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何為天命
天命在魏。
這四個字猶如一個燒紅的烙鐵,在每個太學生的心中都留下一個難以磨滅的印記。
皇帝繼去年的十二月之後,時隔三個月又來到太學,而且還是親自為太學授課。
若是有朝一日返回家鄉之中,是不是也可以與宗族同鄉說自己也受到過皇帝的指點?
與有榮焉。
太學生們的眼神愈加熱烈起來,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少年們是最為熱血的年紀。
更別說現在能在第一批進入太學的學生,要麼是出身世家大族、要麼以才學聞名郡中、要麼父祖皆是官僚,就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平民。
皇帝剛剛說太學生們未來都能為大魏建功?這種話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其實並不能按虛言看待,更像是給太學生們未來前途的一種政治許諾。
曹睿看著集賢堂中的五百名太學生,心中其實還是存著幾分期盼的。
雖然五百名太學生中,只有五十名是甲階,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少年才俊。三百名乙階學子內,挑一挑選一選也會有可用之人。
但有才學和有能力之間,並不能完全劃上等號。念起經書滔滔不絕,面對實務一竅不通,這種人恐怕也是存在的。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這種情況,在哪朝哪代都是存在的。
五百人裡面……若能從這第一批太學生中,選出二三十名英才以為己用,曹睿就已經相當滿意了。
授課完畢之後,與太學生們互動了一會兒之後,曹睿就準備動身離開了。
主管太學中行政事務的高堂隆,也命學子們各自返回自己所在的教室,繼續著一天的課業,隨後與鄭稱二人一併到太學大門之外,恭送皇帝的車駕。
車駕、儀仗與隨行騎兵漸漸遠去,高堂隆並沒有立即回到太學內,而是拉著鄭稱一起,二人在太學門外、安放著石經的長街上緩步行了起來。
「鄭公。」高堂隆問道:「今日之事,鄭公怎麼看待?」
鄭稱略顯疑惑的問道:「哦?這有什麼好看待的?天命在魏,這不是天下的正理嗎?」
高堂隆根本沒打算質疑這個,也不可能質疑。聽聞鄭稱的話後,搖了搖頭說道:「鄭公,我說的是陛下在今日講課之前,與我等所講、要選太學生為郎之事。」
鄭稱是個標準的飽學之士,是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那種。在鄭稱的思想之中,經學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至於朝廷選官?與我這個大儒何干?
「昇平,陛下去年翻新太學,選五百學生入太學,不就是為了選拔人才麼?」鄭稱說道:「雖然與舊制不符,但也是一樁好事,選英才而育之,正是我們這些儒者的本職而已。」
高堂隆皺眉說道:「鄭公,三月初的時候,陛下剛剛罷了中郎將一職。本來屬於光祿勛管轄之下的左、右、五官、虎賁和羽林,這五個中郎將都轉為了光祿大夫。」
「鄭公有沒有想過,若是太學生選為郎的話,難道還能進三署為郎嗎?三署都幾乎沒了!」
聽聞高堂隆所言,鄭稱說道:「昇平所言在理。光祿勛手下的左中郎將、右中郎將、五官中郎將都已遷轉,三署之中的郎官現在則是由光祿勛直接管著呢。」
「太學乃是屬於太常常公所轄,莫非,這些太學生所轉郎中會歸於太常?」
高堂隆答道:「未必如此。太常雖然地位尊崇,可從來不管這些行政事務。我聽陛下之意,似乎有意將太學生所轉的郎官,單獨管理?」
鄭稱只是專心學術而已,並非不通時事。聽到高堂隆如此說法,鄭稱抬眼看了一眼高堂隆:「莫非昇平是想為此任?」
「正是。」高堂隆直接了當的答道。
無論漢朝還是大魏,士人並不恥於言及功業。研習經學成為大儒、擔當行政升為顯官,都是實現人生價值的途徑而已。高堂隆此番也是想借著現在主管太學的機會,往統領郎官的官職上努力一下。
鄭稱想了片刻,卻並不看好的對高堂隆說:「如今雖然中郎將已經裁撤,但陛下的本意是整頓軍制軍職,而並非裁撤郎官。」
「陛下不是說至少要一年的時間,才能從太學學生中選擇郎官麼?現在也才三月,到九月底起碼還有半年的時間,現在議論此事尚早。」
