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君道何如?
公斂處父一聲令下,費邑徒卒紛紛聽從號令,一時之間箭如雨下。
叔孫輒本以為有了叔孫州仇做人質,就算最終無法讓對方妥協,最起碼也能多活上一時半刻。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公斂處父行事居然如此決絕。
他肩頭中箭,被他橫在身前作擋箭牌的叔孫州仇也身中兩箭,若不是聽命於他的士卒見勢不妙早早地舉起了盾牌,這會兒他們早就被射成了篩子。
叔孫輒一邊舉著盾牌躲避箭矢,一邊向後挪動腳步帶著叔孫州仇躲進內屋。
而身為人質的叔孫州仇見到公斂處父如此行事,一邊忍耐著疼痛,一邊大聲喊道。
「公斂子使不得啊!輒這小子跟隨陽虎叛亂也是逼不得已,陽虎素來殘暴,倘若他不跟從陽虎,此刻怕是已經沒了性命。
你快快讓人撤出軍馬,有什麼事,讓我來和他談。公斂子只需在府外搖旗助威,為我壯壯膽氣便可。」
叔孫州仇話音剛落,公斂處父抬手就是一箭。
他大喊著:「叔孫子勿慮,我奉孟子之命前來營救。奈何賊人勢大,處父無能,短時之內不能戰而勝之。您稍等片刻,我這就加緊攻勢,將您從賊人的手裡救出。」
語罷,公斂處父看見叔孫輒已經帶著人退回了內屋,於是便壓低嗓音衝著身邊的徒卒吩咐道。
「準備點火。」
「啊?」
徒卒聽見公斂處父的話,也嚇了一跳。
他反問道:「公斂子,真燒啊?」
公斂處父沉著臉道:「你們怕什麼?出了事,有我和孟子在前面頂著。讓你們燒,伱們照做便是!」
徒卒們聽了他的話,一個個面面相覷,不過公斂處父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他們還能怎麼辦呢?
燒就燒唄!
很快,他們便升起了一個個火把,朝著叔孫氏的內宅扔去。
叢叢火焰接二連三的叔孫氏的府中升起,到處都是瀰漫的煙霧,公斂處父就站在府外望著看著熊熊火勢,靜待叔孫州仇葬身火海。
畢竟叔孫州仇再怎麼說,也是叔孫氏的宗主,同時也是魯國上卿大司馬。
雖然他狠得下心將對方直接射死,但事後解釋起來,還是避免不了麻煩的。
如果他能死於大火之中,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死法。
對於公斂處父來說,不用背負弒殺本國上卿的罪名,這是他的美。
而對於叔孫州仇來說,公斂處父也可以給他的死留些體面,對外宣稱叔孫州仇是率軍與叔孫輒力戰不敵,所以最終選擇與對方一同赴死的。
反正都是要死,好歹這樣還可以給他保留一點最後的體面。
雖然這樣的體面,叔孫州仇也未必想要就是了。
而等叔孫州仇一死,叔孫氏新主將立,不管他們打算擁立哪位君子上位,族內必然產生分歧,因此也就無暇去顧及外部事務。
而季孫斯現在剛剛恢復獨立,季氏所掌控的上軍有多少人願意聽從他的號令,現在猶未可知。
季孫斯縱然有再大的本事,如果不花上幾年的時間重新整頓軍務,那也是斷然無法將上軍牢牢地控制在手的。
因此,季氏也不敢在此時與孟氏爭鋒。
公斂處父望著不遠處如夢幻般綻放的火焰,嗅著空氣中瀰漫開來的焦糊,嘴中喃喃道。
「如此,則大事可成矣……」
正當他以為勝券在握時,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戰車行駛時的隆隆之聲也開始奏響。
他扭頭一看,不遠處的街口居然出現了下軍的旗幟。
而這支軍隊的領軍者,正是叔孫氏家司馬公南。
公南此時渾身是血,他原本駐紮在修建於曲阜郊外的叔孫氏城寨。
在見到曲阜升起火光後,便立刻開始動員家族私兵朝著曲阜趕去,只是他在城門前便遭遇了陽虎由各都邑調遣來的亂軍。
公南好不容易殺退了這群亂黨,又在南門遭遇了叔孫志的敗軍。
公南一邊與孔門弟子圍剿叔孫志的殘軍,一邊收攏召集曲阜城內隸屬於叔孫氏的下軍士卒,等到抵達叔孫府前時,正巧撞上了公斂處父放火的一幕。
他看了眼四處起火的叔孫府,焦急的詢問道:「公斂子,我家主君現在何處?」
公斂處父看了眼他身後數量眾多的甲士,又看了眼著火的內屋,心中權衡了一番,終於還是開口道。
「叔孫子被亂黨劫持在了內堂。」
「啊?!」公南急道:「那還不快快發兵攻打,救出主君?」
語罷,公南跳下戰車,衝著身後的甲士揮臂道:「下軍之士,從我陷陣!」
公斂處父見狀,趕忙勸道:「公南子,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我勸你就不要去遭受禍難了。
屋內火勢甚大,你貿然進入,恐怕只會引火燒身啊!
