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6章 長夜(下)
昏昏沉沉地醒來時,他覺得身體正漂浮在雲端。周遭的空氣如春雨季一般潮濕,寒意借水氣滲透了厚重的外套與棉襯衣,一直沁入骨髓里。唯獨右肩被烈焰炙烤著,灼刺感糾纏不去。但疼痛也十分遙遠,就像隔著濕絨布觸摸到了滾燙的鐵鍋;比之往日被皮帶抽打或菸頭燙傷時殘留的印象,眼下這樣持續而微弱的痛覺刺激反而容易適應。
腦後部也有痛感。踝、橈關節都緊貼著堅硬的豎杆,輕微施力就會讓粗糙的捆繩勒陷進肉里。大致明白了情況,他繼續閉著眼睛,聆聽周遭聲響。
有人在地板下走動,先打開了水龍頭,接著又從冰箱裡翻找東西。動靜聽上去只有一個人,大約是從後窗那兒進來的吧。在拆掉安全系統來製作活動感應陷阱以後,這棟樓房本來就已接近不設防狀態。為了防範「眼睛」,但凡能夠聯網的設備也儘量避免使用,如今被人入侵也並不出奇,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被鎖定地址。到底是哪裡沒做好呢?思忖間,入侵者已走上樓梯。或許因為攜帶著重物,入侵者的腳步聲有些笨拙,在狹窄陡峭的台階間磕磕絆絆,發出陣陣液體潑灑和硬物撞擊的聲響——聽到這種聲音,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身上已經完全濕透了。
腳步聲來到二樓。因為真正重要的工作室位於地下,形同擺設的二樓臥室從未被費心陳設過,來人只需站在樓梯口便能將室內空間一覽無餘。曾蒿不但能聽見對方細微卻急促的呼吸,甚至能察覺到敵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即便想過被抓到後的種種可能,也並不在意客人對自己的保證是否真能應驗,心中卻隱隱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太安靜了。無論在設想的哪一種情境裡,他被抓住時面對的總不該是沉默;也想從那陣細微的呼吸里分辨出入侵者的情緒,卻什麼都聽不出。他沒有客人那種不可思議的嗅探能力,卻還是覺得家中進來一個非常陌生的東西;入侵者既不興奮也不緊張,只是步履蹣跚,吐氣沉重。
突然間,大片冰水混雜著冰塊自頭頂澆來。驟降的刺寒使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戰慄起來;眼瞼微一顫動,就聽到鐵桶被丟到松木地板上時的撞擊聲。
「啊,」他聽見入侵者說,「你已經醒了。」
再偽裝也是徒勞,他只得睜開眼睛面對敵人。在二十平左右的臥室內,由於是三面開窗的設計,即便夜裡不開燈也能大致分辨格局;再加之對日常居所的熟悉,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是被綁在床邊的木質舊扶手椅上。木椅的襯墊上總有一股松節油與腐草混合起來的怪異氣味,據說前任屋主去世前時常在椅上昏睡。
入侵者就坐在床邊。在被擊打後腦而昏迷前,曾蒿曾短暫看見過對方,知道並不是圖書館裡遭遇的老人,而是一名二三十歲的壯年男性;至於更具體的相貌細節他卻無暇端量,更無法斷定是不是「眼睛」的人——從時機判斷固然是這種事件的概率最大,但也並非沒有橫生變故的可能。如眼前這處偏僻冷清的自建樓屋,大部分謀財的竊賊雖不屑一顧,真正淪落到窮途末路的人,譬如逃犯或欠高利貸債者,說不定就會動鳩占鵲巢的念頭。
