毌丘儉遞出手中書信之時,在場三人都愣了幾瞬。
曹睿瞳孔微張,迅速在腦海中查找起了王朗的年齡。
去年請王朗去鄴城的時候,曹睿大約問過一嘴,彼時王朗說他自己已經七十有二了。
在古稀之年病逝算不得什麼怪事。所謂三公,就是年高德劭的代名詞。三公死在任上,在過去的上百年裡已經成了常例。
可旁邊還有一個王肅呢!王司徒可是他親爹!
曹睿恍然一般,明白了毌丘儉為何朝著王肅拜了一拜。
傳達喪訊,理應如此。
「王卿,還請節哀。」
曹睿轉身看向王肅,出言安撫起來。同時伸出了右手,毌丘儉知趣的向前半步,將文書遞了上來。
王肅一言不發,也沒回應皇帝的話,就這樣直愣愣的坐在馬上。
至親離世,人的第一反應往往並不是悲傷,而是由於難以置信、帶來的短暫宕機。
王肅顯然就是這樣。
曹睿大略看了眼衛臻的親筆文書,嘆了口氣,將書信遞給王肅。王肅這才緩過神來,伸手接了過來,然後無聲的淚流滿面。
司馬懿也一臉哀戚的勸道:「子雍節哀順變吧,王公薨年七十有三,已是高壽。」
王肅還是沒有說話,翻身下了馬後,先是朝著傳來喪訊的毌丘儉回拜了一拜,而後流著淚朝著皇帝拱手道:
「陛下,待班師回朝後,臣自請丁憂三年為父守喪。」
曹睿絲毫沒有拒絕,而是嘆氣回道:「就依王卿所請,切勿悲痛過度損了身體。」
「司徒乃是國之重臣大魏楷模,朕就遣王卿即刻返回洛陽、為朕使者致禮可好?」
王肅躬身拜道:「臣、臣多謝陛下眷念!」
曹睿翻身下馬,挽住了王肅的手臂:「王公薨逝,朕也心中哀傷。朕會命太常常林主持喪儀,在京兩千石以上文武官員齊去致哀。」
「臣謝陛下恩典。」王肅又是一拜。
「仲恭,」曹睿朝著毌丘儉招手:「你陪著王卿一同即刻馳回沔陽吧,喪事不宜久拖。」
「遵旨。」毌丘儉答道。
王肅和毌丘儉走後,曹睿也沒有了什麼觀景的興致,等到曹真、夏侯和、姜維一行返回之後,就掉頭回往沔陽。
若按常理,王肅陪同皇帝、隨大軍一同出征,即使遇到服喪這種事情,也是要等到回軍後再開始的,不能離開軍伍回返。
但曹睿巧妙的找了個折衷的辦法。
三公去世,皇帝雖遠在邊地,也是要遣使者去參加喪禮的。
王肅身為司徒王朗之子,又是隨行駕前的侍中。
以王肅為使者,可謂公私兩便。
這種事情上,曹睿從來不吝惜與人方便。
而王朗的薨逝,又代表著大魏空出了一個三公之位,而且是排在第二的司徒。
回程的路上,司馬懿不住的思索著。今日在定軍山下,皇帝與王肅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不知又將給大魏的格局帶來多大的衝擊。
至於司徒的位子,司馬懿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無論是出於年齡上的考慮、還是出於朝政的平衡,都肯定輪不到自己身上。
那還能由誰來做?
九卿六部裡面,年齡最長的也就只有衛覬、和洽、常林、董昭四人了。
衛覬的民部尚書剛做了沒滿一年,和洽和常林又與陛下往來甚少,算不得什麼近臣。
莫非要落在董昭的頭上??
司馬懿猜測董昭是有道理的。董昭以衛尉之身,居西閣協理天下軍務,從實際上成為了朝廷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與此同時,曹睿也在考慮著司徒的職位。
並非人走茶涼,而是朝廷制度、不可或缺。
人事即政治,司徒之位的確無法空著。
與司馬懿出奇的一致,曹睿的腦中也浮現著董昭的身影。
但想著想著,曹睿卻敏銳的發現了一個問題。三公死後,一定要增補其他人履職嗎?
六部尚書以及九卿都是有實職的,可三公卻沒有。
同樣是三公,王朗、華歆二人都只是在朝會上露個臉,或者牽頭組織一下修律這種事務。
自漢末以後,三公坐而論道、在國家政事中並無半分權柄,只不過作為朝中老臣的象徵,坐鎮朝中罷了。
若是借著這個機會,讓三公死一個少一個呢?
