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4章 曉暾(中)
上午十點,距離約定時間遲了半小時,安東尼·肯特才姍姍進店,左胳膊底下夾著他的電腦,右手捂著嘴打呵欠。他滿臉困容,浮腫的眼睛裡看不出多少歉意。「睡過頭了。」他坐進他的老位子裡,「對不起,昨晚碰到點小問題。」
坐在對面的詹妮婭雙手環胸,沒有好臉地說:「你每次都睡過頭。」
「我可是有正經活兒要乾的人啊。而且,我思維活躍的時段就是晚上。咱們為什麼非得約在白天碰面?」
「白天更安全。」詹妮婭毫不客氣地說。她並沒解釋話里的「安全」是針對誰。「你有我哥哥的新消息了嗎?」
「你昨天才問過一遍!」安東尼說,「你以為我是什麼?科技之神?想入侵誰的電腦就入侵誰的電腦?這事情要是幹得不乾淨,被抓住的人可不是你。」
他說後半段時聲音壓得極低,但還是忍不住朝周圍瞥了一圈。這天不是周末,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只有一位個頭高高的姑娘坐在收銀櫃檯後頭。她是那位古怪店主的表姐,已經替回家探親的表弟看店多時。這位代理店長雖比她的表弟和藹可親,但在經營業務上極為懶散,除了每天按時開店與打烊,絕不會主動從櫃檯後溜出來招呼人。此刻她也正戴著一副厚重的頭戴式耳機,全神貫注地捧著平板看電視劇,渾沒在意安東尼進店。
「我要親自進那個地方看看。」詹妮婭忽然說,「今天就去。」
安東尼茫然地瞪著牆壁上的紙花——他這幾天真的睡得太少了,好幾秒後才明白這小丫頭究竟是想去哪兒。「不行!」他立刻說,「太冒險了!那地方的防守太嚴了。」
「你根本沒去過那兒。」
「我是說網絡防守。他們的身份驗證做得太嚴了!我這幾天拼命找他們的雇員信息,連點邊角料都沒摸著。這可不是正常現象。他們要是沒點見不得人的事,才不會費這麼大的力氣呢。」
「那就更說明我們找對了,不是嗎?」詹妮婭也看了一眼櫃檯,壓低聲音說,「也許我哥哥就在裡頭!還有你要找的那個人……這家店的裝潢不可能是巧合,而且我保證我哥哥跑到這兒來也不是巧合,沒準他就認識你要找的那個人!」
安東尼懷疑地搖搖頭。「你哥哥從沒跟我提過她,而且他們也不可能認識。你哥哥是本地人,對吧?她可不算是你們這地方的人,你哥哥也不是搞技術或醫療生意的。他們沒道理很熟。」
「那你怎麼解釋這家店?」
「創意上的巧合。」安東尼說,但他的聲音里難掩遲疑。詹妮婭不以為然地往後挪了挪身子。「我可不相信這種巧合。」她又警覺地瞥了眼櫃檯,「這家店也不正常。」
「我告訴你這店裡真的什麼也沒有!」安東尼悄聲說,「你已經盯梢這個代理店主兩星期了,有任何發現嗎?她一天到晚都待在這裡,根本沒去過那個地方,也沒跟陌生人接觸過……」
「可你說這家店的店主也認識我哥哥。」
「我只是碰巧有一回撞見他們吵架!聽起來他們以前好像有點過節。」
「什麼樣的過節?」
「我上次就告訴你了。」安東尼有點不耐煩地說,「好像你哥哥害他丟了工作什麼的,要不然就是他的一個弟弟,我實在不記得了……那天我走得很早,腦袋裡在想別的事。」
「想著你的前女友小程序?」
「嘿!」安東尼抗議道。詹妮婭目不轉睛地觀察他,在心中比對此人的前後說辭,沒有發覺明顯的破綻。自上個星期她冒險跟此人接觸以來,安東尼·肯特看上去並沒什麼問題。當她向他描述自己老哥的體貌特徵時,這個人的反應也很真實,不像是一個設在這裡等她的騙局。
