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沙礫般的風雪,魔紋豹在陡峭荒蕪的蒼茫雪原上留下一串花朵般的爪印。自從被另一隻更強壯的魔紋豹趕出領地,它一直在流浪。半年前的那場爭鬥讓它失去了左眼,捕食變得愈發困難。日漸虛弱的森林之王淪為落魄的食腐者,甚至要偷竊短尾豺的獵物來維持生命。
狡詐的豺群終於認識到昔日國王的軟弱無力,它們發出興奮的尖叫,召集同伴,準備完成一次弒君壯舉。獨眼的魔紋豹再無法依靠低沉的吼聲震懾曾經的臣民,面對豺群的圍攻,它奮力拼殺,用依然鋒利的牙齒咬死幾隻豺狼,丟掉自己的半截尾巴,僥倖衝破了包圍圈,落荒而逃。
嗜血的豺群一路追趕,把獨眼又斷尾的魔紋豹一直驅趕到食物貧瘠的高原。
終年覆蓋冰雪的高原刮著永不停歇的暴風雪,孤獨流浪的王者在這裡學會低下高傲的頭顱,蜷縮身體在風雪中匍匐前行。虛弱、飢餓、寒冷、不能痊癒的傷殘都無法擊倒魔紋豹與生俱來的驕傲,但死亡可以。
它已經一個多月沒有進食了,如果再找不到食物,荒涼冷酷的陌生高原就是它埋身之所。
魔紋豹臥在雪上,抬起頭,抽動鼻翼,敏銳的嗅覺令它從冰冷刺骨的風雪中捕捉到一絲熟悉的氣味。
腥膻、飽滿、新鮮,是屬於獵物的味道。它甚至能分辨出獵物的種類和數量,一大群鮮活健康的羊就在風吹來的方向。
魔紋豹不知道在白雪皚皚的高原上為什麼會出現一群羊,但捕獵進食的欲望催促它往暴風雪吹來的方向搜索。
它穿過谷地,爬上險峻的山峰,體力幾乎耗盡,傷痕累累的皮毛已不能抵擋寒冷。如果這次捕獵失敗,它只能迎來死亡的結局。
然而,羊群的氣味又是如此的濃烈,魔紋豹憑著強大的獵殺本能,繞到一塊凸起的岩石上,立刻看見懸崖對面的山坡上,一群羊正用尖尖的蹄子刨開石塊上的積雪,啃食下面的苔蘚。
這些羊肥壯而懶散,警覺心低的出奇,只顧埋頭享有積雪下的苔蘚,全然不知道一頭可怕的掠食猛獸就在不遠處,對它們垂涎欲滴。
魔紋豹面對近在咫尺的獵物卻只有流口水的份,它的身下是一百多米高的懸崖,險惡的地形將它和成群的獵物分隔開來。正當魔紋豹躊躇猶豫的時候,體魄強健的頭羊發現了它。魔紋豹皮毛上藍色的鮮艷花紋讓它在冰雪世界中如同火焰般耀眼。
頭羊用蹄子敲擊岩石,向羊群發出警告。大大小小的羊便驚慌失措地朝遠處跑去,看著獵物越跑越遠,魔紋豹絕望的坐在岩壁上,凜冽的寒風讓落魄的王者全身都打起了哆嗦。
那隻頭羊竟然沒有走,它敏捷地跳到山坡的最高點,在最接近魔紋豹的距離,仰頭和它對視。
頭羊的眼睛裡是食草動物一貫的遲鈍溫和,魔紋豹卻從頭羊的眼神中看到了挑戰的信號。
被獵物挑戰?
魔紋豹僅剩的右眼閃爍凶光,它曾經擊敗過數不清的挑戰者,即便被另一隻更年輕,更強壯的魔紋豹打敗,對手也只是抓瞎它的一隻眼睛,沒有和它兩敗俱亡的勇氣;即便它遭到豺群的圍攻,失去了半截尾巴,兇殘嗜血的豺狼也不敢和它糾纏到底。
狂風呼嘯,雪花亂舞,猛獸和獵物隔著懸崖注視彼此。魔紋豹在這一刻理解了頭羊的意志。
這隻頭羊為了躲避掠食者,帶領羊群來的荒蕪嚴酷的雪域高原,依靠苔蘚和冰雪活了下來。但是,羊群的避難所出現一隻飢餓的魔紋豹。頭羊就要用自己的血肉當誘餌,和它決出生死,為高原羊群消滅這個可怕的天敵。
跳過去,會跌落懸崖,摔得粉身碎骨;留在岩壁上,又會餓斃在風雪中,變成一具冰雕屍體。魔紋豹該怎麼選擇呢?