絕非心存僥倖,然而眼前出現的入侵者,無論如何也不符合他的預想。比起歷盡辛苦逮住目標的獵人,對方給他的印象反倒更像是被人追捕的逃犯。無論是泥濘的衣著、凌亂的頭髮還是臉頰的傷痕,都完全沒有狩獵者的從容;這些姑且能歸為喬裝的話,那雙因憔悴而眼眶深陷的眼睛也佐證了他的感覺:這個人的目光里沒有勝利的色彩,唯有疲倦與狂亂。與對方呆然相望間,他連未睜眼前的恐懼也忘卻了,心中之情唯余疑惑。
對方也上上下下地看他,一遍又一遍,仿佛想要從他身上找到某種妖怪的特徵。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這個陌生人才說:「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樣。」
對此,曾蒿不知該如何應答,唯有說出真心話:「你是誰?」
「我是誰?」男人重複道,仿佛覺得很不可思議,「你不知道我是誰?」
為什麼自己應當知道呢?他在心裡默默地想。自己所能作出的貢獻,唯有將看守者從位置上掃除而已。既然任務已了,「眼睛」派出怎樣的人來追捕都沒關係。無論是這個世上最精明幹練的人,最危險兇惡的人,最聲名顯赫的人……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此理所當然地認為別人會認識自己,未免太把自身當作一回事了。
男人突然起身,依次走過三面有窗的牆壁。在等曾蒿歸來的時間裡,他肯定檢查過小樓的基本構造。此時他先是把厚重的遮光窗簾全都拉下,杜絕外人自窗外窺探的可能,接著才走到樓梯口,準確地打開位於床頂的吊燈。
燈光吃力地閃爍片刻,終於讓整個房間變成了昏黃色。由於吊頂燈的燈泡久歷時日,曾蒿也沒有費心思去更換,二樓的照明一直都是這麼差強人意。明明只是勉強夠人看清東西的溫和光亮,他的視野卻反而陣陣發黑。後腦處的疼痛可以解釋這種畏光性的由來:在右肩遭到槍擊後,對方緊接著又用某種硬物擊打了他的枕骨,將他打暈過去。因為受震盪的部位是腦幹,或許視覺系統也有所損傷——想到這裡,心中困惑益發濃烈:明明可以選擇擊打下顎與後頸,或者直接使用麻醉藥物,對方卻找了一處致命弱點來攻擊他。難道「眼睛」沒有想到信號發射器的事嗎?那未免太遲鈍了。
這樣仰著頭思考片刻,自他後腦貫穿至眼球的眩暈感逐漸消散。濃霧般的黑暗後透出房間的輪廓,接著則是站在他面前的入侵者的面孔。
之前,對於未能提前佩戴夜視的曾蒿而言,其實只能分辨那些最明顯的特徵,譬如帶痂的傷痕與刺人的目光,而對這張臉的整體印象卻僅有病態:顴骨因為消瘦而微微突顯出來,左眼下方偶爾不自然地抽搐,就像附近的面部神經受損過;而既然是面部受到某種事故損傷,與之相鄰的大腦可能也同時受損。
如果是個精神病患偶然逃進了自己家裡,那麼整件事就和「眼睛」毫無關係,他也難以再對失控的事態加以挽回。不過,隨著在燈光下進一步端詳,他對碰到陌生瘋子的擔憂反而減少了。男人臉上帶著平靜思索的神情,顯示出穩定可靠的心智;雙眼的瞳孔大小與顏色有輕微差異,像是某種眼科手術的後遺症——左臉不自然的抽搐大概是受視覺影響吧。確認今夜的際遇並非純粹巧合,他才後知後覺地做起了常人早該去做的事:去看這個人的長相。
重獲新生後,他的各項基礎素質都遠超過去,偏偏對人類面孔的整體性識別能力反而下降了,也就是成了所謂的臉盲症患者。常人只需看一眼就會自然而然形成整體印象的熟人面孔,他卻如背誦一組數字般,必須有意識地去運用記憶力,將各種五官的特徵分門別類的保存起來。雖然足以維持正常社交,卻唯獨在通過照片識人時非常容易出錯。不必說拍攝時間與後期處理的問題,單是拍攝工具本身帶來的鏡頭畸變,都會極大程度干擾他的判斷。