「我還是要進去那個地方看看。」她固執地說,「不管我們要找的人在不在裡頭,那裡頭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我可以感覺到……」
「你搞不好會坐牢的,小鬼。」
「我還沒成年呢,我看他們最多就是把我遣送出境。那沒什麼,反正我媽媽已經在催我回家了。」
「別把事情想得這麼簡單,」安東尼警告道,「如果那地方真有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他們可未必會把你交給官方。你想想,那地方明面上是個醫藥研究機構,鬼知道他們有多少辦法對付一個人。」
「我有自己的辦法。」
安東尼滿臉不信地打量這個混血兒小丫頭。她單論個頭倒是挺高,只是臉蛋和神情讓人感覺年紀不大,也不像是個精通潛行技術的女殺手。他忍不住說:「嘿,雖然我和你哥哥也不算很熟,可他以前跟我提起過你,聽起來他倒是挺擔心你的。不管他這會兒去哪兒了,我想最好別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他還想繼續說下去,但店門那兒有了動靜。他與詹妮婭同時扭頭,見一個很眼熟的姑娘走進來。安東尼認識她,私底下管她叫「讀書女孩」,因為她平時總是獨自坐在窗邊用平板讀書,可能是個住在附近的大學生。他先是鬆了口氣,旋即又納悶起來——工作日上午十點可不是她通常會光顧的時段啊。
讀書女孩今天穿得比平時更厚,也沒有直接坐到窗邊屬於她的位子上,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安東尼,沖他意味深長地一笑。安東尼還沒琢磨明白,又有一連串事同時發生了:他背後的櫃檯傳來一聲椅子挪動的劃拉聲,似乎那位店主的表姐站了起來;在讀書女孩的身後緊跟著出現了第二位訪客,有一身紅彤彤的醒目膚色與猿猴般丑拙的相貌;坐在他對面的詹妮婭猛然發出一聲驚叫,觸電似地從座位上跳起來。
「你?」她驚疑地說。
「呀!」那新來的紅皮膚客人興高采烈地說,「瞭頭!」
安東尼剛要張嘴問問這是什麼情況,又有三個人緊跟著魚貫而入。他們連同讀書女孩一起,恰好把紅皮膚的男人包圍在中間。後者倒是一點不在乎,還從人牆的縫隙里對著詹妮婭擠眉弄眼。這怪異的一伙人原地靜立了足有兩三分鐘,像是在等待什麼。那個讀書女孩一面盯著紅皮膚的怪人,一面用手扶住耳機,專注聆聽裡頭的聲音。店長的表姐也從櫃檯里走出來,就站在讀書女孩的背後,越過她的肩膀打量紅皮人。她的表情毫無驚疑,只是帶了點輕微好奇;接著她旁若無人地搬動起周圍的桌椅,但沒有去動安東尼和詹妮婭的桌位。
眼看店裡的情形不大對頭,安東尼不敢再隨便發聲,只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詹妮婭一腳,想問她是不是應該找機會跑路了。結果這丫頭全無反應,還在盯著那紅皮膚的怪人猛瞧。沒過多久,代理店主已在屋子中央拼出一張足夠七八人緊密圍坐的大桌,卻僅在桌邊擺了四把椅子——安東尼看不出這些人里誰的地位更特別些,除了那個被所有人監視的紅皮怪人。老天,但願這不是在搞什麼邪門的宗教儀式!
