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死去的蔣慶之,才是好的蔣慶之
楊廷和是大才。
楊慎是大才。
父子都是天才一流的人物,故而站在了當世之巔。
但人都有一個毛病,越聰明的人越自負。越自負的人,越看不起別人。
楊廷和父子聰明絕頂,也自負到了極致,故而把興王府的那位少年藩王當做是一個鄉下小子。可這個小子手握無上權柄……
人的野心就是在聰明和自負之中生成的。
一場大禮議之爭,父子二人被那個鄉下小子毒打了一頓。
楊廷和丟下盟友張太后黯然回鄉,楊慎被貶到了雲南永昌衛。
蔣慶之琢磨過楊慎此人,毫無疑問是天才一流的人物。
但太過自負,總覺得自己乃是神靈,而芸芸眾生都是撒比。
哪怕是到了雲南,他依舊是名士,當地官員士紳,以及士林,都把他奉為上賓。
他甚至能四處溜達,與各地讀書人吟詩作樂,不亦樂乎。
這樣的一個人,按理對嘉靖帝也會帶著極大的恨意,乃至於不屑。
蔣慶之已經做好了楊慎為沐朝弼做說客的準備,但沒想到這廝開口就是:「沐朝弼準備弄死你。」
蔣慶之也不禁為之一怔。
「為何?」蔣慶之問道。
這話沒頭沒腦,但楊慎聽懂了。
他喝口酒,眼中有些悠然之色,也有些悵然之色,「老夫與陛下的恩怨延綿至今,在世人眼中,大概老夫該滿腹仇怨。」
他看著蔣慶之,「老夫乃是名士。」
「是。」蔣慶之點頭,楊慎不是名士,這個天下再無名士。
「可老夫是大明的名士!」
……
「都督,楊啟的人馬接近了昆明。」
國公府中氣氛熱烈,傳遞信息的軍士往來不絕。謀士們在低聲說著些什麼,將領們在地圖之前指手畫腳……
沐朝弼就坐在上首,靜靜的看著這一幕。但走近的話,就能看到他眼中的亢奮之色。
人的一生起起伏伏,當生命最為濃烈的時候,那種感覺很難言喻,仿佛整個宇宙都在陪著自己高歌。
「好。」張乾大聲道,引來眾人矚目,他走到地圖前,指著一個地方說道:「楊啟的人馬已經到位了,接下來便是時機。」
江順說道:「今夜如何?」
張乾說道:「蔣慶之今日才將出來,今夜動手,有些太過張揚了不是。」
江順沉吟著,沐朝弼淡淡的道:「張揚又如何?」
張乾一怔,旋即說道:「都督的意思,是今夜動手?」
「我今日以催促襲爵唯為由逼迫張守等人,無論真假,他們必然心生懈怠之意。這便是最好的機會。」
「是。」眾人領命。
張乾抬頭看去,所有人都興奮的無以復加,或是面紅耳赤,或是眼睛發紅,或是鼻息咻咻。
一旦弄死了蔣慶之,雲南這地兒從此就是獨立王國。
事後論功行賞,在場的都會升官發財。
辛苦讀書,辛苦從軍為何?
不就是為了升官發財嗎!
沐朝弼去了待客廳,走到了最後兩幅畫之前。
「按理我本該明日動手,可張乾那句張揚卻令我改變了主意。」沐朝弼看著沐朝輔的畫像,說道:「當年我便是看著兄長被眾人簇擁著進出,很是張揚。」
他笑了,「我改變主意的起因,便是想讓兄長看看,我比你更為張揚!你有的,我必須有,且更多!哈哈哈哈!」
……
臨近昆明的一個山谷中,楊啟和麾下正在歇息。
沐朝弼的使者來了。
「都督說,今夜動手。」
「不是說明日嗎?」楊啟不喜歡變故。
「蔣慶之出現了。」使者說道。
「蔣慶之沒死?」楊啟訝然。
「此人在詐死。都督說了,既然如此,今夜便讓他真死!」
楊啟眸中多了殺機,「有數,告訴都督,今夜打開城門,我準時進城!」
等使者走後,麾下有人說道:「指揮使,聽聞那蔣慶之乃是名將呢!」
土司們獲取消息的渠道有限,對蔣慶之也只是一知半解。
楊啟說道:「今夜弄死蔣慶之,那我是什麼?」
「那指揮使豈不是名將的名將?」
「哈哈哈哈!」
山谷中充斥著快活的空氣。
……
「不要小覷沐朝弼,此人手段狠辣……這是能成大事的性子。」楊慎和蔣慶之在庭院中站著。
「我從不小覷自己的對手。」蔣慶之抖抖菸灰,「對了,升痷公來我這,就不怕沐朝弼成事後給伱小鞋穿?」
楊慎淡淡的道:「老夫六十有二了,去日無多。老夫年輕時也曾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老了老了,便會時常想起當年時。左順門……」
楊慎突然抹了一下眼角,「老夫也該死了。」「升痷公看著壽數還長。」蔣慶之笑道。
「墨家莫非還能看人壽數?」楊慎莞爾。
楊慎乃是儒家大名士,若是能讓他為蔣慶之唱讚歌,那畫面……太美,不敢想。
蔣慶之眯眼看著楊慎。
楊慎本是玩笑,可人越老就越怕死,越擔心那一日的到來。
墨家消失了千餘年,這千餘年來,那些當年吊打儒家的老怪物,天知道弄出了什麼新本事。
看面相在前漢以及春秋時頗為盛行,彼時的相士據聞一眼能斷人壽數和富貴。
莫非……
六十歲之後無法自贖,這讓楊慎徹底對重獲自由死心了。但他的日子依舊逍遙,在雲南、四川兩地不時來回溜達,所經之處,當地官員、士紳和讀書人都把他奉為上賓。
這樣的日子也不錯吧!
