著皇帝的思維方式確實大異於尋常人。
聽著聽著,他忽然有怪誕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皇帝好像並不把他們看做臣僕,而是真的認為君臣該在治國一事上儘量有相同志向、商議裁處。
就好像他們在東林書院裡時,認為有志於出仕治國者該有同樣志向和準則一般。
御駕緩緩向西,前面就是武昌府了。
湖廣督學副使是公鼐,武昌過去有楚王,這楚王府改成的太學湖廣書院自然也要承辦一次天子講學。
十多年以來,先做江夏知縣,後做武昌知府,如今做督學副使,公鼐一直沒有離開湖廣。
但現在,他也已經得到了消息。
將來的湖廣,會改成湖北和湖南,還會有一個承天府基礎上改成的興都。
以他如今的官品,又熟悉湖廣,在這樣一次大變動當中自然大有機會。
當然,需要皇帝認可他。
公鼐已經很小心了。家學淵源,他深知為官之道。登科之後,他知道他當時沒號准新君的脈,給皇帝留下的印象並不好。
但這麼多年來,先是之前楚宗之亂里表現還行,此後又謹慎小心轉變觀念,公鼐還是一步步成為了湖廣督學副使。
與同科的徐光啟自然不能比,但那一科的狀元張以誠,如今不也只是揚州知府嗎?
張以誠轉變得慢,過於拘謹。
公鼐轉變得快,也看得更通透。要不然,他也不會轉告自己在兗州府衙當差的族兄和族中,讓他們和衍聖公府保持距離。
聽聞那個被族兄勸了許久的徐弘祖如今也在伴駕,公鼐不知道這能不能成為皇帝對自己另眼相看的一個理由。
但這事不能提。
他現在首先要辦好的,就是皇帝在武昌的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