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淵第三層。
尋陽塔第一百七十五層。
陳言低垂著腦袋,身體在無意識的戰鬥著,他的身後意志神軀綻放瑞光,越來越昂揚。
神軀之上綻放落日熔金一般的輝光,神光流淌。
陳言身上,【巡天】與【幻瀾淵域】都被無意識的運轉起來。
金光、巽霆、凐蟄相互交織,出手之間空間都在扭曲,勁力與氣血交疊爆發,戰力駭人。
他在突破自我之極限,一心向死,追求不朽。
但心中卻有一個最初的意識在吶喊。
這吶喊,來自於那個在囚牢之中出拳,在冰地之上告知陳旻自身不敢死的青年。
此刻的陳言,意識像是被分為兩個,一個是自我之意志,要追求真正不朽。
另一個乃是肉身的本我意識,不願就此妥協。
人的意識都在分裂了。
陳言深呼吸,身體上下,無數微粒都在深深哀嚎,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
在意志的逼迫下,本我展現絕強戰力,不願死去。
這是意志與肉身本我之間的對抗。
就是在如此艱難的爭鬥之下,他的意志與肉身都在向著絕對強大的路途上奔襲而去。
遠天之上,老翁看的沉默,低吼一聲:
「他到底要不要死?」
他有些懵了。
陳言要追求不朽,一心走向死亡,但如今為何又要去戰鬥。
甚至一直都沒運轉過的呼吸法與氣血功法也在運轉。
陸巡陽深吸了一口氣:
「夏主可能並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他一雙眸子之中閃爍感慨:
「人的意識其實一直都有兩個,這是早已擺在世人面前的真理。」
老翁眉頭一豎:
「不要給我說這些,直白點!」
陸巡陽並不氣惱,深深的看了一眼還在掙扎的陳言道:
「這兩個意識一直都有自己的名字。
意志與本我。
或是人性與獸性。
亦或是良知與心中之賊。
一個人想要去修煉,去煉體,他的真我告訴他,一旦修煉他就會痛苦無比,他可以去享樂,去食天下之美食,或是沉淪於色慾。
本我,是一個人內心深處最真實最深藏的意識。
而意志,卻是壓制本我,前去修煉的那一絲意識。」
陸巡陽深吸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可能他才是最了解陳言之人。
「人的每一次選擇,享樂或是修煉,安睡或是熬夜,戰鬥或是畏懼。
都是本我與意志之間的碰撞。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本我是人心最強大的意識。」
老翁沉默下來,他雙眸渾濁,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哼哼道:
「你們這些後輩,天天鑽研這些,難怪一代比一代差。」
陸巡陽身上,煊赫白光綻放,鏗鏘語道:
「人若是連自身都不去了解,又如何去面對世界的真相?」
老翁冷哼一聲,眼裡依舊是閃過一絲不屑。
陸巡陽卻再度開口:
「陳言的意志太過強大,自身本我一直都被意志所鎮壓,所磨滅。
但陳言的本我,一直都有一個最深的意識,強大無比。」
老翁眸光一閃,看向陸巡陽:
「什麼意思?」
陸巡陽輕嘆一聲:
「他的本我,早已沒有了懶惰、懼怕、色慾。
唯一所留存的,乃是不願死去的意識,他說的一點都沒錯,他根本不願死去。
當他的意志選擇以死追尋不朽之時,本我那不願死去的意識便強大到了極致。」
陸巡陽深吸了一口氣。