初看眼前人的五官時,他沒有產生特別有用的聯想:額頭大致為平寬型、眉骨與鼻樑高突而顴骨平滑、眉頭低且尾部外挑、雙耳偏高並中度外招、嘴唇較均值稍寬且薄……拼湊這些特徵,腦中所能聯想到的是學生時代里受到老師和同學追捧的「明星學生」——似乎總是在各種場合里爭搶旁人的注意,儼然把周遭一切視作陪襯自己的舞台裝置。如果這名入侵者不是因為病態的消瘦與精神困頓,大概也會是盛氣凌人,隨時隨地都像在暗笑他人的類型吧。
並不相信所謂的面相真能代表主人的性格特徵,只不過純粹以相貌而論,這張臉讓他難以產出好感。乍看之下明明挑不出嚴重的缺陷,可越是仔細凝視,這副面孔就越像是虛浮不實的畫皮,無端引人心生疑慮。大概是自然呈現出的表情與真正的情緒並不相符吧?即便對方的目光里毫無喜悅之情,嘴唇自然呈現的弧度也像在扭曲而嘲諷地微笑著。
觀察到這個特徵後,一個可能的答案突然跳進了腦海。他不由困惑地眨眼,覺得這個想法不合常理——為什麼會是這個人先找到自己呢?而且,身邊竟然連一個「眼睛」的人也沒有。
對方往後退了兩步,又坐回到床邊。「你認出我了。」男人說著,臉上真正露出了一點譏笑,「我還真以為你從沒聽說過我。」
曾蒿說:「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樣。」
「你看的是哪張鬼照片?身份證嗎?」
他漠然地搖了搖頭。對於這個問題,答案根本就無關緊要。搜集信息時看過的圖片資料並不止一張,只是他無法將之與本人對應起來而已。想到這裡,他的視線忽然落到床腳處,密切觀察著他的男人立刻彎下腰,把擱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在看這個?」
是一把老式的長柄黑布雨傘;沒有任何商標或記號,木質的傘柄較現流行款式更粗笨一些——被客人戲稱作「魔杖」的這件東西,自從被他拿回來以後,只經過最簡單的清洗擦拭,隨後就被擱置在工作室里。因為知道這是可能引起靈場現象的裝置,沒有相應設備的他也不能貿然加以研究,更喪失了想要去了解的興趣,這兩天裡一次也沒有碰過。
直到此刻,在他的注視下,入侵者抓住傘柄的兩端,頗為費力地將柄中物抽出一小截。原本預期會是森然閃爍或古意盎然的裝飾類細劍,在燈光下看來卻全無兵器的質感。如小指般細窄的刃身呈淡白色,表面浮閃瑩潤如水的光澤,酷似上釉後的白瓷製品;厚度薄如卡紙,仿佛稍加施力即可掰斷。像這樣華而不實的物件,稱作是「劍」似乎很勉強,充其量是做成了劍形的裝飾物而已。難怪,客人明知其中的機關,卻也只對他說這是「魔杖」。
男人沒有把劍從傘內徹底抽出來,只是拉出小半截看了看,又對著曾蒿的脖子不懷好意地打量。見他沒有反應,便將柄部推回到原位,又把傘丟回床腳邊。
「我以前見過這東西。」他說,「沒想到它裡頭另有玄機。今天下午我檢查你的地下室,又在裡頭看到它。你甚至沒試圖把它藏起來,而是丟在牆邊。我想這可不該是對待戰利品收藏的態度啊,於是我就把它拿起來檢查了一下……所以,這到底是什麼?」
就如客人的預言一般,這個人果真關注到了「魔杖」的事。為了見證這個提示究竟會如何發展下去,他也如實地回答道:「是禮器,用來執行特定儀式的工具。」
「儀式?」
真不知還能如何進一步說明,對方卻又不依不饒地逼視著,最終他違心地說出了那個詞:「就是魔法吧。」一邊被迫承認著這個概念,臉上竟然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對面的男人笑得更厲害,半晌才重新抬起頭。
