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3章 同謀(上)
火柴熄滅了。走廊內鴉雀無聲。黑暗給了所有人短暫的緩衝,叫羅彬瀚能往後退開一步,把視線從周雨身上挪開。他扭頭看看蔡績,後者正背靠牆壁,雙手抱胸,腦袋低垂,看也不看走廊深處的情形。他又去看走廊另一邊。周雨立在原處,目光沉沉盯著身前,似乎根本沒發現羅彬瀚已經讓開了,只顧思考自己的問題。
樓梯間裡亮起冷綠的螢光。大約五六個人走上來,嘴裡還不時出聲呼喚。領頭的人正是演講家。他手持螢光棒,率先撞見蔡績悶聲不響地站在近門處。「啊,」他說,像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對方,「你好,還在等帕闍尼耶?」
蔡績把臉向內側一轉,不知是避亮光還是不願見人。「他已經醒了。」他語調生硬地回答,「你們跟他說去吧。」
演講家點點頭,對他的態度絲毫不怪,又率領著談話小組繼續前進。「帕闍尼耶,」他邊走邊說,「抱歉我們又得來吵醒你,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很需要休養,可現在我們真的遇到點棘手的麻煩……呀!」他往後跳了一小步,差點把後頭的人也撞倒。
羅彬瀚學著蔡績那樣背靠牆壁,雙手環胸,對迎面照來的螢光冷冷微笑。他的臉色在那團幽綠下想必不大好看,唬得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們目瞪口呆地瞧著他,不明白這樓里怎麼會憑空冒出來一個陌生人。羅彬瀚也只跟他們大眼瞪小眼,並不準備先張嘴。他幹嘛非要解釋呢?眼下這樓里最該解釋的人可不是他!
還是演講家最先接受了狀況。「你好?」他猶豫著說,扭頭又看看蔡績的反應,「呃,我們以為今天只有一個訪客……」
他滿臉疑慮地打量著羅彬瀚臉上的紗布。這時周雨從後頭慢慢走了上來。「赫爾瑪可。」他說,「你找我嗎?」
演講家頓時把立在走廊上的兩尊塑像拋諸腦後。「帕闍尼耶!」他欣喜地招呼著,「還好你自己醒了,我們本來有點擔心休養艙的斷電保護出問題。你知道,那個設備只有你在用,埃爾又被調走了——」
「埃爾被調走了?」
「是的,這就是我們要找你談的。」這名被稱作赫爾瑪可的演講家著重語氣說,「就在上個周末,她忽然就被調走了。不只是她,我們有一大半的人都被借調了。你真的得管管這件事了,帕闍尼耶,這裡只有你還說得上話。我就問那些人把我們的工作當什麼?拿來消耗多餘經費的娛樂項目?我們正要創造歷史,我們在做偉大的事業!而那些人淨忙著背後捅我們刀子!」
他身後幾人紛紛發出憤慨的贊同聲,仿佛之前並不是他們在樓下互相吵得不可開交。面對這些激動的投訴者,周雨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不時借螢光棒的照明偷瞄一眼羅彬瀚。
「嗯。」他有點心不在焉地接話,「借調的原因是什麼?」
「不知道。沒有一個人知道。」
「你們沒有問過嗎?」
「我們問不了。」赫爾瑪可說,「發指令的人在通訊錄上級別很高,和你是一個級別的,排序還在你前頭。我們沒法直接聯繫這個人,也不能要求她給借調理由。」
「指令是誰發的?」
「瑪姬·沃爾。這是我們在通訊錄上查到的名字。這個人的歷史記錄大多在歐洲分區,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來我們這兒借人。」
周雨的表情忽然變了。他又飛快地看了羅彬瀚一眼,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去。其他人並沒留神他的反應,只有始終盯著他的羅彬瀚看得清清楚楚。
「簡直就是在胡搞。」赫爾瑪可接著說,「上周她借調了埃爾和她的整個小組,還有伊萊萬斯、蘇斯拉他、鮑姑、阿魯……所有和醫藥學沾點邊的人她都抄走了!」
