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九死而無悔
清晨,嚴世蕃從家中急匆匆趕到了直廬。
昨夜他在酒樓和人喝的大醉,便徑直回家歇息了。
進了直廬,嚴世蕃詫異發現徐階竟然早早就來了。
而在往日,徐階會先去禮部處置本部事務,時間長短不一,之後才會來直廬。
「徐閣老難得啊!」嚴世蕃想譏諷徐階幾句,卻見嚴嵩面色沉凝,便問道:「可是哪裡出事了?」
他大大咧咧的坐下。
「長威伯病重。」嚴嵩說道。
嚴世蕃剛坐下,仿佛屁股下面有火,猛地再度站起來,「病重?」
「昏迷不醒。」崔元說道:「半夜夏言求見陛下,陛下令御醫前去診治。就在先前,宮中御醫大多去了新安巷。」
「連黃錦都去了。」陸炳進來,看著有些疲憊之色。
嚴世蕃坐下,神色恢復了平靜,他看了徐階一眼。「徐閣老的禮部無事?」
徐階知曉這是嚴黨高層要進行一次密議,自己在場很尷尬,便起身出去。
走到直廬外,陽光灑在身上,徐階竟然有些輕鬆的感覺。
他想到了周夏,那個學生執拗但聰慧,學東西不是死記硬背,而是尋根問底,想找到事物的本質。
這等學生要麼一生因尋不到自己的道而困頓,一旦尋到了,便會大放異彩。
他本想旁觀,等周夏磨礪一番後,再把他收為弟子,悉心教導。可沒想到周夏竟轉投蔣慶之門下。
他看似含笑祝福,無人時卻把壓下的怒火盡數發泄在了筆端,一首首詩寫出來,隨即被燒毀。
他就是靠著這樣的隱忍,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
如今,隱忍換來了大勢的改變。
蔣慶之看樣子是不行了。若是他一死,墨家頃刻間便會分崩離析。而周夏將會成為孤魂野鬼,無依無靠。而失去了一個大敵的士大夫們將會把刀口轉向嚴嵩一黨。
這便是他的機會。
「徐閣老。」一個官員行禮。
徐階頷首微笑,溫潤如玉,他緩緩而行,輕聲道:「看看蒼天饒過誰。」
值房裡,嚴嵩面色凝重,「夏言昨夜的模樣恍若是自己的孩子病重垂危,晚些御醫回稟,說蔣慶之病勢洶洶,並無把握。」
崔元罕見的並未幸災樂禍,「今日陛下本該主持法事,卻臨時改為了祈福。」
他看著眾人,輕聲道:「你等可知陛下為誰祈福?」
崔元露出了詭異的笑意,「蔣慶之!」
道爺為誰祈過福?
蔣太后!
先太子!
再無他人!
蔣慶之是第三個!
嚴世蕃緩緩睜開眼睛,腦子裡的困意盡數消散,「蔣慶之若是去了,對陛下的打擊不言而喻。對我等也並非好事。」
「有他擋在前面,我等這兩年的日子好過了許多。」這一點崔元感慨頗深。
「詔獄中有個郎中,醫術據聞了得。」陸炳看了嚴世蕃一眼。
嚴世蕃搖頭,「此刻我等出手相助,若是治好了蔣慶之,會惹來士大夫們的遷怒。若是治不好,乃至於治壞了……陛下雷霆之下,我等皆難逃責罰。」
陸炳只是試探一番,表態罷了。聞言便再度沉默了下來。
「元輔!」趙文華進來,眼中有難掩的喜色,「蔣慶之病重難治的消息傳出去了,京師今日多處在開詩會,傳遞帖子的人絡繹不絕啊!」
嚴嵩嘆道:「那些人啊!他們就不擔心蔣慶之一旦不測,陛下會遷怒他們?」
嚴世蕃說道:「換了咱們,也會大肆慶賀。」
崔元點頭,「當初老夫恨不能弄死蔣慶之,可時至今日……不瞞你等,先前老夫暗自祈禱,請求上天降福,讓蔣慶之康復……」
嚴嵩說道:「前陣子那邊才尋到老夫,說各退一步,老夫知曉他們這是要準備傾力對付蔣慶之,想想也好,便答應了。」
崔元苦笑,「如今蔣慶之一病不起,那些人怕是會反悔。」
……
和直廬沉凝的氣氛不同,京師士林此刻正在狂歡。
「年輕人果然是精力充沛啊!」楊清和韓瑜受邀來酒樓里飲酒,看著那些年輕人在神采飛揚的議論著蔣慶之的病情,不禁感慨道。
「我儒家得了中原氣運,千年來強盛不衰,哪怕是如蒙元那等強橫之輩,亦要尊崇有加。
那蔣慶之以墨家餘孽身份苟延殘喘也就罷了,竟敢出世。出世也就罷了,卻跋扈囂張,不可一世。
如今無需我等動手,他便一病不起,可見這便是天意啊!」
一個文士站在中間,目光睥睨,「我敢斷言,蔣慶之這是遭了天譴!」
「沒錯,這定然便是天譴。」有人說道:「墨家不該出世,出世便觸怒了上天。天心最慈,已在容忍,可蔣賊卻不知收斂,這才引來了反噬。」
楊清低聲道:「這番話說的極好,晚些可散播出去,打擊墨家士氣。」
「放心,蔣慶之乃墨家主心骨,他去了,夏言老矣,不足以支撐局面。胡宗憲威望不足,且是罪臣之身。徐渭聰慧,可性子偏激,難以容人。剩下的不足為懼,墨家……無可奈何花落去。」
韓瑜有些唏噓,「誰曾想咱們絞盡腦汁都無法除掉的對手,卻就這麼……讓老夫也開始相信這天有靈!」
叩叩!