「我想也是。」他說。接著便又無話可說了。曾蒿覺得他像在等自己先提問,可對於眼前這個人,他並沒有什麼想要特別知道的信息。如果沒有客人特意的提示,單以他圍繞著目標收集到的情報來分析,對方完全是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由於缺少商業或學術方面的往來,目標在社交網站上又完全不活躍,於公開的網絡信息層面甚至都很難證明兩人間彼此相識,更別提親近到足以知曉機密的程度。
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向對方詢問些什麼呢?思來想去,曾蒿只能問:「為什麼是你先找到這裡?」
難以理解地,對方竟然被這個問題逗笑了。「為什麼不是我?」他反問道,「你以為會是誰?」
「那個匣子裡的東西……你知道嗎?」
「噢,我當然知道她了。」男人說,繼而臉上忽然露出疑色,陰晴不定地盯著他。「你見過我的照片……可你究竟知道多少?」
他依然搖頭。要說對方的姓名身世之類的信息,確實也在搜集目標情報的過程中順便知道了。但是光憑紙面上的資料,根本不足以解釋對方出現在這裡的理由,也不必讓客人特意向他發出警告。所以,這個人身上大概還有相當多的秘密吧。
「他跟你提起過我?」男人又問,「你都怎麼稱呼那個幫你布置陷阱的人?」
能夠被形容為「幫你布置陷阱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客人了。對此,曾蒿誠實地回答道:「沒有稱呼他的必要。」
「你從來沒問過他叫什麼?」
「為什麼要問?」
所謂的姓名,原本只是為了在群體中予以區分才被使用。至於從來都是單獨和他接觸的客人,他既沒有使用河川地的語言念出對方真名的能力,也沒有要專門編造一個假名來區分對方的需求。
男人沒有在無聊細節上繼續爭執。「他跟你提起過我,對嗎?」
「嗯。」
「他是怎麼說的?」
其實,除了談論起陶盤圖案的那一夜外,客人很少談論與目標相關的人事,反而更多順應著他的心意,向他描述河川地與教育者的故鄉。至於眼前這個人,又有什麼必要去問得更多呢?「對了,他有一個關係很好的朋友,事後可能會給你帶來麻煩呢。」僅僅知道這個信息就足夠了——不過,當初要是更認真地對待客人的警告,大概會再稍微下點功夫,也就不至於會在今夜如此被動了吧。
他把那句簡單的評語複述給眼前人後,對方好像不能相信似地,又反覆地追問著是否還有其他。「他沒提過自己要怎麼幫你把獵物引進陷阱?」
「沒有說過。」
「你竟然也不問?」
曾蒿一邊搖頭,一邊想這個人大約是好奇心特別旺盛的類型。怎麼會以為他一定對客人的計劃知根知底呢?既然保證了在把目標引向陷阱點後就會回來取走吉他,客人自然會去完成這個承諾,具體方法原本也輪不到他來過問。
入侵者仍然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的一點蛛絲馬跡,好像認定了他一定會撒謊。良久以後,他聽見這個人說:「我在一本筆記本上見過你的字跡。」
「是指那首歌吧?」
夏初之時,就在客人臨行前的最後幾天,那首被斷續譜寫著的曲子終於完成了。原以為客人會親手寫下歌詞,對方卻在桌前將筆遞給了自己。片刻訝然後,他想解釋自己並不懂得任何樂理或詞作知識,客人卻說只要他照著書寫就可以了——把親筆寫下的挑戰書寄送到對手面前,也算是一種禮儀吧?
