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輩分亂了
虎會一邊說著,一邊帶領宰予走向那輛馬車。
他來到馬車旁輕輕扣了扣窗戶,隨後便掀起布簾,宰予向車內望去,正看見個抱著厚竹簡讀的入神的幼弱童子。
虎會看見了,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後笑著說道:「小君子,還不快下車拜見宰夫子?」
童子聽到這話,先是揉了揉酸脹的眼睛,隨後懵懂的抬眼看了看虎會。
「已經到菟裘了嗎?」
虎會聞言,不由大笑著向身旁的宰予解釋道:「這孩子平時痴迷詩書、少言寡語,在待人接物上尚不成熟,還請宰子見諒。」
宰予瞄了眼童子手中的竹簡,發現編書的繩子都磨損了大半。
看來,這小孩兒不是裝作刻苦讀書,而是真的熱愛讀書學習。
宰予心中不由欣慰道:「看來他應該能比班讓我省心啊!」
這段日子裡,趙毋恤不在菟裘,他都快讓公輸班這個混不吝的小子給逼瘋了。
或許是因為家中祖祖輩輩都是工匠的原因,公輸班的求學方式與尋常儒生大有不同,具有相當濃厚的工匠獨有色彩。
宰予教導學生的方法,大體上是延續了夫子的教育方式。
即先放任其自由發展,學生遇到問題後再進行啟發,如果學生始終不能領悟,這才會給予解答。
趙毋恤對於這套體系相當適應,然而公輸班則相當不滿這樣的教學方法。
公輸班遇到問題後,向來是立馬拿著書本來找宰予解答,從不把問題留到第二天解決。
如果公輸班僅僅是問些為人之道,抑或是上古聖王的事跡,那宰予應付起來自然毫不費力。
可問題是,這小子從來不問這些。
他之所以背詩書禮樂,從來都是為了找宰予解鎖下一階段的數理知識。
因為按照宰予的規定,詩書禮樂不達標,則不能邁入下一階段學習。
正因如此,公輸班問的東西以數理為主、物理為輔。
如果只是課本知識,那宰予也就認了,可偏偏公輸班的工匠精神實在過於濃厚,三不五時就會自己琢磨點新產品。
而一做新產品,自然就會發現新問題。
發現了新問題,當然就得來找宰予給他解答。
剛開始,宰予還可以運用其豐富的知識儲備給他講解一二。
可到了後來,公輸班問的問題越來越深,乍一提起,宰予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解釋。
於是就只得先找個藉口離開,等到夜裡去圖書館惡補,第二天早上再為公輸班解答。
在公輸班的『督促』下,宰予的理科功底著實紮實了不少,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一天天的活的也是真累。
對於宰予來說,前往曲阜討伐陽虎,都比教學生輕鬆。
甚至於,宰予因為疲於應付公輸班的『自殺式』提問,他都升起了將這小子扔給子貢教導的想法。
雖然子貢沒有圖書館的加持,但他再怎麼說也是孔門數科魁首,菟裘經濟學的創始人。
菟裘的『大宗商品』貿易、各種市易商稅、數十支商旅的進項開支、上百種商品的利潤盈虧,他都能算的清清楚楚,應付一個八九歲的毛孩子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比起教導公輸班這種嚴重偏科的理科生,宰予還是更偏好教導各方面均衡發展的人才。
總而言之一句話,不是班小子不優秀,而是宰夫子實在教不動了啊!
宰予看著面前童子一臉茫然的樣子,不由問道:「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呀?」
童子聽了,沒有先回答,而是走出車廂,在虎會的指導下向宰予見禮之後,方才開口道。
「姒姓,卜氏,名商,因為未曾及冠,尚未有字。」
姒姓?
又是一位夏后氏的遺族嗎?
卜氏,看來也的確如虎會所說,他的家族應當世襲太卜之職。
卜商……
等等?
宰予的腦子忽然一抽。
這不是子夏嗎?
原先宰予還不感覺有什麼,覺得無非就是多收少收一位學生的區別。
可如果是子夏的話,那可就不是要不要收的問題了!
這可是這可是與宰予和子貢一樣並列孔門十哲的文學科第二。
未來魏國西河學派的絕對領導核心。
晉法家的祖宗級人物。
兵家亞聖吳起、晉法家重要代表人物魏國國相李悝、儒家公羊派祖師公羊高、儒家穀梁派祖師穀梁赤以及魏國創始人魏文侯的授業恩師。
嗨呀!