這是有人叩門,一個隨從去開門。
門開,一個穿著洗的泛白布衣的男子走進來,說道:「背後議論人長短,乃至於詛咒,可是君子所為?」
「你是何人?竟為那蔣賊說話。」文士冷笑道。
有人霍然起身,:「伱是……」
男子說道:「在下唐順之!」
呼!
室內仿佛颳起一陣颶風,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起身。
唐順之以往多在南方活動,也就是最近大半年在京師駐足,但見過他的人卻不多。
這位心學巨擘的出現,令喜慶的氣氛戛然而止。
「見過荊川先生。」楊清起身拱手。
唐順之頷首,文士卻說道:「那蔣賊乃我儒家公敵,心學雖說別出一門,卻也在我儒家之列。怎地,荊川先生這是要為那蔣賊說話?」
據聞唐順之和蔣慶之交好,但好到什麼程度,知道的人卻不多。
「且聽他如何說。」韓瑜低聲道,他也想知曉唐順之以及心學對墨家和蔣慶之的看法,為後續應對做準備。
唐順之看著文士,「長威伯雲南之行為大明立下社稷之功,以至於積勞成疾,你等不知嘆息惋惜,卻大肆慶賀,這便是所謂的儒家?」
他目光炯炯,「若這便是儒家的態度,那唐某今日便要說一句……這樣的儒家,不要也罷!我心學,自當另立門戶!」
呯的一聲,卻是有人失態把椅子弄倒了。
文士愕然,他可擔不起逼反心學的罪名,於是便說道:「在下只是喝多了,再說我儒家與蔣慶之乃是死敵,在下詛咒他幾句又如何?荊川先生並非他的親人,難道還要為他張目不成?」
眾人一想可不是。
唐順之認真點頭,「唐某與長威伯非親人。」
文士莞爾,覺得自己大獲全勝了。
「可卻勝似親人!」唐順之說完,看了眾人一眼,只覺得胸口的鬱氣愈發濃郁,他厲聲道:「往日唐某覺著儒家雖有萬般不是,可終究骨子裡還有君子之氣,可今日看來,所謂君子之氣半點也無,小人之氣卻充斥其間。」
「荊川先生!」韓瑜怒了,唐順之冷冷看著他,「告辭!」
他前腳出去,後腳文士就笑道:「這人莫名其妙,哈哈哈哈!」
門外進來一人,拿起一把椅子走過去。
文士正顧盼自雄,有人驚呼,「小心!」
呼嘯聲中,椅子破空而來,正好文士回頭,被椅子砸了個滿臉開花,嗝兒一聲,轟然倒下。
來人拍拍手,目光轉動,「人是本王砸的,你等可去告官。」
眾人行禮,「見過殿下!」
來人竟然是景王。
外面有人說道:「老四,那郎中找到了,趕緊走。」
「來了。」
景王掃了在場的人一眼,仿佛是要記住他們,然後才轉身出去。
室內一片狼藉。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有人說道:「景王聰慧,且有個得寵的母妃,若是他要報復……」
「外面那是……裕王殿下吧!」
「一下得罪了兩位皇子……在下家中還有事,先走一步!」
裕王和景王出了酒樓,唐順之正在等候。
唐順之知曉一位郎中擅長醫治這等積勞成疾的病人,可一時間卻尋不到人,便和裕王說了。兩個皇子正好在尋醫訪藥,當下便一起來尋人。
此刻的蔣慶之還在昏迷中。
虛空中,畫面不斷轉換。
他看到堅船利炮轟開了國門,看到火槍齊射,火炮轟鳴,就如同是降維打擊般的,把這個老大帝國打的滿地找牙。
「這是命!」虛空中的聲音說道:「跟隨命運,這才是道。」
「為何?」蔣慶之問道。
「這是天道。」
「天道若是不公,為何要遵從?」
「你眼中的不恭,那是因你站在華夏人的立場。換了角度,你若是異族會如何?」那個聲音帶著嘲諷。
「這世間本就是叢林,我身為華夏人,自然該站在華夏的立場。」
「你舉目皆敵,就不怕橫死?」那聲音認真的道。
蔣慶之沉默著,那聲音突然笑了起來,「果然如此,這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自己嗎?哈哈哈哈!」
蔣慶之看著虛空,說道:「我此生當為復興大明而戰!」
「哪怕灰飛煙滅也無悔?」那個聲音有些驚異。
蔣慶之認真的道:「雖九死而……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