從未把目標視為某種宿命的「對手」,但既然是客人的提議,他也就遵命而行。這兩年來,他用右手寫字的場合少之又少,連給席詵補課時也一向是用左手批改,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字跡會暴露行蹤。依照客人的口述寫下了那兩段歌詞,對於字句間隱藏的意義自然也反應了過來。可是,光憑這樣兩段無憑無據的詞句,要如何取信於目標,他卻沒有明白。懷著疑問將筆記本物歸原主,客人只是說:「要正確的人才行。」
坐在床邊的男人把左手肘壓在腿上,手掌托住下巴和半邊臉頰。幾根叉開的手指把他的半張臉壓得變了形,連帶著他聆聽時露出的笑容也扭曲了。「要正確的人才行。」男人重複著他的話,「那傢伙真這樣說了。」
曾蒿望了望男人腿邊隆起的被單,估量那把擊傷了他右肩的武器就藏在床單底下。既然助流器和其他設備都放在工作室里,設法弄到那把武器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反擊方法。然而,把他固定在座位上的尼龍繩索捆得很緊,完全是衝著想要讓他末端肢體壞死的程度來的——這個人到底要如何對付他呢?似乎也並非急切想要將他處死。
「我來告訴你這首歌詞是怎麼用的吧。」男人說。接著他就自顧自地講起來,從客人怎樣出現在他面前,一直到他把筆記本交給了目標。「所以,」他總結道,「我就是你們的那個『正確的人』。」
沉默地聽完了始末,雖然對事由經過有了概念,他卻不覺得有開口置評的必要。奇怪的是,這個男人始終緊盯著他的臉孔不放,好像迫切地想要他作出回應。可是,到底有什麼可回應的呢?因為他殺死了目標,所以作為目標的朋友前來報仇,明明只是如此簡單易懂的一件事而已。難道是盼望看到他恐懼或絕望的樣子嗎?真要是追求這種復仇感,比起清楚地解釋緣由,還不如讓他不明不白地遭受酷刑更有效率。茫然地思考了一陣,他只得開口問道:「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準。你到底能給我什麼?」
從來沒有想過會被問這種問題,曾蒿盡力想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想要我懺悔嗎?」
「懺悔?你會做嗎?」
「要是你一定要聽到才行的話,照你想聽的說就可以了吧。」
只不過順著真實想法作出最直接的應答,他卻看見對面的男人呆滯地看著他,緊蹙的眉頭因驚愕而高抬,在額頭上方擠壓出幾道褶皺;繼而抿緊的嘴唇里爆發出一陣絕望的笑聲。他如呻吟般氣喘著發笑,上下扯開的嘴唇後露出咬得死緊的牙齒,雷雨般隆然的喘笑里又迸出格格的撞擊聲,如閃電濺射入枯林間的碎火星。男人支著左臉的手滑落下去,整個人也抽筋似地歪倒在床上,笑聲漸漸收了,只剩下焰苗般細碎畢剝的呻吟。
「天啊,」這個人夢囈般低聲喃語,「他不是在說荊璜……他是在說你、是你……」
男人猛地從床上躍起。那把擊傷了曾蒿右肩的槍已變魔術似地回到他手中,死人般一瞬不瞬的雙眼與槍口都對準了曾蒿的臉孔,這三個深窟窿都是同樣漆黑空洞,釋放出隨時會痛下殺手的警告信號。
「你的模樣和我聽說的版本出入不小,」他說,「我們都知道這是誰幹的。現在,我想聽你談談這個人……盯著我做什麼?你知道我在說誰,而且你又那麼看重他,總該能告訴我點東西?他長什麼樣?是個什麼脾氣?你至少說得出一兩樣他的喜好吧?」
曾蒿只是困惑地看著對方。他的確預設過被捕後遭到審訊的情形,想好了所有關鍵環節的應答,甚至也做了要對抗測謊程序來隱瞞信號器密碼的準備;結果到頭來,面對的竟然是這種問題。一時間他只能想著到底是什麼環節出了錯,根本沒有去思考對方在問的事。
「我給你十秒鐘。」男人說。聽見對方真的開始倒數,他才終於有了幾分現實感,也想著要如何回答,張口時卻吐不出一個字眼;打算誠實地說出「我不知道」,心裡卻明白這樣的答案是不會叫對方滿意的。
