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張逵在台上語如連珠一般越講越快,整個醉鶴樓之中的議論之聲也越來越小。不知何時了,竟已經無一人發出任何聲響,所有聽眾的面上均是五味雜陳。
也因此,張逵的聲音便愈發地顯得振聾發聵!
原因無他。
張逵方才所述之中,並非僅僅強調一個所謂的結果和論調,而是將其中的諸多因果、表象、里象都聯繫到了一起。
從應天府本就鬧得沸沸揚揚的「朝廷強制性徵用大量草木」、「奇技淫巧工業司」……到最終的各地售賣的布料,是一條完整的、沒有破綻的因果鏈條。
能在這醉鶴樓里坐著的,多少是有幾分見識的人。
一聽下來便知道。
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是一個事實!
那個被他們茶餘飯後都要提起來罵上幾句、甚至剛剛一時興起都還在被他們明里暗裡斥罵的昏君,他做了件大事兒!做了件大庇天下寒苦百姓的大事兒!
最可笑的是。
那個「昏君」,他本可以直說的,他明明可以在一開始就告訴所有人,工業司是為了快速生產大量紗線,工部下轄的織造局、織造坊停工是為了生產這些布料。
可他為了這件事情能順順噹噹地進行下去。
為了寒苦百姓入冬便起碼能有一件蔽體之衣,竟是直到現在才說出這些事來。
而他們,沒有做任何事情,亦不知其中真相,只日日一口一個昏君地叫著,暗地裡無人之時更是難聽話說盡了,就連剛剛都還進行了一場聲討。
意識到這件事。
整個醉鶴樓中的所有人都不由緊緊蹙起眉頭,感覺自己的喉嚨仿佛都被哽住了一般,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一種莫名的情緒在整個醉鶴樓滋生、進而瘋狂膨脹。
隨著張逵把前因後果解釋清楚,聲音頓住,醉鶴樓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偌大的酒樓,落針可聞!
因為他們明白。
錯了,是他們錯了。
他們針砭時弊,高談闊論,自以為自己熟讀經史有治國之才,相比於做完了一切、也承受了一切的陛下,他們可笑得像是戲台子上的一個丑角兒。
沉默約莫持續了三兩個呼吸的時間。
只聽得震耳欲聾的一聲驚堂木響:「啪——」所有人都不由心頭一陣顫抖。
便見一直站在講台之後的張逵跨步抽身而出。
在所有人面前,朝著紫禁城的方向,就這麼「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高呼道:「老朽有罪!大不敬之罪!」
「陛下……聖明!!」
這道聲音,在死寂的醉鶴樓之中,仿如洪鐘大呂一般令人心神震顫,呆愣在場的所有人也不由得激起一陣羞愧之心,想到此間種種亦是和張逵一般眼眶發紅。
隨著張逵在台上一拜。
頓時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醉鶴樓中響起一陣桌椅腳在地上摩擦的嘈雜響聲,在場的許多看客、聽客竟是也先後起身站出來,面朝紫禁城跪地而拜:
「陛下聖明!!」
「是草民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是明君!是真正心懷天下之人!」
「我等該死啊!不知其貌卻還詆之毀之!」
「……」
其中反應最激烈的,自然就是從前罵得最激烈的那一批,他們是所謂的文人墨客、是所謂的秀才士子,不滿時針砭時弊,可他們學的都是忠君愛國的孔孟之道,若是國君不賢,當諫之,若國君賢德,當敬之忠之。
而此時此刻他們卻發現。
大明的少帝心裡想著百姓,在忍辱負重為百姓做許多事情,而他們報之以什麼?他們報之以埋怨、以憤恨、以斥罵……簡直是不忠不敬!
被這種儒家禮教教化的讀書人,心中的愧疚比旁人更甚數倍十數倍。
其中許多人竟是痛哭流涕起來。
即便是那些並不至於感喟到痛哭流涕的人,聽著這醉鶴樓之中此起彼伏的聲音,心裡也都是一陣陣不好受,神情和目光之中多少帶著許多過意不去。
別說是這天天聽著朱允熥那些「荒唐事」的應天府百姓了,就是整個大明皇朝,只怕也找不出幾個沒罵過的人。
……
「呵!這些人可還真是兩副面孔呢!」
「之前奴婢出宮來辦事的時候,他們可不是這般說話的,若非陛下叮囑奴婢聽之任之、不必介入,此等大不敬之者,奴婢多少也要抓了許多人來打殺了!」
無人注意的一間包廂之內,穿著一身民間小廝服侍的馬三寶面上帶著幾分揚眉吐氣的激動之意,忍不住憤憤地道。
難聽的話他可聽過太多了。
在陛下的放任不管之下,甚至還有人敢大逆不道地說陛下「不配為人君」。
如今可也算是出了口氣了。
反倒是作為這件事的正主的朱允熥,卻只漫不經心地聽著外面諸多嘈雜的聲音,淡淡抿了一口茶。俊美無儔的面容上無甚怒意,也無甚得意,仿佛在聽著別人的事情一般。
他放下手中的白玉茶杯。
略略思索了片刻。
淡淡地道:「這些自詡讀書人的文人墨客往往最喜歡到處走動,各地交友,如此大的政聞要事,必然能經過他們之口,配合著這一期發售出去的報紙,在全國各地發酵。此事的效果便也算差不多了。」
成大事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朱允熥當然不會被這些看客反覆橫跳的態度影響到什麼。
他心裡算計著的,永遠是自己的這一步棋走得如何,有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下一步棋該下到哪裡,又該考慮些什麼。
之前的罵名在他的計算之中,如今的反轉亦是。
幕後弈棋當如是。
看朱允熥這麼從容淡定的樣子,坐在一旁無比激動的馬三寶都不自覺地冷靜下來不少,忍不住贊道:「還得是陛下目光深遠,一早籌謀,此事若是平平靜靜地被人發覺,效果便遠遠比不得現在這般了。」
「不僅這醉鶴樓、應天府之內的茶樓、酒樓里,奴婢都已經按照陛下的吩咐提前打點過,此刻的清醒只怕也都差不多呢,看他們往後還敢對陛下指指點點什麼!」
馬三寶得意地冷哼了一聲道。
朱允熥似有深意地搖了搖頭,百無聊賴地以指腹輕敲桌面,道:「應天府下轄的諸多州、縣大概是能平息好一陣子了,不過應天府一帶,卻還是暫時會有些麻煩的。」
「有些麻煩?」馬三寶還沉浸在歡喜之中,不解道,陛下不吭聲幹了件這麼大的事兒,誰還能對陛下再指指點點?
朱允熥緩緩站起身來。
朝著此間向外的一扇窗戶走了過去,伸手推開窗戶將其支了起來。
外面吹進來一陣刺骨凜冽的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