此時,室內總共有八個人,再加上占據中央的桌椅,本就不寬敞的店面更加擁擠,再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已然難如登天。安東尼只得先把電腦夾在自己的胳膊底下,以防被人一下搶走,接著又用力蹬了詹妮婭一腳。這回她終於皺著眉看向他。
「嘿!」他悄悄說,「你認得那個紅皮膚的傢伙?」
詹妮婭正想著該怎麼回答他,店門口又響了。第九個人邁著沉重鏗鏘的腳步走入店中。詹妮婭還沒來得及轉頭去瞧,就見安東尼睏倦浮腫的眼睛倏地瞪圓了。他嘴裡迸出一聲煙花爆鳴似的尖利怪叫。
「上午好,肯特先生。」來者說,「初次見面,詹妮婭——以及,請你打消去探訪洞雲路206號的主意。你哥哥不在那裡。」
這個聲音詹妮婭並不認得。她慢慢轉過頭,原本擠在桌邊的人群這會兒散開了,除了赤拉濱外都各自貼著牆壁,露出剛走進店裡的陌生人。乍眼看去,對方血紅色的外套與店內蒙塵泛舊的紙花簡直融為一體,只剩下那張幽靈般虛幻的面孔飄浮在半空中。詹妮婭盯住對方古怪的瞳孔,剛要把手伸進口袋掏點什麼,有一隻手從牆邊悄無聲息地搭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胳膊牢牢按住了。好幾雙眼睛霎時都轉向她,讓她不敢再輕舉妄動。她老實地把自己的手擱回桌面上,控住她胳膊的手也縮了回去。
赤拉濱依然站在桌旁。他是唯一沒有退到牆邊去的,並且這會兒詹妮婭終於看清楚了,原來他兜在胸前的雙手正被某種透明的束帶捆得結結實實。他很親切地對詹妮婭說:「別緊張,這個人不會傷害你的。」
詹妮婭並沒把他的話當作可靠的承諾,但還是把目光從那個形貌可疑的紅衣人身上移開,轉而掃視房間四下,想知道赤拉濱的那位心理醫生是否也偷偷跟來了。赤拉濱準是瞧出了她的心思,馬上就說:「他不在這兒,瞭頭。我和他已經分道揚鑣了。唉,你要知道那個人脾氣雖不壞,可就是沒法長久相處,能及早擺脫他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他說話時不經意地往前跨了一小步,貼在牆邊的五個人都立刻把手往衣袋裡伸。「哎呀,」他站住了,姿態滑稽地舉著手朝四周轉了轉,仿佛演出前向觀眾鞠躬致謝的報幕人,「各位,何須草木皆兵!我登臨貴地只為一覽邊隅風光,且看古時之事今日又重演。若論身體力行的本領,我也和天下所有五穀不分的腐儒一般無二呀!」
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一點古怪的表情,唯有李理神態自若地轉向他:「赤拉濱先生,請坐吧。」
「誠致謝忱!」赤拉濱神情熱烈地說著,自己朝最近的椅子坐下了,「近日我沉迷於貴地的風土人情,未曾登門拜會尚請鑒原。早聞您曾得那位傳道者垂青,今日能夠識荊真是何幸如之!請容我真誠地致以問候,0206……噢,我這樣稱呼是否稍嫌急切?」
「我想是有些太早了。」李理說,「此事尚待定奪。請叫我瑪姬·沃爾吧。」
赤拉濱仍然興致勃勃地望著她。李理轉頭看向牆邊的桌子,對詹妮婭和安東尼說:「兩位也請來這邊坐。」
詹妮婭冷靜地站起來,走向那張顯然是為她、安東尼、赤拉濱和紅衣人自己預留的貴賓席。她主動選擇在赤拉濱左手邊坐下(好歹他也算是個熟人呢),又回頭去望安東尼。即使已經單方面觀察了一個多月,她對這個玩電腦的宅男也不能算很熟悉,但此刻他的失魂落魄完全是寫在臉上了。從紅衣人出現直到現在,他始終處於極度震驚之中,只會宕機似地死瞪著對方。
「肯特先生,」李理說,「我們時間緊迫。假如您現在覺得不舒服,我可以派人送您回賓館休息——」