難道就要因為答不出這種問題而被射殺嗎?即便認定自己可以不計生死,他也覺得這種收場過於潦草了。為了叫停對方的死亡倒計時,他只得說:「你們需要信號發射器——」
「噢,不,我不需要那個東西,不管它是什麼。」男人打斷他,「我只需要你的回答。五、四、三……」
看來是不得不回答了,就算是胡編亂造的內容,多少得先拋出一點信息,才能先保住性命。他在腦海中盡力勾勒著教育者的形象,想找出一種至少聽上去合理的描述;明明應該是極為簡單的工作,從口齒間流出的卻只有無聲的遲疑。如此稍一晃神,他竟已聽到一聲「零」在耳邊響起,眼睜睜看見男人指節施勁,果決地扣動扳機。
一聲咔噠輕響。曾蒿眨了一下眼,拿槍的男人笑得彎下腰去。「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這人到底是有什麼毛病?真受不了,我這一天天就跟你們這樣的傢伙打交道……」
他搖搖晃晃地直起身,使勁擦了擦眼睛,又當著曾蒿的面拉開手槍的保險栓。「下次可不會是假的了。」他對曾蒿說,「我看得出來你不怕死,可你剛才那股琢磨勁是怎麼回事?我說,那可是改變了你一輩子的傢伙啊!你甚至都可以為了他去殺人,那總說明他有點叫你欣賞的地方吧?他照顧你很周到?給了你一點家的溫暖?還是他的怪脾氣剛好對你的胃口?」
男人每問一句,曾蒿都只能疑惑地搖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對教育者的個性有所喜惡。固然在他被收留以後就不曾再為生計而煩惱,但也並非把教育者當作養父母來對待。準確來說,他既不期望從教育者那裡得到對子女的關愛,也從未想過自己是否喜歡教育者的行為模式,只是遵照著對方的要求不斷學習和測試。
要問他為什麼聽從教育者的指令,跟眼前之人提出來的種種瑣碎枝節都毫不相干,只不過是出於最單純最直接的原因。即便面對著槍口,他也可以這樣坦率地回答:「因為他是對的。」
男人看著他的表情仿佛聽見了一門外語。「繼續講,」他摩挲著槍口說,「讓我聽聽看他對在哪兒。」
又是一個令曾蒿不知該如何應答的問題。還要如何解釋?明明都是些顯而易見的事。只不過是想做正確的事——想要探究現象的本質、想要超越原始的自我、想要以生命不息之努力征服寰宇,再對全部的不完美處加以重塑。舍此奮進登高之精神,世間還有什麼別的事物能夠以「正確」來稱呼呢?而沉湎於感官欲望的庸俗之輩,終日只求最粗鄙淺薄的趣味,渾渾噩噩地輪轉於生死間,對遠征者的壯舉不能睹一絲一毫,又如何可用單薄的言語向之訴說?
「你不會明白的。」他只能如此回答。說話以前,心裡做好了會立刻遭到槍擊的準備,但男人依然只是用摩挲槍口,眼中那股的陰冷神氣這會兒再瞧不見,仿佛是被漫上來的疲憊給趕走了。
「我不會明白什麼?」他依然追問著,語氣前所未有的耐心,「你們那個死秩理論?」
「你知道這個理論嗎?」
「我不好說——聽倒是聽過,我可不保證意思理解對了。嘿,這還是你那個彈吉他的朋友解釋給我聽的呢!」
男人把槍換到右手,用左手拇指使勁地按壓太陽穴,接著又揉搓起耳朵,仿佛他腦袋裡正有噪音喧囂,阻礙了他琢磨眼前的事情。
「你也相信這個理論,」他邊掐自己的耳朵邊說,「只要所有人……不是所有人,實際上,只要絕大部分活著的東西都死了,這個宇宙就會變得正常些,甚至還能變得更好,是吧?許願機不會再因為主體對象的定義問題跟你們對著幹了,你們就可以趁機搞個大工程,甚至還能把所有死了的人都叫回來——是我理解的這樣吧?」
從男人口中說出的總結,儘管和理論的具體內容毫不相干,於預期的圖景上卻非常接近。而聽到他竟能如此接近正確答案,曾蒿不由微覺訝然;再觀望持槍者的神情,既不顯出厭惡排斥,也未見觸動嚮往。帶著一點想要印證猜測的心態,曾蒿問道:「你認為它不對嗎?」
男人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眼中的疲倦更重了,好像支撐不住地坐回了床上。「我怎麼看?」他反問道,「我能怎麼看?你那個天外救星能拍著胸脯保證他這個理論一定對嗎?」