曹睿只是這樣想著,卻並未與任何人說起。
直到第二天,侍中辛毗從長安出發、抵達了漢中的沔陽城。
寒暄了數句,又細細問過了關中各處的情況後,曹睿將心中所想之事,與辛毗說了一二。
侍中是內臣,辦公地點也在宮內,與外臣並不相同,在這個時代更像是皇帝的私臣。
因而曹睿與辛毗溝通的時候,也沒有半分顧慮。
辛毗捋須不言,想了許久,方才拱手言道:「陛下,臣以為三公還是要有的,不應缺員。」
「為何?」曹睿追問。
辛毗從容答道:「朝中不能只留做事的人、也應該留著不做事的職位。」
「三公雖然並無瑣事庶務,但國家每臨疑難之時,卻可以藉助三公的持重來穩定朝局。」
辛毗淡定的看著皇帝:「位高而權不重,並非一件壞事。」
「辛卿說得極是!」曹睿失笑道:「若以辛卿來看,這個司徒該讓誰來做?」
辛毗答道:「陛下在黃初七年,不是將驃騎將軍陳群調到荊州去了嗎?也是該讓他回來了。」
曹睿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
漢中乃是盆地,自東向西最遠不過兩百餘里。
但大軍進駐,要做的事情千頭萬緒,並非僅僅攻略幾個城池可比的。
除了成固的兩千蜀軍尚且未降,漢中的陽平關、沔陽、南鄭三座城池,歸降的蜀軍就有足足八千人之多。
漢中距離上一次魏蜀大戰已有九年,漢中的百姓也恢復到了一萬四千戶,約五萬人的數量。
一方面,雖說昔日曹操從漢中遷民八萬人,卻只是遷走漢水以北、陽平關與褒斜道之間、這塊漢中人口最為密集的區域。
另一方面,劉備後來又從蜀中遷來數千戶,將漢中的人口數量又恢復了上來,能夠頂得上秦州三分之一的人口了。
而且,諸葛亮從隴右遷到漢中的百姓,還沒被算在內。
昔日在赤亭時,諸葛亮就曾經拿在冀縣被遷走的姜氏族人、欲讓姜維回答幾個窺探人心的問題。
當日姜維拒絕的極為乾脆,今日姜維在漢中、終於尋到數十名族中之人。
如以往一般,曹睿自然是住在了沔陽城中、原來諸葛亮的相府內。
曹真從外緩步走入,行了一禮:「拜見陛下,聽聞陛下有事尋臣?」
「大將軍且坐。」曹睿指了指身側的空位:「朕今日找大將軍,正是要聊一聊漢中戰後守備之事。」
「今日已是二十七日,大將軍來漢中、也有大半個月了吧?除了成固一城,其餘各地盡皆歸於大魏,這件事也是該提上日程了。」
曹真道了句謝後,大馬金刀的坐在席上,回應道:「若陛下不與臣說,臣也要與陛下說此事。」
「下辨、武興、漢中一線,未免太單薄了些。臣欲建議陛下,在武興翻修一座關城,以此扼守武興通往秦州與漢中之路。」
「在武興修城?」
曹睿笑著搖了搖頭:「朕是要說漢中防務,卻不僅是說此事。」
「如今大勢已定,朕與中軍還是要返回洛陽去的。漢中該交給誰來鎮守?將領和太守,都是要選擇一番的。」
曹睿指了指堂中的司馬懿和辛毗二人:「朕這兩日與司空和辛侍中都聊過。漢中歸屬大魏之後,代替秦州成為了領兵前線。」
「他們都建議張郃來此鎮守。」
曹真微微露出驚訝之色:「為何是張郃?」
司馬懿拱手說道:「大將軍,陛下與大軍在秦州之時,原意是要將大軍屯在秦州、屯在祁山。」
「現在漢中已得,難道不應讓張郃移駐漢中嗎?」
辛毗也出聲道:「以大魏關西的形勢,非張郃不能鎮漢中,郭淮、陸遜等將皆不能為也。」
曹真眉頭皺得更緊了,將目光從辛毗身上收回後,轉頭看向皇帝:「請陛下容臣思略一二。」
「不急。」曹睿從容道,並且揮手讓虎衛給曹真遞上了一小杯飲品:「此物喚作竹瀝,乃是用鮮竹子製成,最能去火去燥。」
「漢中本地、來自蜀中之人貢上來的法子,朕也是第一次飲。大將軍可以試試。」
「謝陛下。」曹真舉起杯子一飲而盡,一股鮮竹香順著喉嚨直入,原本皺著的眉頭也似乎舒展了些許。
曹真吸了口氣:「陛下,臣還是以為張郃應該在秦州不動。漢中交給別人來鎮守才是。」
這下輪到曹睿皺眉了:「為何?」
曹真反問道:「漢中該留多少百姓、才能供養起本地駐軍?」
「若以臣看,不如只留陽平關、沔陽、南鄭三座城池,其餘城池盡皆毀掉。平日軍屯、戰時守城,不足糧草由秦州和雍州供應。」
「而漢中本地之民,盡皆遷到雍州去。雍州人少田多,正是需要民眾的時候。」
曹睿輕輕敲著桌案:「大將軍的意思是說,漢中的田地、城池就都不管了?只駐軍?」
曹真從容答道:「正是此意,都不管了。漢中臨近蜀地,又要臨敵、又要治民,未免負擔太重了些。」
「以遷代治,兩難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