人總是這樣,當現實無法改變時,才能沉下心來,在當下尋找自己安身立命之處。
楊慎便是如此,既然無法重獲自由,享受大名士帶來的各種好處,便是他此刻的唯一寄託。
但他六十多了,在這個三十歲故去便是壽終正寢的時代,六十多歲幾乎和後世九十歲老人差不多。
他想活到六十五歲,看看能否比那位帝王活的更長。
——死在他的後面!
這是楊慎的一個小心愿。
當蔣巨子認真看著他時,楊慎的心情由輕鬆不禁轉為緊張。
當你在乎什麼時,什麼就是你的負累……蔣慶之!
蔣慶之眯著眼,仔細看著楊慎的臉。
要不要摸骨呢?
算了,又不是女子,摸著膈應。
蔣慶之放棄了更進一步忽悠楊慎的打算,嘆道:「天道難測啊!」
楊慎微笑道:「可是不妥?」
蔣慶之見了神色輕鬆,但右手卻不自覺的握緊,心中一哂,能寫出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楊慎,也有軟弱的時候嗎?
「十年!」蔣慶之說道。
「十年?」楊慎蹙眉。
「對,十年。」蔣慶之說道:「不出意外,升痷公當有十年壽數。」
「十年嗎?」對於一個六十餘歲的老人而言,得知自己還能再活十年,多少人會喜極而泣。
徐渭在仔細觀察著楊慎,見他先是微喜,接著是悵然,就知曉此人果然是伯爺所說的,是個自負到了極致的人。
自負到了極致的人,便會覺得一切都該如自己所願。這種想法最容易驅使一個人變得貪得無厭。
當年道爺登基後,面對楊廷和的逼迫不斷退讓,想用退讓來換取君臣和諧。但很可惜,他的退讓引發了楊廷和對權力的貪得無厭,由此引發了君臣大戰。
「是。」蔣慶之看到了孫不同,起身道:「升痷公可想長命百歲嗎?」
楊慎抬眸,自負讓他不肯開口求人。
蔣慶之淡淡的道:「人活著,總得給自己找個活著的理由。否則便是行屍走肉。哪怕活著只是為了吃喝拉撒也成。」
楊慎何等自負的一個人,你讓他為了吃喝拉撒而活著,那是對他的羞辱。
「老夫若是長命百歲,不為後人造福,便為家國謀劃。」楊慎抬眸。
蔣慶之一怔,「升痷公可是想回京師嗎?」
「陛下恨老夫入骨,去京師,那是自尋死路。」楊慎說道:「沐朝弼動手就在這兩日,老夫不才,這數十年在雲南各處遊走,結識了不少人。願助一臂之力。」
這是低頭了?
蔣慶之心中大喜。
對於道爺來說,自負的楊慎還活著,且不肯對自己的低頭,就如同是一根雞骨頭堵在自己的咽喉,令他很是難受。
可現在楊慎卻願意出手相助……道爺聞訊會如何歡喜?
——你楊慎不肯向朕低頭,卻向朕的表弟低頭,這個彎轉的不小啊!
蔣慶之對孫不同點頭,孫不同進來稟告:「錦衣衛方才傳來消息,城中軍營有異動。」
「要開始了。」楊慎說道:「沐朝弼一朝動手,必然是雷霆萬鈞。不過老夫知曉此人的性子,他不敢謀反,那麼,必然不會動用城中官兵來襲。唯有……」
「楊啟!」
「楊啟!」
二人相對一笑。
楊慎說道:「老夫雖說沒用過兵,卻也知曉如今長威伯在明,沐朝弼在暗。當下長威伯但凡動彈一下,便逃不過沐朝弼這條地頭蛇的耳目。那麼,長威伯如何應對這等近乎於絕境的處境?如何能逃出生天?」
蔣慶之淡淡的道:「我率軍擊破俺答鐵騎時,沐朝弼還在和土司玩鬧。」
一股強大的自信令楊慎不禁愕然,「老夫拭目以待。」
夜深人靜。
城中的某個豪宅中,沐紹寧等人正在商議。
「城中有異動,果然沐朝弼是在今夜動手。」沐紹寧說道。
沐紹元說道:「三哥,可要通知蔣慶之?」
沐紹寧眯著眼,在場的人都默默看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
「沐朝弼狼子野心,勾結土司作亂,長威伯遇襲身亡,關鍵時刻,我沐氏族人自發趕來,擊敗沐朝弼,重新穩住了雲南大局。」
沐紹寧看著那些驚訝中帶著歡喜的族人,輕聲道:「唯有死去的蔣慶之,對沐氏才有莫大的好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