「那就從長計議吧。」高堂隆點了點頭,顯然也認為鄭稱所言有理。
不過,與高堂隆自己的打算不同,曹睿早就想讓高堂隆去作為崇文觀的祭酒。
只不過,這個命令還未頒布罷了。
……
夜晚,司空府內。
司馬師在書房之中,將今日皇帝在太學所言之事,通篇給父親複述了一遍。
起初,司馬懿還顯得意興闌珊,並不認為皇帝會講出什麼新奇的內容。但當司馬師講完『天命在魏』、以及皇帝的論證過程後,司馬懿沉默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司馬師倒是疑惑道:「父親為何不說話?父親先前曾與我講過建安年間、父親輔佐先帝奪儲之事。這與天命有什麼關係?兒子只看到了權謀詭譎,排除異己。」
司馬懿看了自家長子一眼,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堯舜之事,吾知之矣』這句話,是為父和你說過的吧?」
「正是。」司馬師點頭答道。
司馬懿繼續輕聲說道:「若在今日之前,為父也不相信什麼魏室有天命的。但今日陛下能說出此番道理,那麼確實是天命在魏了。」
「父親這是何意?」司馬師不解。
「子元,為父問你。」司馬懿銳利的眼神盯著自己長子:「什麼才是天命?」
司馬師想了半晌,試探性的問道:「父親是說『君子畏天命』的天命,還是『天命謂之性』的天命,還是『天命未改』的天命?」
「先王有服,恪謹天命。」司馬懿答道。
司馬師繼續思考起來,而一旁坐著的司馬懿也不催促,自己同樣在想著些什麼。
在漢魏之時,『天命』一詞是有多個詞意的。
《論語》中孔子說『君子畏天命』、『五十而知天命』,這個『天命』實際上是在說上天賦予每個人的命運。
《中庸》開篇第一句的『天命謂之性』,實際上指的是天理,即為上天賦予世人的道理。
而真正如皇帝所說『天命在魏』一般的,實際上說的是君權神授、受命於天。《左傳》中稱『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以及《尚書》中的『先王有服,恪謹天命』,都是這般意思。
身為士族,不能不學經。越是出身高門、越是要精通經學,當年袁術袁公路這種『冢中枯骨』,少年之時都是精通《孟氏易》的!
若不懂典故,和人聊天都沒法深聊的。
司馬師想了片刻後,緩緩問道:「是上天所命的意思?」
不怪司馬師想了半天卻只憋出這幾個字,所謂『天命』或者『天人感應』,本質上解釋起來就是上天所命。
司馬懿搖了搖頭:「上天在哪呢?所謂天意,實際上還是萬民之意罷了。」
「皇帝宗室、公卿貴族、世家大族、寒庶百姓,天下所有人的共同意願,實際上就構成了所謂天意。」司馬懿耐心對兒子解釋道:「只不過有時皇帝的比例大些、有時候公卿重些,還有時候世家大族多些罷了。」
「這個兒子能聽懂。」司馬師努力答道:「不過,父親說陛下能說出這般道理,方才『天命在魏』,這是什麼意思呢?」
「子元知道先帝是個怎樣的人嗎?」司馬懿問道。
「大致知道些,父親與我說過很多。」司馬師答道。
司馬懿眯著眼回憶起來:「先帝喜歡文學、愛憎分明、為了大業頗能忍辱。」
「我年輕時就與先帝為友,如此也有近二十年了,此時提到先帝,還頗有些想念之意。」司馬懿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子元,你知道先帝得知自己被封為太子之後,做了什麼嗎?」
「做了什麼?」司馬師好奇問道。
「先帝當時高興的摟著辛毗的脖子,說『辛君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司馬懿說完之後自己也搖了搖頭:「你說我親眼見到此情此景之後,難道還會迷信什麼『天命』在先帝嗎?只會相信事在人為罷了。」
司馬師問道:「那當今陛下呢?」
「說實在的,為父並看不透當今陛下。」司馬懿答道:「以前吳蜀在夷陵對峙半年之時,朝臣多次建議先帝南下攻吳,可先帝總是不能決斷。」
「待吳蜀休戰之後,吳國緩過氣來,先帝又南下動兵。如此三次,消耗了多少軍資不說,將自己的健康也拖垮了。」
「而當今陛下。」司馬懿與司馬師對視說道:「剛剛登基半年,就能親自到淮南征討孫權,而且還能大獲全勝。陛下並不會用兵,但是對大勢的掌握,卻是我遠遠看不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