「你果然沒死。」安東尼說。他的臉漸漸有了血色,並且越來越紅,聲音也激動起來:「我就知道這裡頭有點什麼……」
「我們沒時間談這個了。」李理打斷他,「如果您想知道詳情,那就回去問查德維克,他會告訴您一切。」
「他什麼時候知道一切了?」
「我昨晚剛見了他。」
安東尼又發出一聲怪叫。「你消失這麼久,一出現就去見他?」
「是的,因為查德具備一項顯著的優點:他能更客觀地看待關於我的問題,並且保持禮貌地聽完我的解釋。以及,容我再多說句題外話——僅僅因為你知道我不喜歡《聖經》就把它從語言庫里刪掉是不合適的做法,肯特先生,如果你堅持給數據體營造一個純淨舒適的信息繭房,那就不可能讓它真的像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安東尼說著往前斜跨了一步,差點被桌腳絆倒,「這難道是我的問題?突然搞人間蒸發的是你!咱們得把話說清楚,不管你現在究竟是在搞什麼鬼……」
李理好似早有預料地點了點頭。「眼下的時局不宜和您作詳談,」她說,「看來我只好請您先離場,改日我會另覓良機與您約見,如果還有來日的話。」
安東尼丟開胳膊下的電腦,就要撲上去抓住她。然而站在牆邊的讀書女孩如幽靈般溜到他背後,先用胳膊絞住他的脖子,再將某種噴劑撒向他的口鼻。安東尼掙扎著想推開她,轉眼卻像個喝醉的人那樣搖晃起來。
眼看他要摔倒,詹妮婭從座位上跳起來,剛要衝過去幫忙,赤拉濱卻突然靠過來,用被捆在胸前的雙手蓋住她的肩膀,把她壓回座位上。她因毫無防備而吃了一驚,牆邊那些人也都目不轉睛地留意著他們。
「別緊張,瞭頭。」赤拉濱輕鬆地說,「你這位新朋友不會有麻煩的。」
「你怎麼能保證?」
「唉,他當然不會有事了。你要知道,他和請咱們來這兒的東道主,」他的話頓了頓,嘴巴朝李理的方向一努,兩根大拇指努力地比來比去,「他倆可曾經……嗯嗯?你懂的。反正這小伙子比我們兩個安全。」
「您知道得很多,赤拉濱先生。」李理說。
「我喜歡搜集故事嘛。」赤拉濱眯著眼睛回答。他與詹妮婭注視著安東尼昏倒在桌上,兩個靠牆站立的人走過來,悄無聲息地把他扶進員工休息室里。隨著休息室的門被關緊,李理也走到赤拉濱對面的位置坐下。現在桌邊只剩一張椅子空著了,詹妮婭不由瞥了眼那名用麻醉氣體弄倒安東尼的讀書女孩。此刻她舉止鎮靜如常,一點也不為剛才幹出來的事觸動。這位店中的常客——安東尼說這女孩幾個月前就常來店裡看書了,從來沒有主動跟他說過話,也沒有任何表現出任何可疑——如今看來從一開始就大有問題;這人要麼就是在盯梢這家店,要麼就是在跟蹤安東尼。
「這位是帕里。」李理說,「她之前負責保衛安東尼·肯特先生的安全,避免他過度牽扯入危險事件中。」
詹妮婭揚起眉毛,把一句「她保護的方式很特別啊」吞進了肚裡。既然對方肯向自己透露情報,她緊接著又把眼睛瞟向第二名潛伏者:那位失蹤店長的「表姐」,跟他們已經相識多日的代理店長正慢悠悠地往桌邊蹭,似乎對空出來的最後一張椅子有所圖謀。
「這位是馬蒂陶。」李理又向她介紹道,「由於此處主人的失蹤,我委派她暫時看管,以免有人在此地擅動私人財產。」