況且如今亂黨齊聚內堂,你就算無懼火勢,可進了屋內,叔孫子說不定早已殞命於賊人之手。
你這樣輕視自己的性命,然而卻無法保證取得相應的效果,難道是士人君子所應該認同的行徑嗎?」
公南聞言,拔出利劍,震聲厲色道:「這叫什麼話!吃了別人的俸祿,就不應躲避他的禍難。
我聽聞:人無信不立,業無信不興,國無信則衰。
我為了謀求利益,得到俸祿,發誓效忠主君,並做了叔孫氏的家司馬。
既然是以利益為先,滿足於他的俸祿,我又怎麼敢背棄誓言,在主君性命垂危之際不去救援他呢!」
語罷,公南振臂高呼道:「都隨我來!」
公斂處父看見勸不動他,也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他帶人沖入火海。
旋即也忍不住嘆息道:「天不亡叔孫啊!」
一旁的徒卒見了,忍不住低聲問了句:「公斂子,我們現在還繼續添火嗎?」
公斂處父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倘若你有把握勝過叔孫氏之軍,大可以去添!」
徒卒遭到訓斥,一時之間也不敢說話了。
此時的公斂處父也只能寄希望於叔孫輒狗急跳牆,將叔孫州仇與公南一齊殺死在內堂。
實在不行,讓現有的大火把他們全都芭比Q了也可以啊!
但很快,他便失望了。
他看見剛剛沖入火海的公南與下軍甲士一個個緩步倒退出屋。
緊接著,挾持著叔孫州仇的叔孫輒也走出來了。
只見他雙目血紅,犀皮製成的紅盔也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
披散的頭髮還冒著屢屢青煙,燒焦的發梢末端隱約可見閃耀的小火星。
皮膚上沾滿了衣物燃燒後剩下的灰燼,黢黑的臉上,被火焰烤紅滲血的皮膚若隱若現。
而叔孫州仇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倆人好像是熟了,但又沒完全熟。
公南大喊道:「子軾,你不要衝動!有什麼條件,咱們大可以談。你是主君的庶弟,同是叔孫的後裔。
那些人都說你追隨陽虎作亂,這樣的說法,只有小人才會聽信。
在我看來,你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又或是受到了陽虎的蠱惑與威脅,所以才做出了這樣過激的舉動。
若非如此,尋常人怎麼能做出弒殺兄長,禍亂國家的舉措呢?
我來此處,就是告訴你,國君已經決定採納菟裘大夫的倡議,此次平叛,只誅首惡,不究從黨。
你只要願意釋放主君,我還當你是我的朋友,主君也依然是你的兄長,叔孫氏還是可以向從前那樣繼續接納你。」
雖然公南的漂亮話說了一籮筐,但叔孫輒先是遭了公斂處父的亂箭,後又險些被製成人肉燒烤。
這時候,再想讓他相信別人,實在是不容易。
他破口大罵道:「《詩》中有言: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從前我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我算是看了個透徹!公南!你現在說這些都沒用,爾等拙口小人,也想用話術誆騙於我?」
公南聽到叔孫輒罵他,此時也不敢還嘴,生怕他害了主君性命。
「輕生忘死,死而無義,此乃匹夫之舉啊!子軾,你可以不信我,但事到如今,你總得給自己留下一條生路吧?