「或許她真有急事。」
「這還不算完!」赫爾瑪可忿忿地說,「最過分的是昨晚,凌晨!她把拉杜莫斯都叫走了!因為他級別夠高,還有刑偵學背景!試問什麼樣的緊急項目需要刑偵學背景?拉杜莫斯和他的人一走,我們這裡就全亂套了。就因為這個調令,井口沒有人看守,秩序也沒有人維護。我們中有些人一時衝動就惹出了大亂子——帕闍尼耶,我先跟你說清楚,干出這種事的絕不是我們小組的人——」
他的澄清叫後頭兩個人也嚷叫起來:「這不是我們說好的內容!別在這裡搞小動作!」
「我這是有依據的!我們小組的人當時根本沒時間!」
「那你是在暗示什麼?我們也拿得出證據!」
周雨依舊低垂著腦袋,趁人不覺時悄悄嘆了口氣。羅彬瀚冷眼瞧著他,見他不動聲色地將手垂在腿邊一晃,人群後頭的蔡績便悄然走進樓梯間裡,不知做什麼去了。
「都等一下。」他在這夥人又吵起來前問,「現在到底出了什麼事?」
「井口出問題了。」赫爾瑪可說,「又有人趁著拉杜莫斯不在時偷偷下去了。不知道做了些什麼測試,把整個基地的設備全搞壞了。這一次我們損失慘重,那些數據,還有設備……這絕對是基地有史以來第二嚴重的事故,只是萬幸沒有傷亡。我們本來還有點擔心你那兒的情況,可是又進不去休養艙室。不過幸好今天有人來找你,我就知道你會醒的。我們想請你先去看看井口,畢竟你知道要怎麼解決那裡的問題。還有瑪姬·沃爾的事。只有你夠資格跟她聯繫,怎麼也得找她討個說法啊。」
當他說這番話時,周雨終於對眼前的境況有了點反應。他先奇怪地左張右望,最後又把視線落回到羅彬瀚身上。羅彬瀚還在不錯眼地盯他。他們對看了幾秒,周雨說:「井口沒出問題。」
「沒出問題?」赫爾瑪可一臉莫名其妙,「可是你看看周圍——」
「事故不是井口引起的,你們也沒有人偷偷下去過。都只是誤會而已。」
「但是所有的設備都壞了,帕闍尼耶。壞了,不是沒電,所有的都是!手電筒打不開,備用發電機燙得能燒水,我們的手機也用不了……」
「我的報告剛寫到一半!」後頭一個人插嘴說。
「我們不知道電子資料庫里的資料損失了多少,」赫爾瑪可立刻變得語氣頹唐,「底下收著的存儲器可能都完了……」
「但是大部分應該都有做給中心的備份吧?」
「這個月的還沒做。」赫爾瑪可立刻說,不容任何人質疑他們遭受的損害,「還有設備損失呢!要是不能抓出個人來,我們可解釋不了這個季度的經費超支是怎麼回事。真的,我們都一致認為得到成果是基地最重要的使命,而且也抱怨過拉杜莫斯管得太寬,可是現在情況已經完全失控了。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為崇高事業而必要的隨機應變已經墮落成了無恥的有縫就鑽,尊嚴和原則都被踐踏,彼此間誰也不能相信,這裡簡直快變成一場針對研究員的監獄模擬實驗——」
這位演講家臉上浮現出真切的痛心與悲壯。他身後的幾個人也被感染得眼淚汪汪,各自傷心不已。只有周雨呆呆地瞧著他們,仿佛猶在出神。赫爾瑪可頓了一頓,讓氣氛稍作沉澱,然後又繼續說:
「今天的事徹底打破了底線。這個人簡直就是沒有良心!是在傷天害理!你不能再做甩手掌柜了,帕闍尼耶,我們都承認你很寬容,也很尊重你的貢獻。你是個很好的朋友和同事,可現在我們也只能來要求你履行本部最高管理者的職責:你得去找那個瑪姬·沃爾理論,把我們的人要回來;然後叫拉杜莫斯去調監控……噢完了,我們現在也沒有監控了。不過他這個人精得跟鬼一樣,總會有辦法搞清楚誰是兇手——」
周雨怔怔地問道:「有誰死了嗎?」
「不,不,沒有傷亡。這只是個比喻!這個混帳幹的事和謀殺有什麼區別!」
此時蔡績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樓梯間裡。他手中抓了好幾支蠟燭,其中一隻是燃著的,正借火光朝周雨搖頭示意。周雨望見他給的信號,於是伸出一隻手制止了群情激憤的投訴者們。