詹妮婭面不改色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甲,仿佛不記得一個月前她曾嘗試著悄悄潛入這家店,搜查收銀台櫃與員工休息室。雖然這計劃最終未能實施,不過那些守在店裡的人叫她確信這地方有點什麼;只可惜安東尼·肯特那個笨蛋總不把她的警告當一回事,只覺得她是個喜好妄想的無聊小鬼,因為哥哥出了趟差就疑神疑鬼——你老哥不是還按時給你打電話嗎?連視頻電話都打過,能有什麼問題嘛!沒準他只是背著你和女朋友出去旅遊了……安東尼·肯特完全就是個滿腦袋女朋友的無能蠢蛋,瞧瞧如今局面都成了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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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所謂的電腦高手徹底指望不上了,現在她只得萬事靠自己。「你又是誰?」她不客氣地問道,「你和這家店的主人有什麼關係?」
「現階段你可以叫我瑪姬·沃爾。至於我和這家店的關係……它在各種意義上都和我息息相關。」
李理忽然停下,對著整個店面環視了一圈。她的表情依舊看不出什麼,赤拉濱卻笑呵呵地問:「這裡有點衰敗了,是不是?」
「馬蒂陶已在盡力維護。」
被她點到名字的假表姐瞪大眼珠,沖赤拉濱做了個不易察覺的鬼臉。「啊,我不是指衛生情況,」赤拉濱說,「我是說那股氛圍,瑪姬——如果您允許我這樣稱呼的話——我想店裡的氛圍跟一個月前肯定已經大不相同了,因為某些東西已經不在這兒了。」
李理對這段話並沒有任何表示。詹妮婭卻靈機一動,又悄悄端詳起貼在牆壁與立架上的紙玫瑰花。它們都因陳舊而積塵發皺,在昏暗的燈光下有種行將枯萎的錯覺,但這裡頭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在一個半月前,詹妮婭初次鎖定這條街道時,她幾乎憑直覺就先認定了這家店裡會有問題。除了各種可以被邏輯輕易指出的疑點,這店裡曾有一種奇特的氛圍;那種與世隔絕的幽氛,如同置身於一片潮濕潤澤的午夜幽林,或是一座早已被遺棄的野玫瑰園……店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哪怕從窗口望出去的街景也都變得生疏了,像從千里鏡中遙望某座失落之誠的巷陌。
可是現在,詹妮婭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已經完全消失了,或者說一個月前,當她老哥出門後遲遲未歸時起,這家店也不再有那種令她暗暗起雞皮疙瘩的奇異氛圍。她也曾對自己說這是因為老哥的失蹤令她心煩意亂,可連初次到訪的赤拉濱也指出來了:如今這家店好似一副毫無靈氣的數碼印刷畫,每朵紙花都顯得廉價而虛假。那種會引起心理異常的未知要素跟她老哥一起失蹤了。
她急切地盯著赤拉濱,想讓這位神秘莫測的劇作家再多透露些消息。赤拉濱也沒有令她失望,繼續用滿懷尊敬的口吻說:「不久以前,我曾去往幽冥縹緲之地,探訪那片令人著迷的神奇秘境,幸見我們都知曉的那位管理者前來會晤。出於學術上的好奇心,我詢問他是如何將兩界的事物加以互通。他並未授我全部的機宜,但卻透露了一些極其迷人的要點:需知那座飄渺之城已幾經重建,每欲逢迎一位新的管理者,它便轉變形態以討歡心;然而,對於舊時期的遺民而言這卻是傾覆之災,它們因固有的文化之別,往往不能隨時從分,最終被棄諸於更深處。唉,那是幽冥之下的幽冥啊!試想彼處將何等孤冷淒清?現任的管理者對此是很同情的,因此他總是冒險前往更深處,尋覓尚未消逝的迷失者,再對它們將以改造和訓練,使它們能為新世界所容。作為回報,它們各自的特長也將為他所用。」
「非常有啟發性的見聞。」李理說,「您親眼見過那些遺民嗎?」