陳言所面臨的,或許只有他才可以感受到。
越是不願死去,本我之意識便越加強烈與恐怖,本我與意志之間的鬥爭便越加來越強烈。
這一刻,陳言的敵人始終只是自己一人而已。
老翁眸光一縮,他死死的看著遠方還在塔內的青年,低哼一聲:
「那我倒希望,他的意志輸給自身的本我。」
陸巡陽搖了搖頭。
他是複雜的。
誰都不希望陳言死去。
那青年自身的本我意識對生命的渴望更是強烈到了極致。
陳言在尋道,在求索,亦是在掙扎。
自我與自我之間的鬥爭。
「這是意志之主與一個名叫陳言的青年之間的法道之爭。」
陸巡陽開口,他此刻心平氣和,沒有了對老翁的敵對。
他的臉上露出笑意,很欣慰的笑意:
「我曾以為,世界再也不會出現如我這般的人物了。」
他感慨一聲:
「吾道不孤。」
他心中震盪,如果自己的本尊可以與陳言相識,那絕對是至交好友。
他了解自己,便也了解陳言。
甚至覺得陳言比自身更要出彩。
這一場本我與意志之間的鬥爭,落在他人的眼裡,或是根本不理解。
但在陸巡陽的眼裡,卻是恢宏而壯闊。
時間緩緩而過。
第一百七十六層。
陳言渾身綻放輝光,意志將肉身逼迫到了極致。
如陸巡陽所說,此刻的他有著強烈不願去死的意願。
他不願去死,所以天驕試煉之地的那個青年,才可以戰勝陳旻。
這幾乎,成了他一生成就的所有依仗。
那個在冰冷地牢內,面對絕境不斷轟拳的青年,那個在蒼茫大地之上飄搖生長的青草。
他們能走到這一步,只是因為不願死去。
拼命的活著。
所以,他是陳言。
但他又是意志之主。
他看到了不朽的道蘊,就在死亡的剎那,就在生命與枯寂的交接點。
他要創建立境,便要真正的去體會死亡。
這一刻,是意志在逼迫本我。
兩者對轟,碰撞,如燒紅的精鐵不斷拼殺,星光點點。
陳言的身後。
那一尊意志神軀金紅如神祇,崢嶸光彩,越加透亮。
越是接近死亡,不朽之氣息便越強大,意志一道越強大。
陳言的肉身在哀嚎之中掙扎,拼了命一般的戰鬥與修煉。
破聖境內,藍色的破限能量不斷翻湧著。
與之交織的,是代表力量的橙光,代表體質能量的青光,代表氣血能量的紅光,代表技藝能量的金光。
本我之意識催動之下,陳言不斷吞下破聖果。
一枚,兩枚,三枚……
他每闖過一層,所獲得的斬道積分就越多。
一旦斬道積分堆積到了七億以上,陳言便立即兌換寶藥。
晨星級甲等氣血寶藥亦或是橫煉寶藥。
氣血神軀不斷蓄鑄。
原本只蓄鑄了右手的身軀,在恐怖的氣血能量的澆灌下。
手腕、小臂、關節一寸寸的被蓄鑄著。
陳言的肉身之上。
極緞紋數量緩慢增長,終於在第二百二十四枚之時,陳言肉身開始破裂,不再增長。
二百二十四枚極緞紋化作墨色注入陳言身後的武道法相圖內。
為陳言所構建的雲夢大城鑲上了一層墨邊。
尋陽塔,第一百八十七層。
偌大的五大法相圖化作流光注入陳言的腹部丹田之中。
化作隱藏在陳言丹田之內的本源空間。
嶄新的本源空間,化作一座小型的雲夢大城。
城郭嵯峨,鱗次櫛比的建築仿若凝固的樂章,街道如脈絡般縱橫交錯。
那巍峨連綿的青山山脈之上,沒有惡意,沒有古獸。
明媚而嶄新。
這是陳言所構建的雲夢市。
緊接著,本源空間的大地之上浮現出無數黑煙,如流蘇在天間翻湧,匯聚。
幻化為一尊泛著黑炎的青銅巨人。
他身形偉岸,仿若擎天之柱。
其青銅色的肌膚之上,烙滿了詭譎的真龍紋路。
這些真龍紋路密密麻麻,凹陷於其肉身之上,好似一枚枚等待凝結的大道果位。
陳言無心去數,但橫煉一道本源神軀凝結的一瞬間,一個數字便出現在了他的腦海深處。
九百九十九!