「不驗證的話是不會知道的。」
「如果到頭來他的理論是錯的呢?那時候你又怎麼說?」
「那麼就是理論錯了。」
「就這樣?」
「試錯過程是必然要經歷的。」
對這些陳舊至極,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被千萬次提出的問題,他也毫無猶豫地重複著必然的回答。
男人沉默了,低下頭轉動著手裡的槍。「我本來不是找你談這個的。」他帶著濃濃的倦意說,「宇宙、真理、永恆!這些話題不合我的胃口,我是為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而來。」
他抬起頭對曾蒿微笑,視線卻瞥向倒在床腳的黑色雨傘。「你地下室里的好些東西看著可真有意思。說真的,你應該把安保系統做得更仔細些……難道是有什麼條件限制了?就算你要防李理,好歹也該換一扇厚實點的金屬門。知道我進去後第一眼看到的是什麼嗎?不是那把傘,而是你做的那個地月模型,就放在天文望遠鏡旁邊——我猜它是你親手做的,因為手工活幹得挺細——月亮背面的位置還有標註呢!所以,我想你是知道這一部分計劃的。」
見男人朝著被窗簾遮住的夜空努嘴,曾蒿平靜地點了點頭。
「你明白這代表什麼嗎?你要拿這顆星球上所有人的命來做你計劃的鋪墊。」
「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怎麼解決?」
直到此刻,本應在見面時立刻拋出的籌碼終於又被想起來了。曾蒿一邊觀察著男人的反應,一邊說:「我可以聯繫無遠基地。」
「你好像是提過信號發射器之類的東西。」
「需要啟動密碼。」
「啊,是了,這就是你的保命符——可要是你的計劃不順利呢?複雜計劃總是容易出錯的。如果你要殺的那個人不肯上當,始終躲著你的陷阱走,你就絕不能把無遠人叫來給你添亂。」
「我不會叫的。」
「如果事情真出了差錯,你寧願叫這裡的所有人陪葬也要幹掉他?所有過去你認識的人,還有不認識你也沒傷害過你的人?」
曾蒿只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膝蓋。他被綁得太久,四肢關節似乎都失去了知覺。
「為什麼?」男人問道,「就只是因為他使你們的計劃推不下去了?」
「是的。」
「因為他殺死了你的救星?」
「這是兩件不同的事。」
「那他還幹了什麼?」
「他在干預對關鍵零值語言的獲取。」
男人皺了一下眉,對這個回答不大滿意,可是也沒有繼續深究下去。「只是這樣?」他又問,「難道這裡頭沒有你對他的任何意見?沒有一點你自己的仇恨?」
曾蒿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有些人竟能隨時分辨自己的情緒,在他眼中實屬怪事。像他自己,即使努力在思潮中撈漉切實之物,得到的答案也依舊若有若無,迷離難辨。是否對目標抱懷恨意,初想時會說沒有,細思卻又躊躇難定。但是,歸根究底,只有一件事是明確的。
「我的感覺不重要。」他說,「恨或者不恨是排除在計劃外的。」
「你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覺?」
「是的。」
「可你在追求『正確』的事啊。我是說,如果你真的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覺,那你幹嘛還要追求這個?」
他無法回答,因為這兩件事在他聽來毫無聯繫,男人卻像發現了什麼似地揉著臉頰發笑。「太遲了。」他喃喃地說,「你也太遲了……或者,是太早了……」
男人放下槍,從外套內側掏出了一柄質地怪異的彎刀。他拿著刀走到曾蒿身後。「我想從你這兒知道的事都差不多了。」他宣布道,「其他細節大概能從你的地下室里找到,不勞你再費心……」
