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午宴
楊興堯以聰明自負,若是平日裡聽到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對自己如此說教,定然是嗤之以鼻。
然而在此時,這幾句話卻不啻於醍醐灌頂,他呆了一會兒,臉上竟然有了一絲血色,抬手用力抹了一下額頭,澀聲道:「姑娘教訓的是,在下受教了。」
緊接著他便將手放在身邊的小几上,用滿懷希冀的眼神看著林紫蘇道:「煩請姑娘為我診治。」
這一聲中氣十足,似是用盡了楊興堯全身的力量,林紫蘇見他眼神突然變的堅定,便不再多說,凝下心神為他診脈。
診完脈又細細地問了一些日常病症,林紫蘇這才發現,楊興堯不但先天肺弱,更兼著後天思慮過多,積了脾弱之症,脾為肺之母,如此一來更是難以醫治。
林紫蘇沉思了半刻鐘,一臉嚴肅地說道:「世子,我的醫術淺薄,只能讓你勉強維持一時,若想痊癒,我實在無能為力。」
楊興堯臉上的失望之色一閃而過,隨即綻出了那副雲淡風輕的笑容,說道:「有勞姑娘了,能苟存性命已是不易,楊某不敢奢求太多。」
林紫蘇也注意到了楊興堯的失望,她沒有多說話,只取過自己的針包打開,說道:「我先為你補肺益氣。」
這一番針灸下來花了將近半個時辰,針灸本就是極耗心神,又因門窗緊閉,林紫蘇累熱交加,已是滿身大汗。
楊興堯一直是閉著眼,針灸過後,覺得周身前所未有的舒暢,忍不住長呼了一口氣,睜眼卻見林紫蘇臉色潮紅,形容狼狽,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多謝姑娘,這幾針下去,我連呼吸都順了許多。」
林紫蘇卻是覺得自己這會兒連說話的力氣都要沒了,本想休息一下,但見窗前的日影漸短,看樣子已近正午。
她唯恐南康長公主那邊有人注意到自己,上一次的流言已然鬧的家裡人心惶惶,可不敢再有什麼流言傳揚出去。
遂勉力走到書案前,拿起侍女早已準備好的筆,草草寫了一張藥方交與了楊興堯,囑咐道:「照著這藥方抓藥,先喝上半個月,視病情再做調整。還有,針灸須每隔七日一次,下次還在此處嗎?」
楊興堯不置可否,扶著侍女勉強站起身,拿起了早放在書案一角的幾本書,說道:「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這裡有兩本書,是本朝名醫滕廣平的行醫筆記,以後就由姑娘保管罷。」說著鬆開抓著侍女的手,雙手捧著書遞到林紫蘇面前。
這姿勢極為恭敬,倒教林紫蘇為難了,她只得左移了半步,從楊興堯的身側接過了書,簡單翻了兩頁,眼中頓時閃出興奮的光芒,方才的疲憊一掃而空。
楊興堯朝侍女使了個眼色,侍女從書架上取了一個紫檀木匣子,捧至林紫蘇的面前,楊興堯說道:「這是預付的診金,請姑娘笑納。」
林紫蘇收起了書,接過匣子打開,就見裡面放了厚厚一摞紙,翻開來看,竟是一張張的房契和地契,足足有二十多張。
只聽楊興堯道:「姑娘但放寬心,這些都是我家祖上在京城裡置辦的產業,背後都是清清白白,如今放在那裡也是閒著,倒不如交到姑娘手裡。」
林紫蘇方才粗略看了一下,那些房契和地契皆是位於京中繁華地段,雖估不出價值幾何,但也知道那是一筆潑天的財富。
這一世自己既無家世,又無背景,得了如此大的一筆財富可不是什麼好事,偏生那些紙上寫的還都是自己的名字。
林紫蘇心下一抖,下意識的將匣子放在了小几上,臉上依然帶著笑,說道:「世子的心意,我這裡先行謝過。待會兒我還要去參加詩會,這麼大的匣子可不方便帶,不如先放在你這裡好了。」
「姑娘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了」
楊興堯頓時瞭然,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幫你找個地方存放,反正已然過了明路,都是你的東西。」
林紫蘇嘴角一抽,也不想再多說什麼,拿起醫書向楊興堯告辭,楊興堯又道:「姑娘肯為我醫治,在下感激不盡,七日後在此處恭候姑娘大駕。」
「你不必謝我,我只是把你從鬼門關向外拉了一步,要謝的話,還是謝你自己罷。」