法家的小黑子,在這兒露出雞腳了?
商鞅、韓非還有那個申不害嗷,你們仨給我聽好了。
別以為生的晚,宰子就教育不了你們,心裡都多少給我有點數,菟裘的夫子才是夫子,每天除了修訂周禮就是註解詩書,伱們仨少給我在那兒鑽空子耍手段。
想玩你們那套就自己玩去,別扯著夫子的旗號來給自己臉上貼金,天天擱那兒噁心誰呢?
還有小董,你作為公羊派的學術帶頭人,重振社團的聲威,宰子十分讚賞。
但你用天人感應給武帝上的那個籠子,實在不太結實,讓人一腳就踹開了,宰子很不喜歡。
如果我這輩子沒幹成,以後可能還需要靠你小董復興社團。
這樣,宰子會給你在公羊傳里留點線索,小董你注意多加關注。
一想到這裡,宰予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就連臉上都忍不住多了一抹笑容。
夫子!
您老人家放心吧,現在師承關係變了,那幾個小癟犢子以後沒法在書里篡改您的學說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夫子,雖然我和子夏的輩分亂了,但這份罪也由我來替您受了!
卜商看見宰予的笑容如此燦爛,心中對於這個陌生人的戒懼也少了一些。
他不由開口問道:「您就是菟裘的宰夫子嗎?」
宰予笑著問道:「難道你還見到過別的宰夫子嗎?」
卜商聞言也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趙毋恤看見了,也笑著跑了過來,拉住了卜商的手。
「商!我路上不都告訴你了嗎?夫子的年紀原本就不大,你偏偏還不相信。
不過夫子雖然年輕,但他的學識卻冠絕古今,你不是很喜歡看夫子所著的《易傳》嗎?
如果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現在大可以拿出來問啊!」
卜商聽了這話,拿起手中的竹簡,展開看了看,又搖了搖頭將其放了回去。
趙毋恤見狀,不由疑惑道:「你這是做什麼呢?」
卜商道:「我在出發前,父親曾經與我說過一個故事。
說,伯樂在他寫的《相馬經》書里記載了『額頭高、眼睛亮、蹄子大,就是好馬』的說法。
一次,伯樂的兒子拿著《相馬經》去認馬,他看見一隻癩蛤蟆,就對父親說:『我找到了一匹千里馬,其他條件都符合,就是蹄子有點不夠大!』
伯樂於是跟著兒子去看千里馬,結果看見兒子找到的是一隻蛤蟆,被他氣得笑了起來,說:『你抓的馬的確不錯,就是太愛跳了,不能騎啊!』
讀書應該在有了自我的理解後,再拿出來提問和踐行,現在我只是單純的讀完了《易傳》,而尚未對其中的內涵產生看法。
如果現在就拿著《易傳》去詢問夫子,這就像伯樂的兒子拿著《相馬經》去詢問伯樂,雖然都可以得到肯定的答覆。
但真正施行起來,卻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所以我才不在現在詢問宰夫子的看法。」
宰予聞言,頗為驚異的望向卜商。
不止聰明伶俐,自主學習能力也強,這小子簡直就是顏回的另一個翻版。
怪不得在原來的時間線上,在顏回早逝之後,夫子最器重的弟子就是子夏了呢。
只不過子夏和顏回最大的區別就在於,顏回是出世派的歸隱之士,而子夏卻是入世派的務實之士。
宰予笑道:「言之有理,盡信書,不如無書。若是沒有自己的見解,那又何必去讀書呢?
若是不讀書,又如何參照古今產生適應當下的見解呢?