寒意漫上曾蒿的後頸。難以分辨那是緊張造成的錯覺,還是刀鋒的確就在皮膚邊逡巡。接著幾下啪嗒輕響,他聽見繩索落地的聲音,入侵者從他身邊走開了。
「你走吧。」男人比劃著名手裡的刀,一派漠不關心的態度,「你對我已經沒用了。」
由於手腳麻痹,他一時無法站起,只能靜坐在椅子上發呆。男人看也不看他,自己伸手拉開窗簾,眺望外頭的原野。實在沒料想到這種結果,他不由問道:「你要放我走嗎?」
「是啊,幹嘛不放呢?」
「不準備殺死我嗎?」
「我考慮過。」男人說,「進這屋子以後我一直在考慮要怎麼處置你。殺死你?說實話,有點太簡單了。如果我能辦得到,我非得給你嘗一點我的體驗不可——我要把你這個下賤的小畜生變回你十二歲時的樣子,又蠢、又弱、又可憐無助,然後再把你丟回給你那對狗屎不如的父母;每分每秒你都得好好品味自己心裡的感受,就這麼著把你折磨到長大成人——只可惜我辦不到。已經太遲啦!現在你根本不在乎這世上的任何人。我只好給你時間去恢復知覺,直到有一天你以為自己可以過快樂的日子了,那時我就會重新出現在你面前。」
曾蒿扶著椅子,慢慢地站了起來;右肩的痛楚使他臉上滿是冷汗,聽到這番話卻使他漠然一笑:「不會有那一天的。」
「你以為你可以堅持得住?」
「我可以為正確的事犧牲一切。」
男人在窗邊轉過臉,燈光下,他的笑容與目光里都晃動著鮮明的輕蔑。「犧牲。」他咀嚼著這個詞,「你以為你犧牲了什麼?父母?朋友?生活?你只不過是自以為有這些東西——在名義上有,你就以為自己真的有,就跟別人有的一樣。醒醒吧!其實你一樣好東西都沒有,所以你也根本沒什麼可犧牲的。這個詞放在你身上簡直就是笑話,你居然還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來。」
曾蒿步履踉蹌地走下樓梯。經過底樓的餐桌時他側耳聆聽,樓上依舊寂靜無聲。他不知道離開後該去往何方,回首看了看位於樓梯下側的工作室入口;那裡已經被笨重的松木書櫃完全堵死了,顯然也不會容許他再進去拿任何裝備。
他繼續朝門外走。整棟屋子被夜風吹得哐當亂響;當初它是為一個樹農家庭的老人建造的,這老人雖有子女,因為性情孤僻古怪,最後還是落得孤零零獨自生活的下場。老人去世後房子才租給了曾蒿,也是孤零零地生活著。小樓外,黑鬱郁的松林與白慘慘的月光彼此混攪,犬牙交錯,好似一張線條凌亂的黑白版畫。夜風嗚咽,松枝也在黑暗裡悉悉索索地戰慄。曾蒿穿過小樓的正門,前院的野草叢間盤旋著成群小飛蟲,就像椴樹林裡的蜜蜂那樣直往他臉上撞。一隻壁虎趴在牆邊,像是被這些飛蟲吸引來的。他轉過臉去瞧那個尾巴長長的小東西。這時,二樓窗口的槍聲響了。
他倒了下去。這回並不是因為近距離中彈的衝擊,而是因為被擊中了右腳踝,接著則是左腳踝。槍聲一響接一響,連著打了三下,打中了他的雙腳和左肩。這三下槍響結束後,世界仿佛也受了驚嚇,一下子默不作聲起來;直到發現倒下的只有曾蒿,它立刻更猛烈地發作:風啼泣得更響,松枝急火火地跟著亂擺;林鴟用嘶啞的嗓音悲嚎,螽斯則在低處哀聲應和。只有壁虎在牆上靈巧騰挪,專心致志追逐飛蟲。無情而響亮的笑聲從二樓落下來,一路飄到壁虎潛伏的院牆邊,俯視曾蒿錯愕的臉容。
男人向他展示手裡的槍,這回保險栓是打開的。「我說過,下次可不會是假的了。」他臉上滿是歡暢的笑容,「跟你開個小玩笑而已,其實你對我還有用處呢。」
他抓住曾蒿的衣領,把他拖過野草叢與堅硬的石階,丟回客廳的地板上。新鮮溫熱的血跡如赤紅蟒蛇,於前院和客廳之間蜿蜒遊走。男人坐到餐桌窗戶邊的木椅上,窗外面頰蒼白不見血色的月亮冷眼瞧著他們。曾蒿艱難地扭動身軀,將面孔轉向他,每一下呼吸都帶來疼痛的痙攣,仿佛肺里吸進的不是空氣而是瘴毒。
「噓,」男人說,「這點傷是弄不死你的,但我不能讓你把啟動密碼給她——今夜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