我也知曉自己算不上士人君子,無法讓你信任我的承諾,但你總歸得找個人來作保啊!」
叔孫輒也知道自己這麼拖下去也不是個事,他狠毒的掃了門前的公斂處父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忽的想起了從前宰予在陽虎面前替他回護的行為,終是咬牙開口道。
「魯人無信,唯宰子不可辜負,請使菟裘宰子與我一諾!若宰子肯立誓言,我當立釋兄長!」
……
曲阜南門,魯侯正忐忑不安的站在城頭望向遠方。
宰予遲遲不出現,這讓他心急如焚,魯侯不由扭頭望向站在他身邊的孔子,開口問道。
「宰子麾下的菟裘甲士如此精銳,而陽虎的亂黨則因為連連戰敗而導致心神不寧。由此看來,他這次前去追擊,應該會戰勝陽虎吧?」
魯侯本以為孔子會贊同他,誰知孔子只是搖了搖頭。
「阿予應當會戰勝,只不過他之所以會戰勝,並不是因為您所說的原因。」
「喔?」魯侯皺眉道:「不是這個原因,那是什麼原因呢?」
孔子道:「就人的本能來說,爪牙不足以保衛自己,肌膚不足以抵禦寒暑,筋骨不足以使人趨利避害,勇敢不足以使人擊退兇猛強悍的野獸。
然而,人還是能夠主宰萬物,狩獵毒蟲猛獸,使寒暑燥濕不能為害。
這並不是人本身的力量有多強,而是因為人可以聚集在一起,通過互相幫助的方式使得彼此強大。
阿予今日可以在曲阜戰勝陽虎,不是因為他的甲士有多精銳,他指揮的軍隊比陽虎數量更多,而是因為他可以聚集人心。
而人所聚集的初衷,是因為彼此都能使對方獲利。人們在群聚中能夠相互得利,所以擁立天子、諸侯與卿大夫作為管理者的原則就確立了。
而這些原則確立了,利益就會在他們的指導下,從群聚中產生出來,而人事方面準備也就因此齊全了。
從前,遠古時期沒有君主。
那時的人民過著群居的生括,只知道母親而不知道父親,沒有父母兄弟夫妻男女的區別,沒有上下長幼的準則,沒有進退揖讓的禮節。
也沒有衣服鞋子衣帶房屋積蓄這些方便人的東西,不具備器械車船城郭險隘這些東西,這就是沒有管理者的禍患。
從上古以來,天下滅亡的國家很多了,死去的君主不計其數,可是擁立君主的制度卻始終不能廢除,這是因為擁立君主的制度對天下有利的。
所以,對於民眾來說,要廢掉那些不按君主原則行事的人,擁立那些按君主原則行事的人。
君主的原則是什麼?就是把為人民謀利而自己不謀私利作為準則。
我聽聞,在北濱以東,夷人居住的穢國,大解、陵魚、其、鹿野、搖山、揚島、大人等部族居住的地方,大都沒有君主。
揚州,漢水以南,百越人局住的地方,敝凱諸,夫風、余靡等部族那裡,縛婁、陽禺、驩兜等國家,也大都沒有君主。
西戎荒原上的氐族、羌族,呼唐、離水以西,僰人、野人、篇笮川那裡,舟人、送龍、突人等部族居住的地方,同樣大都沒有君主。
雁門以北,鷹隼、所鷙、須窺等國家,饕餮、窮奇等部族那裡,叔逆、儋耳族居住的地方,大都沒有君主。
這些四方沒有君主的地方,那裡的人民象麇鹿禽獸一樣,年輕人役使老年人,老年人畏懼壯年人,有力氣的人就被認為賢德,殘暴驕橫的人就受到尊重,人們日夜互相殘害,沒有停息的時候,以此來滅絕自己的同類。
而聖人清楚地看到這樣做的危害,所以才從為天下做長遠的考慮角度出發,施行設立管理者的制度。
然而,設立國君不是為了讓國君謀私利,設立天子不是為了讓天子謀私利,設立官長不是為了讓官長謀私利。
等到道德衰微世道混亂的時代,然後天子才憑藉天下謀私利,國君才憑惜國家謀私制,官長才憑藉官職謀私利。
這就是國家一個接一個興起、一個接一個滅掉的原因,這就是混亂災難所以時時發生的原因。
所以忠臣和廉正之士,對內就要敢於勸諫自己國君的過錯,對外就要敢於為維護臣子的道義而獻身。
現如今,阿予以忠正為準則,討伐苟圖私利,禍亂魯國的陽虎,如此一來,難道還有不能戰勝的嗎?
請恕丘孤陋寡聞,我遍覽古籍,還從未在《書》上看到過類似的事情發生。」
你知道凌晨四點的起點嗎?
——節選自《宰予日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