魔紋豹不會做選擇,也不需要做選擇,意志順從獵殺的本能,獵殺的本能又將意志推上巔峰。透著嚴重的身體迸出一股勃發的力量,鮮血在燃燒、生命在燃燒、靈魂在燃燒,殘破皮毛上的藍色紋路亮起火焰似的光芒。
它強健的後肢發力,猛地跳出去,線條流暢的身體宛如一支穿破風雪的利箭,飛躍懸崖深淵,凌空撲向矗立在對面山坡的頭羊。
魔紋豹在自己的生命中頭一次跳出這麼遠,快的更像一道閃電。頭羊甚至來不及轉身逃跑,就被它一口咬住了脖頸。
巨大的慣性拖著魔紋豹和被它死死咬住的頭羊,順著陡峭險峻的山坡朝下翻滾跌落。兩隻動物緊密糾纏,在山坡上翻滾,重重地撞擊一塊塊堅硬的岩壁,碎石和積雪伴隨它們往下傾瀉墜落,顯示出生命的壯烈之美。
它們一直滾落了數百米,最終停在一塊地勢平緩的大岩石上,然後就被滑落的積雪覆蓋掩埋。但沒過多久,魔紋豹叼著早就被它咬死的獵物,艱難地鑽出雪堆,伏在地上開始撕咬吞咽鮮美的羊肉。
維爾托克猛然驚醒,他睜開眼睛看到獸皮帳篷的尖頂,來不及思考,就赤裸身體鑽出帳篷,跑進白茫茫的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順著光滑的皮膚向下流動,刺骨的寒意讓維爾托克的頭腦漸漸清醒,他抬起自己的雙手仔細觀察,幸好這不是魔紋豹的利爪。
剛剛的那場夢境太過真實,維爾托克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半精靈,還是那隻獨眼的魔紋豹。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奮不顧身又酣暢淋漓的巔峰一躍;記得撞擊岩石,骨頭破裂的疼痛;記得用獠牙刺穿頭羊的顱骨後那種殺戮生命的滿足感;記得溫熱甜美的血肉在口腔中迴蕩迷人味道……
維爾托克情不自禁地咀嚼了兩下,血肉的質感仍然清晰,他張開嘴巴,吐出一塊帶血的生肉,然後就楞住了。
那個夢是真實的?
我是魔紋豹,還是維爾托克?
難道,我是魔紋豹變得維爾托克?
維爾托克緊蹙眉頭,思緒在猛烈的凍雨中凌亂。緊接著,一道沉重的聲音將他從迷思中拉回現實。
「你醒了?」
維爾托克轉頭望去,看見身後的大雨中站著一個鹿頭人,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個披著鹿皮,頭戴鹿盔的半精靈男性。但是,他又和維爾托克認識的半精靈不同。他的身材高大健美,五官容貌十分出色,額頭的中心還嵌著一塊灰色的菱形水晶。
「你是誰?」
「我是鋼岩,博朗鎮塔窟族的族首。」
「我……是誰?」
「……這要問你自己。」
「那我在哪?」
「在塔窟、赫默族的營地……鎮子上的亞精靈喜歡把這裡叫做地母神殿。」
維爾托克茫然地環顧四周,看到一頂頂獸皮帳篷坐落在空地上,許多赫默族女戰士都在嘻嘻哈哈的圍觀他。
「如果你覺得冷的話,我們可以去帳篷里談話。」鋼岩開口提醒道。
維爾托克察覺到自己一件衣服都沒穿,俊臉頓時脹得通紅,趕緊捂住自己的要害,迅速鑽進原先的那頂獸皮帳篷。
他沒感覺到冷,就是很難為情,在帳篷裡面隨便找了一塊獸皮把自己裹好,才對跟進來的鋼岩問道:「我這是怎麼了?」
鋼岩很隨意地盤腿坐下,反問道:「你完全都不記得嗎?」
維爾托克還沒有從之前的夢境衝擊中緩過神來,特別想找人傾訴,絮絮叨叨地說道:「我剛剛吐了一塊肉,之前還夢見我變成了一隻皮毛上有藍色紋路的豹子,在暴風雪中捕獵山羊。我咬下羊身上的一塊肉,然後嘴裡就真的有了一塊生肉……這太奇怪了,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鋼岩很驚訝地看了看神情激動的維爾托克,沉吟說道:「你確定夢見自己變成一隻皮毛上有藍色紋路的豹子?」
維爾托克肯定地點點頭。
鋼岩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只有嘩嘩的雨聲傳進獸皮帳篷。正當維爾托克感到不耐煩的時候,鋼岩終於說話了。
「你吐出來的那塊肉是我放進你的嘴裡,在你休眠的時候……你的休眠讓巴托姆他們以為你快死了,他派人找我醫治你。我發現你在休眠中進行生命蛻變,但你體內的生命精華不足,需要休眠幾天幾夜才能完成蛻變。本來我不用管你,你到時候自己也會甦醒。可是,我曾經許諾巴托姆,要替他做一件事情。既然他懇求我救醒你,我當然要幫助你儘快完成蛻變。」
說著,他脫掉鹿盔,露出頎長尖俏的耳朵,繼續說道:「那塊肉是一頭夜刃豹的心臟。我舉行專門的儀式,將夜刃豹最濃烈的生命精華和意志都凝聚在它的心臟里,又從它的心臟割下一小塊血肉放進你的嘴裡。這會使你汲取到那頭野獸的生命精華,加快生命蛻變。你做的夢其實是夜刃豹的最深刻的記憶,如果你得到地母的眷顧,會很幸運地喚醒一些和夜刃豹相近的特質。」
「不過,夜刃豹一身黝黑的皮毛,是夜晚的殺手,和你夢到藍色條紋豹子不一樣。但這不奇怪,更沒有必要深究原因。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地母親對你的饋贈,祂是偉大的原初,世界萬物的源頭,所有生命的母親。我們不需要揣測大地母親的意志,你也不必為此感到驚慌。」
維爾托克終於鬆了口氣,問道:「這麼說,我不是魔紋豹變的?」
鋼岩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維爾托克,你是個很特別的亞精靈。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認真體會大地之母饋贈你的禮物……不要遺忘,不要害怕,不要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