林紫蘇不再理會楊興堯,自顧自地下樓開門。
帶林紫蘇過來的宮女一直在柳蔭下守著,見她出了知秋堂,那宮女迎上前去道:「方才前院傳過來話,那邊的午宴即將開席,姑娘可是要過去?」
林紫蘇點了點頭,隨著那宮女回到了前院。午宴設在了花園中心的一處二層樓閣上,林紫蘇剛走過去,就見梁婉怡在樓上朝自己揮手。
待上了樓,梁婉怡一把挽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將她往席間拉,口中說道:「紫蘇妹妹,方才還說你不夠意思,為了幾本醫書,連詩會也不顧了。不過你來的正好,我們正行著酒令呢。」
梁婉怡給林紫蘇留的位置靠著窗子,轉頭就能看到花園裡的美景,是席間最好的位置。
林紫蘇左手邊的那姑娘姓馮,本是一直纏著梁婉怡說話,聽梁婉怡說要給好友留個位置,欣然同意,沒想到這個位置的主人卻是林紫蘇。
待林紫蘇坐下,馮姑娘便向左靠了一些,離林紫蘇遠了一個身子,口中低聲說了一句:「真是倒霉。」
林紫蘇裝作沒聽到,若無其事地聽梁婉怡述說方才詩會上的趣事,對面的一個紫衣姑娘見席間的氣氛有些尷尬,含笑道:「林大姑娘,方才我們正在行飛花令,你可要一起來玩?」
她見這紫衣姑娘有些面熟,想了一下,記起了這姑娘是工部駱尚書府的三小姐駱玥,曾在百花宴上展現過才藝,與自己也算是有一面之緣,當下點了點頭。
只聽駱玥又道:「怡姐姐,方才到了你這裡,你的酒還沒喝下呢。」
梁婉怡方才為了去迎林紫蘇,沒接上行酒令,不過她也沒多說,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接著豪氣萬丈地說道:「你們等著,看我給你們出一個大難題!」
眾女們都齊齊等著梁婉怡出難題,梁婉怡朱唇輕啟,朗聲吟道:「僧敲月下門」,眾女頓時哀嚎聲一片。
自古以來,用這個「僧」字作詩的詩人可是不多。
駱玥坐在林紫蘇的對面,自梁婉怡以下,正好是第七個,自忖這個「僧」字是想不出來。
駱玥與梁婉怡關係不錯,當下佯怒道:「怡姐姐,可沒你這麼記仇的,剛勸了你一杯酒,你這就要找補回來,這杯酒,看來定是要我喝了。」
她話雖如此說,還是滿眼期盼的望向林紫蘇,只聽林紫蘇道:「山僧獨在山中老」,駱玥贊了一句好,就看向了馮姑娘。
馮姑娘父親只是一個七品京官,自然沒去過百花宴,只聽人說起過林紫蘇兇悍的名聲,本以為林紫蘇胸無點墨,沒想到林紫蘇竟然如此輕鬆就過關。
她只把心思放在了林紫蘇身上,絲毫沒做準備,到她這裡頓時卡了殼,氣呼呼地橫了林紫蘇一眼。
在眾女們齊聲計數時,馮姑娘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賈島的另一首詩,說道:「留茶僧未來。」
緊接著又有兩句接了下去,輪到了駱玥旁邊的章六姑娘。章六姑娘名喚章雨桐,是吏部左侍郎章若谷家的千金。
章家本就是江南名門,駱玥想起章雨桐在京中的才名,哀嘆一聲:「看來這杯酒是喝定了。」
她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等著章雨桐接了酒令後,便要一飲而盡。
章雨桐想了幾息,輕輕搖了搖頭,說道:「這一句委實是想不出來」,說著拈起酒杯淺酌了一口,便即放了酒杯。
駱玥如釋重負,放下酒杯吐了吐舌頭,笑道:「謝天謝地,居然能逃過這一劫。」
接著便有另外一個姑娘打趣道:「玥玥,謝什麼天地,你最該謝謝你身邊的章姐姐。」
駱玥忙不迭地點頭道:「你說的極是,來來來,章姐姐,多謝你口下留情,我敬你一杯。」
駱玥與章雨桐碰了一杯,一大口酒還沒完全咽下,就催道:「章姐姐,該你出題了。」
章雨桐面上依舊帶著恬淡的笑容,說道:「各位姐妹把有意思的字都用了,我這裡實在沒有更好的,方才見花園裡奼紫嫣紅,便以『花』來破題罷,嗯,花徑不曾緣客掃。」
自古以來,風花雪月是文人騷客千古不變的主題,以花入題的詩句何止千萬,便是三歲蒙童也能吟誦出幾個帶「花」的詩句。
這一次的酒令轉了兩圈,依然還在往下接,駱玥頓覺無趣,嚷道:「你們都是出了名的才女,滿座里就我才疏學淺,轉到最後,定是又要罰我,這杯酒還是我來喝罷。」