緊接著,橫煉神軀之上,一百五十七枚真龍紋路漸漸綻放亮光,光焰璀璨,星星點點,垂落出雲蒸霞蔚一般的絢爛光芒。
這一刻。
在意志與本我的對拼之下,陳言的橫煉一道晉升本源。
本源的氣息只是閃過一瞬,但還是被老翁與陸巡陽同時捕捉。
陸巡陽臉上浮現出笑意:
「九百九十九,九九之極,我以為只是傳說。」
他在驚嘆。
橫煉一道的意志神軀有真龍相位。
每一枚真龍相位,都代表著一條真龍之力。
真龍之力,包含體質與力量。
真龍相位的多少,與橫煉武者在極鍛境與合一境打下的基礎有關。
大部分的橫煉本源境的橫煉神軀上,乃是七十二枚不到的真龍相位。
如他,他幾乎是世間橫煉一道的真正絕頂天驕,當年也不過五百六十五枚。
但陳言……
「而且,他剛到達橫煉本源,被點亮的真龍相位就足足有一百五十七枚。
這說明陳言在沒達到本源前,自身就已經達到了一百五十七枚真龍之力。」
陸巡陽眼裡浮現奇異光彩。
每一個橫煉武者到達本源,自身的肉身強大程度便會被本源神軀公允的評估。
一般的天驕,初始也只是可以點亮幾枚真龍相位,他們到了本源境巔峰,也不過點亮幾十枚而已。
也就是說,陳言剛入本源,自身的基礎屬性就已經比絕大部分本源巔峰更強大了。
「他的確改變了你的武道。」陸巡陽開口。
一旁,老翁並未說話。
他雖是橫煉之主,但他當初創建橫煉武道之時,也不過是凝聚出了一百四十四枚真龍相位。
陳言在極鍛境與合一境都達到了極限之上。
令陳言的本源神軀從一開始就不一樣了。
老翁只是靜靜的看著,尋陽塔內還在闖關的陳言。
他雖是獨夫,其實也能慢慢了解陳言此刻的問題所在。
「意志與本我之間的對抗嗎?」
老翁低喃一聲。
尋陽塔內。
陳言不斷低語著。
「不朽,真的會到來嗎?」
「不知道,但道之所在,就在前方。」
他不斷闖塔,獲得巨額積分。
在龐大的積分澆灌下,肉身在走向毀滅的同時也更加強大了。
意志神軀也越來越凝練。
本我那不甘死去的意識不斷的被意志所鎮壓,終將徹底失去力氣。
他低垂著腦袋。
自我與自我對話。
越來越模糊,聲音越來越低。
心神之內,有兩個人在論道。
…………
真實世界內。
一道道驚呼聲響徹起來。
「那個絕對是三堇,還有,跟三堇一起開始闖塔的那個也很厲害。」
「闖到一百八十七層了,之前速度慢了一些,現在又快起來了。」
「闖到這種程度,大概可以獲取多少斬道積分啊?」
「差不多四十億有了,尋陽塔越高,所獲得的斬道積分越多,傳說還有一個絕對的至寶在兩百層以上。」
「還是好好領悟不朽氣息吧。」
「越來越濃郁了,但是我什麼也沒領悟出來。」
「嗚嗚嗚,不朽氣息太深奧了,根本就不適合我。」
…………
眾人驚駭無比。
就在之前,三堇進入尋陽塔後,兩道代表考生的光團幾乎是同一時間登樓。
如今一個已經到達了第一百八十七層,另一個已經到達了一百八十五層,始終要慢一步。
眾人可以猜出,這兩人一人是三堇,另一個不知是誰。
這兩人,分別排在第三和第四,都超越了還在第一百七十一層的祝慄慄。
第一名的羽昶昇已經登到了二百二十七層。
第二名的張洛白,到了二百一十五層。
至於第五名,乃是秋長疾。
此人原先在夢淵浪費了極多時間,如今到來,已經衝到了一百六十五層。
也就在這時。
天空之中,一道紫雷襲來。
邵恆陽落在觀戰的軍武衛考生之中。
「找到陳言了嗎?」
許迪開口,同時其餘軍武衛考生亦是看來。
邵恆陽搖了搖頭,有些無奈:
「陳言或許已經棄權出去了。」
許迪等人沉默。
陳言修【巡天】和【巡天極道】,走的乃是陸巡陽的路子。
此刻尋陽塔溢散不朽氣息,對於絕大部分考生來說,這不朽氣息根本無法感悟。
但對於陳言不一樣。
所以,不少軍武考生去尋找陳言了。
可惜沒找到。
四周,鎮武司和世家聯盟的考生向著邵恆陽這邊看來。
有的失望,有的感慨。