「井口沒有問題。」他說,「地下通道是封鎖的,沒有撬開的痕跡。鑰匙只有我和拉杜莫斯有。」
「可是——」
「我知道事故是誰引起的。」
所有人都驚奇地望著他。「你知道?」赫爾瑪可說,「可是你才剛醒——」
「就是這個原因。」周雨說,「是我引起的。」
所有人面面相覷。蔡績悶不作聲地走上來,先把手頭的蠟燭粘在盛蛋糕用的一次性紙盤上,又繞過人群遞給了周雨。「你們先下去吧。」周雨說,「今天暫停你們手頭的工作,把紙質文檔都整理好,斷電時開著的儀器都做一下記號,沒開啟的不用去動,收起來的存儲器也不會有事。如果你們不放心的話,可以拿一些作廢的出去試試。大概走出這裡一公里左右,應該就可以正常地啟動電子設備了。」
「帕闍尼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抱歉,晚些時候我會解釋的。還有被調走的那些人,我會去和瑪姬·沃爾問清楚,讓他們儘快回到崗位上。」
他的保證並不能抹去眾人臉上的疑色,然而當他沉默下來時,也沒有誰願意繼續發問。「我有些事要儘快處理。」周雨又說,「你們先下去吧。等事情結束時我會通知你們。」
談判小隊的成員們陸陸續續地走了。他們的思緒都沉浸在最新消息里,根本沒人想起那名失蹤的保安,也仿佛都忘了羅彬瀚的存在,只有一兩個人朝他瞥了瞥,對他臉上的傷流露出一點好奇。走廊很快就安靜下來了,剩下蠟燭融化後滴在紙盤上的聲音。
「忙完了?」羅彬瀚問。
周雨看著他,還是那副出神的樣子。羅彬瀚懷疑他這是在掩飾心虛,趁機思考對策,但看上去又不很像。「你為什麼在這裡?」蔡績問,「怎麼進來的?」
「從門口進來的啊。」羅彬瀚說,「你們這兒的安保爛透了。那個看大門的是怎麼回事?作為幹大事的秘密研究基地,你們可是雇了個夠忠誠的人啊。」
蔡績的臉黑了。周雨卻不在意地回答道:「那只是個很需要工作的人而已。」
「他需要你就給他一份?」
「他的女兒是我的病人,所以需要對他保持觀察,也算是稍微提供一些援助吧。這棟樓里並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只是走個形式而已。」
羅彬瀚沒怎麼聽明白這句話,但他並不在乎這麼點小謎團。剛才那位演講家說話時他一直都在聽著,也在思考,並且自認為已經想明白許多事了。譬如,最簡單的一條,他先前埋怨李理下了錯誤判斷是冤枉了她。賽博小宣王從來沒有搞錯過這個地方的性質,她不過就是故意騙了他一把。
當然,也有很多事他還沒想明白。「你應該有不少話要跟我講吧?」他說,「我可沒想到你在離市區這麼近的地方出差啊。」
周雨神色自若地端著蠟燭,好似沒聽懂他的話。「你要喝點什麼嗎?」
「我要把你的腦漿喝了。」羅彬瀚說,「去給我拿點止痛藥來!」
蔡績張大了嘴巴瞧著他。周雨則像沒事人一般吩咐他去二樓某個柜子里拿藥。「這幾種都拿來吧。」他說,轉頭又打量羅彬瀚的臉,「你怎麼受傷的?」
「怎麼受傷的?」羅彬瀚反問道,「還沒人告訴你?」
周雨眨了一下眼睛。蔡績悶聲說:「我本來準備今天告訴他。」
「我策劃這事兒一個多月了!」羅彬瀚吼道,「你今天才準備告訴他!」
他擺出一副怒氣沖沖的態度,然而實際上更多是裝出來的,好探一探對面兩個人的底。結果周雨只是皺眉不語,蔡績則臉色古怪,活像個考試作弊被揭發給家長的倒霉學生。真是妙極了,看來這場三人對質里每個人都有能交代的部分。
「到底怎麼回事?」周雨看著蔡績問。
「周溫行你認識吧?」羅彬瀚說,「我把他殺了。」
周雨猛然轉頭看他。在躍動的燭光間,羅彬瀚看見他的目光先是驚訝,繼而又沉了下去,十分嚴峻地思索著。
「……你親手殺死的嗎?」
「大概。要是他真的死了的話。」
「是用的什麼武器?」
羅彬瀚把手伸進掛袋——剛才那幫人進來前他就把刀放回去了——在卡片、書本和昨晚那片破貝殼中間掏摸了一陣,把彎刀抽出來遞給他。周雨接過後低頭細看,不發一語。蔡績神情緊張地望著他,羅彬瀚猜他和自己想的是同一樁事:周溫行真能被這把刀殺死嗎?