十幾位姑娘年紀相仿,又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在一起玩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散場。
其間南康也前來湊趣,她肚子裡沒太多的學問,危急關頭,只得搬出了幾句齊駙馬齊源新作的詩。
齊源可是大衍有名的才子,向來有「珠玉公子」的名頭,幾位姑娘聽了齊源的詩句,也顧不得矜持,齊聲叫好起來。
駱玥飲了不少酒,聽到了齊源的名字,頓時兩眼放光,站起身走到南康身後,摟著南康的脖子呢喃道:「南康姐姐,我們可是一直都仰慕駙馬姐夫呢,難得到你府上來一趟,你就給大家引見一下唄。」
南康斜睨了駱玥一眼,沒好氣地說道:「見他可以,不過,你能許我什麼好處?」
駱月道:「你是堂堂的大公主殿下,想要什麼東西沒有?還用到我這裡討?」
南康一臉狡黠地附在駱玥耳邊低語了幾句,駱玥輕捶了南康後背,道:「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掛念著我大姐那些物件,那可是我好不容易贏回來的戰利品!」
南康臉上洋溢出燦爛的笑,說道:「你個小丫頭又不懂刻章,那幾方印石放你這裡豈不是明珠暗投了?」
駱玥扁了扁小嘴,說道:「我哪裡不懂了?嗯,就算我現在不懂,向我祖父請教一下不就懂了?」
章雨桐見駱玥與南康舉止親昵,心中覺得不妥,忍不住輕咳了一聲,說道:「玥妹妹,君臣有別,咱們可不能僭越了。」
駱玥顯然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怔了一怔,說道:「南康姐姐人很好的,不會計較這些。」
駱家大小姐駱櫻是南康在宮中的伴讀,兩人自小一起長大,關係親厚,是以南康一直把駱櫻的兩個妹妹當成自己的妹妹看,從沒想過什麼君臣之別。
沒想到章雨桐當眾提了出來,南康也不在意,微笑道:「難得大家到我這裡做客,今日咱們都是姐妹,不論君臣那一套。況且我與駱家大姑娘自幼相交,一直都把小玥玥當自己妹妹看。」
她說著,輕輕擰了擰駱玥的臉蛋,促狹地笑道:「小玥玥,姐姐說的可對?」
章雨桐咬了咬嘴唇,沒有再多說什麼。駱玥一直以大人自居,最不喜歡別人把自己當小孩子看,當下板了臉說道:「你要是再擰我的臉,咱們姐妹情分就到此為止。」
南康強忍住心中的笑,說道:「好了,不和你鬧了,你駙馬姐夫這會兒正在溢香園裡陪著敦王和魯王世子飲酒,你們既想見,我帶你們過去便是。」
駱月跳起歡呼一聲,也不顧儀態,第一個沿著樓梯奔了下去。
十王府的設計甚是奇妙,每八座宅子為一坊,按九宮布局,空下中宮區域,圍成了一個「口」字。在「口」字中央,建有一個大的花園,坊內的每座宅子都有通往花園的小門。
駱玥也不是第一次來南康這裡,對宅子裡的路徑甚是熟悉,一路小跑往溢香園趕去。
到了溢香園,駱玥便聽到了不遠處的假山上有幾個男聲說笑的聲音,心下大喜,循著聲音走到位於假山半坡的一處花架下,卻不由愣在了原地。
花架下三名男子皆是赤腳箕座在地,駱玥仔細辨認,坐在天字位上的是齊源,坐下地字位上的是敦王謝晞,人字位上的那少年卻是面生的緊,想來便是魯王世子。
只見齊源正一手捋著袖子,另一隻手與魯王世子划拳,兩人興致正高,「四喜,五魁,六順」等數字隨著兩人的手勢,不住地被高喊了出來。
兩人比劃了八九個回合,齊源笑著收了右手,謝晞指著魯王世子,一臉幸災樂禍地笑道:「謝昞,這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總不能賴了吧!」
魯王世子謝昞苦著一張臉,擺了擺手說道:「四哥,真不行了,不能再喝了。」
齊源在一旁打趣道:「謝昞,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說不行。」
駱玥還沒領會過來齊源這話的意思,謝晞接過話茬,低笑著同謝昞說道:「不錯,若是等你回了魯州,讓弟妹聽到你『不行』,指不定哪天就把你踢到床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