這些人,對陳言有感激也有佩服,心裡想的其實和軍武差不多。
但另外一部分,卻是露出不屑與漠然的神色。
他們不願看到軍武崛起。
天下動亂,欽州之變局在鎮武司與世家聯盟之間,軍武衛不太行。
…………
尋陽塔第一百八十六層內,三堇手持長棍,渾身泛著青光。
她額頭上還沁著滴滴汗珠,沐浴在青光之內,宛若仙子。
只是她的眉宇之間,所透露出來的焦急卻是濃烈無比。
她有些茫然,在最後聽到了陸巡陽的『向北走』這一句話。
極北,只有尋陽塔。
只是,如今的她依舊是尋不到一絲救下陳言的機會。
想到這裡,三堇身上所爆發的戰力越強,速度越快了。
沒有惡意的侵蝕,她的戰力乃是最頂尖的層次。
一層層的尋陽塔被她闖過,巨額的斬道積分出現,但三堇無心修煉。
一直到第一百八十九層。
三堇打敗這一關的守關者,踏上樓梯。
四周,瀰漫的不朽氣息越來越濃郁,直到在這一個地方達到了巔峰。
但三堇並不在意這他人視如珍寶的不朽氣息。
她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但卻在下一刻。
她腳步瞬間一頓。
就在剛才,很輕微的感覺傳來。
極為輕微,就像是一縷風透體而過的感覺。
即使是她,如果沒有以前的經驗,也不會在意這一道感覺。
曾經,三堇身處於夢淵第三層,陳言去夢淵第二層與鱈妻聯手殺了肥遺。
就在那個地方,陳言與她分別在明暗世界相撞了。
當時,就是這般的感覺。
如今,兩人所在的世界顛轉,再一次身體相撞
三堇愣在原地,緊接著極度輕微的感覺到一個從身後走來的風穿過了她的身體,向著高層走去。
汗水自三堇的額頭上流下,她的發梢在青光的暈染下晶瑩無比,幾縷青絲被汗水沾粘在白皙的額頭上。
「是……是你……你嗎?」
三堇呆愣的開口,一雙眸子浮現出希冀之色。
這一刻,大腦之中好似有一道道雷霆轟然作響。
原來,陸巡陽的那一句『向北走』,不是給她說,而是給陳言說。
原來,這引起所有考生震盪的不朽氣息,並不是尋陽塔溢散的。
而是那個帶著她橫渡冰河,敢與橫煉之主對抗的青年在夢淵第三層溢散而來的。
「噗嗤……」
三堇喜極而泣,豆大的淚珠自眼角滾落。
陳言,從不放棄,永不妥協。
即使是在夢淵第三層,也要抓住最後的一絲契機。
「陳……陳言。」
三堇低喃著,感受著籠罩在自身身旁,那濃郁到一種不可思議地步的不朽氣息,神色顫動著。
一直以來,都是陳言。
她眼眶中漸漸盈滿晶瑩的淚水,如同澄澈的湖泊泛起微微漣漪。
就這麼靜靜的跟隨著這一股不朽氣息向著第一百九十層走去。
可就在下一刻。
三堇眼眸一顫,她感知到四周的不朽氣息在變淡。
三堇臉色瞬間煞白,一下子不知手措起來。
灰暗的世界之內。
陳言靜靜佇立在地板之上,他的對面,第一百九十層的守關人緩緩化作一道流光消散。
磅礴的斬道積分匯入陳言身後的斬道竹內。
陳言低垂著腦袋,就這麼盤坐下來。
他的身後,意志神軀愈加璀璨。
他的肉身,氣息到了最低點。
「我的肉身在承受痛苦,但依舊不願放棄戰鬥。」
「我的意志在昂揚璀璨,但卻要走向死亡。」
他渾身是血,長發黏連著血水,抵在肩膀之上。
「我的肉身在哀求,祈求我的意志,不要走向死亡。」
「可我的意志卻要做無盡永夜之中的薪火。」
他低喃著。
在這枯寂的世界之中。
他在與自己低語。
一個從青山走來,步履蹣跚名叫陳言的青年在與一個要創建無上未來,叫日月換新天的意志之主對話。
他低垂著腦袋,眼皮再也抬不起來了。
「我想結束的……」
他含糊不清的說著,眼底那最後一縷光線消失不見。
「是眾生之痛苦。」
他不再呼吸,一枚赤色的心臟漸漸的停止了波動。
「不是自我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