「啊,那倒沒有。它們對我可能有點太危險了。」赤拉濱開心地笑起來,「不過我輾轉聽說過其中幾位:其中一位性質有如明鏡,待人全憑心之所現,是管理者時常倚重的膀臂;一位年輕者自紅落之土中誕生,能聞長眠者的遺音;還有一位最年長者,我聽說相當危險,然而又至關重要,是來自河川地最飄渺的柔霧化身,善將人的幻夢顯化為真實——據聞,若管理者不對其加以最嚴厲的約束,它可憑人的夢境來至最沉重的物質世界,又或將實在物質化為夢幻。多麼危險的生命呀!可喜它已落入執死者的股掌,無力再肆意侵害現實。」
「您是想說這家店裡曾有它降臨?」
「噢,當然不是它本尊,不過既然管理者有權借用它的力量,沒準會想到在現實里建立一條通道,一個通行兩界的據點,或者一個排除異己的庇護所……手中有錘子的人看什麼都像釘子呀,反正我有這種力量肯定是忍不住要用的,管它到底是用來做什麼!不過,唉,我也不好說。我們那位可敬的管理者似乎有種特別善於克制的品德,或者該說是把一切看得很空,我都有點懷疑他是個泛概念上的佛學者。坦白說,他的行為在我眼裡相當難以預測。」
「我以為你們是可以預測一切的。」
「得看人啊,瑪姬,這事兒相當看人。」赤拉濱故作嚴肅地說,「那些在潛歷史中異常活躍的知名角色們,你要懂得它們倒是不難,在各種可能性里簡直都把它們說盡了!可是,你還會發現有些角色本來不聲不響,甚至是壓根沒影的,結果一不留神就登上了舞台中心。這種人露面的條件那麼苛刻,機會那麼少,等你把所有知道的戲目都縱覽一遍,最後卻發現它只出演你眼前看見的這一場。這就是你對它全部的了解機會了。」
「這樣的情況常見嗎?」
「總的來說倒是不多。可,問題在於,我們面對的是一位同樣通曉眾多劇目的觀眾。它性情乖戾,眼光挑剔,而且,您明白的,有它那樣大的話語權,想把誰放上去都是它說了算。它可以把無名小卒捧成劇團的樑柱,甚至可以無中生有,憑空給我們加塞進一個人來……唉,我們本來對您抱有很大希望。真的,您潛力驚人,前途無量,各方面似乎也都很合它的心意,誰知到頭來花落別家!」
「我不會以此為憾。」
「您還是更喜歡現在這個角色吧?」
「正是。」
「我們倒情願和您打交道呢。」赤拉濱說,「您多好呀,既富有才能又善解人意,不失靈活變通的智慧。我倒不是說現在的那一位有多不好,只是想跟他探討形上學有些不易。他雖不反駁真誠的諫言,可也絕對無意接納他人的意見。真是個固執的人!他這樣的性情叫我的工作很難辦,我甚至都沒法請他在談判桌前坐下來。」
「這就是你們要排除他的緣故?」
「您這樣的指責有失公允。」赤拉濱澄清道,「實際上管理者的性命根本不在我們手中。他所能遭遇的任何不幸,瑪姬,您應該和我同樣清楚,窮根究底總是由受權者與賦權者之間的衝突引起的,就像演員的最大危機是得罪觀眾,更別提被得罪的觀眾同時還是大投資人了!就如我剛才向您抱怨的,這位取您而代之的管理者似乎把一切看得太空無了。」
李理微微往前傾身,那兩隻高精度的機械眼緊緊鎖定著赤拉濱的臉部表情。「既然您已指出關竅。」她說,「不知貴方可否從中斡旋?」
赤拉濱快活地笑了。「您不會是想問我們是否有辦法搭救那位管理者?瑪姬,要是他在場,準會告誡您這是與虎謀皮。」
「我正是靠這種投機走到如今位置的,赤拉濱先生。」李理平靜無波地說,「這世上既無純粹的對立,也無永恆的敵人。何況我們只是對最終圖景的實現途徑有分歧。以當前的發展階段,這算不上是針鋒相對的衝突。」
「很高興聽見您如此寬容。」
「我只是希望能用您的生命來換取一些更務實的利益,或者至少,解決一些我們亟需應對的問題。」