良久以後周雨才抬起頭,把刀交還給羅彬瀚。「如何?」羅彬瀚問,「那東西挨了這個會死透嗎?」
「你念了上面的焚火咒嗎?」
他果然知道,羅彬瀚心想。「念了,」他說,「那東西也燒起來了。雖說我只燒到他的手臂,沒看見他的全屍。」
「足夠了……如果沾到這種火的話,作為生命的整體概念會消失。」
聽到他的回答,蔡績臉上浮現出一種奇特的希冀神情。周雨卻不顯得怎麼高興,仍舊只是沉沉地想事情。過了一陣他才回過神,又叫蔡績去樓下拿藥。「我聽說那東西身上有個詛咒,」蔡績走後羅彬瀚又說,「想殺他的人都會倒大霉。」
「你倒霉了嗎?」
「我現在還不夠倒霉嗎?」
周雨又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右手腕和左腿嗎?」他詢問著,臉上沒有一點擔心的神色,只是純粹職業性的好奇。
「你怎麼看出來的?」
「戴了可塑化骨骼支具的人動作是很明顯的,衣服要稍微臃腫一些,關節形狀也會很不一樣……那個,也是我在推動的項目。雖然不是我在做,出資是掛在我名下,前幾個月也去看過。」
「你好忙啊。」羅彬瀚說。他決定回去就要把小宣王的匣子發配衛生間。
「你這個也算是試用了吧。」
周雨有點遮遮掩掩地笑了一下。這王八蛋居然還有臉笑。羅彬瀚壓住當場報仇的衝動,假裝不在乎地問:「你和李理是什麼關係?她能調你的人,還能找你借裝備,看來你們也很熟啊。」
「也沒有很熟悉。大概只能算同事而已。」
羅彬瀚對這個答案保持懷疑。他還要再問,突然想起米菲還被丟在下頭。過了這麼長的時間,滑頭小怪物恐怕早就自己溜走了。他本想叫周雨去看看那個倒霉保安,轉念間又放棄了。用不著他去操心,蔡績肯定已經把人放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談。
「你的同事們試不了存儲器了。」他對周雨說,「走一公里肯定沒用,走十公里恐怕都不行——我剛從差不多十公里外的地方趕過來,那顆電磁炸彈就是我爆的。」
「你是一路走過來的嗎?」
「少管我怎麼來的!」羅彬瀚說,「管好你的存儲器!」
周雨搖了搖頭。「你身上有帶什麼特別的東西嗎?」他問道,眼神早已經落到掛袋上。羅彬瀚本不想這麼早亮自己的底牌,可也沒必要死命壓著。他把卡片和筆記本都拿出來,正要說明這兩件東西的來歷,周雨卻將那張卡片從他手心抽走,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
「就是這個。」
「什麼?這不是你們這兒的通行證?」
「不是的。」周雨說,「這個就是你所說的那顆電磁炸彈,影響範圍只有五百米左右而已——如果當時你把它留在原地,或者裝回隔離箱裡,大概稍微走一段路就會發現的。」
羅彬瀚的腦袋開始嗡嗡作響。「你怎麼知道的?」
「我見過類似的東西。這種卡片是0206製作的,其他無遠人不會做成這種樣式。」
「但這東西是周溫行的遺物。」
「……你就這樣帶著凍結的遺物到處跑嗎?」
「它上面還貼著你這兒的地址呢!註明了這裡的代理董事長叫赤拉濱。順便問一句,你還有個別號叫赤拉濱嗎?」
周雨慢慢放下卡片,又抬起頭望著他。那目光里充滿了警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