不過話說回來,你的父親又是從哪裡得知了我的名字,還這麼信任的將你派來我的身邊學習呢?」
趙毋恤聽到這話,立刻邀功似的開口道:「自然是聽我說的了!」
「喔?」
宰予扭頭看他,只覺得趙毋恤在跟隨自己學習的這段時間裡,性格變化頗大,想來應該是受了公輸班的影響,又遠離了家族中的欺凌爭鬥,所以整個人也變得愈發開朗了。
「此話怎講呢?」
趙毋恤道:「那日太卜來下宮作客,父親便又起了讓他幫忙看相卜卦的心思,將家中的子嗣都叫過來,還讓我們在太卜的面前表演誦《詩》。
太卜的興致來了,於是便抽了幾首《詩》考驗我們,後來又問了我們《易》中的道理。
這些東西,您從前都教導過我,所以我都答了出來。
太卜知道我還未曾在泮宮入學,所以對我能答出這些問題感覺驚異。
於是便向我詢問起了原因,我就把您的名諱說了出來,告訴他我在跟隨您學習。
太卜因此便請求父親,在我下次回菟裘的時候把他的幼子商也一起帶上。」
宰予也沒想到,趙毋恤年紀輕輕,居然都學會幫他的夫子揚名了。
宰予正想誇他兩句呢,誰知趙毋恤話鋒一轉,興高采烈地繼續說道。
「這還不算呢!我歸家之後,阿姊見我一年的時間就學會了這麼多知識,也很開心。
她也很喜歡閱讀您的著作,您看我阿姊就快要及笄了,您就不考慮與我阿姊成婚嗎?
我問過父親,好像他對於這門婚事也並不反對呢,如果您願意前往聘娶,我和夫子就能成為姻親了!」
宰予原本還笑得正開心呢,一聽趙毋恤這話,嘴一歪,差點抽過去。
這是什麼展開方式,小孩的思維怎麼這麼跳脫呢?
整個一個轉進如風。
他原本正想要像以前那樣,拿出哄小孩兒的辦法,隨便忽悠趙毋恤兩句,把這件事揭過去。
可沒想到,一旁的虎會卻笑著開口道:「我聽說宰子您尚未婚娶吧?依我看,毋恤小君子的這番話,倒也不無道理。有了我趙氏為您作為外援,您在魯國的地位,想必一定會更加穩固的。」
宰予一聽這話,心中頓時一凜。
趙毋恤的話,他可以當成小孩子表達好感的天真爛漫。
但虎會這麼說,他就不得不仔細考慮這是不是趙鞅的意思了。
如果這是出自趙鞅的授意,是趙氏對於謀求政治聯姻的初步試探,那宰予一旦開口拒絕,兩方原本融洽的關係必然出現裂痕。
畢竟在這個年頭,結婚從來就不是男女雙方的個人事務,而關係到兩個家族、甚至於兩個國家的聯合。
雖然春秋時期,盟誓的效果依然存在,大部分時候,大家都不敢公然背叛誓約。
但不管什麼樣的誓約,都比不上聯姻更為實在直接。
魯國歷代先君的夫人,一多半是齊國公室的女兒。
而齊侯的夫人,也有相當一部分是魯國公室的女子。
魯齊兩國雖然分分合合這麼多年,但總體上還依舊維持著體面,這裡面雖然存在著政治層面的利益交換,但也不能忽視兩國夫人的外交努力,和世代聯姻後留下的血親關係。
魯宣公的夫人穆姜雖然因為私德有虧,名聲很差。
但在宣公死後,穆姜代替幼子執掌國政期間,魯齊兩國維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和平,甚至於齊國還因為穆姜的遊說,主動歸還了數座先前侵占魯國的城邑。
如果宰予真的娶了趙毋恤的姐姐季嬴,他在魯國的政治地位,將毫無疑問地會有一個巨大的躍升。
因為,這意味著宰予將告別暴發戶階段,徹底步入春秋老貴族的上流圈子。
宰予正在猶豫著呢,一旁的冉求看出了他的掙扎。
冉求上前一步,在宰予的耳邊低聲道。
「從前,晉國的董叔將要娶范鞅的妹妹范祁做妻子。
叔向說:『范家富有,我看這門親事就算了吧!』
董叔回答說:『我正想借婚姻的聯繫來攀附范氏家族呢。』
婚後某一天,范祁向范鞅訴說:『董叔不尊敬我。』
於是范鞅就把董叔抓來捆綁了,吊在院子裡的槐樹上。
正巧叔向經過那裡,董叔說:『你何不替我去求求情呢?』
叔向說:『你過去謀求聯繫,現在已經繫上了;想求攀援,已經攀援上了。你想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還有什麼可請求的呢?』
說完,叔向便轉身離開了。
趙氏強,而宰氏弱。與趙氏聯姻一事,雖然美好,但茲事體大,希望您能好好思量一番,這絕不是輕易之間就能決定的事務。」
我聽到了,你兜里的月票,仿佛正在哭泣。
——節選自《宰予日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