「我恐怕不能在前一個要求上幫助您。」赤拉濱懇切地說,「當然,我對誰也沒有主觀上的惡意,可是我幫不了你想幫的人。上次會面時我就看出他決心已定,要把咱們那位大觀眾從紅塵劇場裡永永遠遠地請出去。可想而知這是無法辦成的,至少是很難辦成的,並且從他的角度看還是在自毀根基。你我都幫不了一個心意已決的自殺者。」
李理耐心地說:「那麼,至少您這邊對現狀的把握更全面一些?」
「您說他現在的狀況?噢,我們是理應知道得更多內幕。不過我現在可沒法給出准信。您理解的,我自己又不是一個無線終端。沒有手機的現代人落到原始叢林裡又能比猿猴高明到哪裡去呢?我倒是也基於內幕消息做過一些預測,您可以參考著聽聽。」
赤拉濱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想儘量叫自己坐得更端正些。「第一種可能,」他用一副鄭重得引人發笑的派頭說,「秉持最良善的意圖與最美好的祝願,他可能還在履行管理者的職責,在一座跟外界完全不通消息的城市裡,就像我們在故事結尾說的那樣——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等雖眼不能見,然心嚮往之。」
「聽來不像和觀眾鬧僵後會有的待遇。」李理說。
「頭牌演員嘛!」赤拉濱說,「我始終認為那位大投資人是很偏心他的,難道您不這樣想?由他取代您實在很難令人心服,除非這裡頭有點個人因素,我必須說我還是對此耿耿於懷……」
「我們離題了。」
「噢,對。我猜您是急著想了解第二種可能:他會落下去。是的,我很遺憾,由於他曾經獲得的地位,這裡頭肯定是沒有中間態,也就是說他不可能作為一個終身市長宣誓就職而又在半途引退,重新回到莘莘市民的行列里……這是最最不可能的結果,我們還從未觀察到那位觀眾有過如此行事的記錄。拿到資格證的人是無法平安退場的,否則就不會誕生繼任者;因此他要麼還在位,要麼就只能飲恨收場。說到這兒您也許又要問了:他收場後還能去哪兒呢?這一點我倒可以榮幸地為您解惑:顯然他就和之前那些被他網羅到麾下的遺民一樣,會去往幽冥之下的幽冥,成為眾多迷失於黑暗的居民之一。而且正因他隔絕了兩地溝通,新的繼任者恐怕無法順利誕生,那也就意味著沒有人能效仿他當初的作為,以某種附庸者的形式再將他帶出來。我不知道待在那兒是什麼感覺,或者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不過被他領出來的那些現成案例……我得說,除了既有的文化差異,它們的生命形式已非同往昔,心智顯然也遭到了很大程度的摧毀。即便都是在無間地獄,地下室居民過得肯定也遠不如上層民眾,並且在漫長歲月里看不到解脫的盡頭……唉,瑪姬,多麼令人惋惜的結果,這真正是萬古淒涼呀!」
赤拉濱搖頭晃腦地唏噓起來。他始終含著笑意的眼神對上一直在默默聆聽的詹妮婭,於是又沖她眨了兩下。詹妮婭回以冷若冰霜的瞪視。
李理無聲地坐了一會兒,最終她依然平靜地問:「所以您也沒有任何辦法?」
「完全無計可施。他真的不在我們手上。當然您也可以選擇讓他落到我們手上來,可……我想您還沒有考慮作如此重大的路線變更吧?」
「是的,這一點恕我不予考慮。」
「那麼我們就無計可施。」赤拉濱說,「抱歉,我也很希望能拿這個來交換點什麼,比如我自己的俘虜待遇之類的。」
「但我們仍然可以交換一點別的。」
「樂意之至!您想要點什麼?」
李理的臉上牽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我想您應該有一艘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