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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4 23:35:45 作者: 若星若辰
  兩人牽著驢前行,眼見大街上青慘慘白茫茫,一片恐怖無人,沒想到一條素淨的長衫,站在一戶人家外面,背著手正看些什麼。

  時書:「總算見到個活人了,只是這背影怎麼看著眼熟啊?」

  待轉過臉,時書驚訝:「林太醫?」

  竟是林養春!

  林養春笑了:「原來是你倆麼,好好好,又來一對送命人。也是,放著東都世子府的安逸日子不過,來自找苦吃。」

  時書好奇:「你不也在這裡,你在看什麼?」

  林養春:「看死人啊。聽說這裡有人剛死,我來看看,是個什麼死法,死成了什麼樣子。」

  時書一下後退了一步,心裡發麻,退到謝無熾身旁:「什麼死法?」

  「死前冷熱交替,胸腔疼痛,內出血,神智錯亂。死後七竅流血,面黃肌瘦,苔白如積粉。」

  時書留意到,林養春的精神狀態不太好,似乎積勞成疾,手裡抓著一束草藥,比在世子府時乾瘦憔悴:「今天看了一百個死人,都是這樣的死法!瘴癘鬼毒之氣!這舒康府有十餘萬人,城外還有數十萬人上百萬人,閻王爺的生死簿忽然勾銷這麼多名字,哈哈哈,我林養春當了一輩子的大夫,有生之年,竟能遇到如此慘事!」

  「啪」,林養春竟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為什麼打自己?你救不了他們……可這也怪不了了你……」

  時書被震懾在原地。他想往前走,抬頭,對上謝無熾沉如水的臉。

  來的路上,見了許多流民和屍體,時書並不覺得絕望,戰役已過,接下來便是修生養息。但林養春這番話,給他山雨欲來風滿樓,大難即將臨頭。

  謝無熾:「林太醫,不要過分自責。」

  「自責,我這庸醫怎敢自責……你們沒地方住?跟我來。」

  灰濛濛夜霧中,同他從小門進了一方寫著醫藥局的四合院內。林養春開了間房門便撒手而去:「你倆住這兒吧,有空了來幫我磨藥撿藥,太多病人,局裡那點人根本不夠用。」

  時書:「好,我有空一定來幫你。」

  古樸清幽的後院客房,從東都趕路到舒康府,有了遮風擋雨能休息的歇腳處。時書心裡頭安靜了下來,坐到桌子旁想喝水:「沒想到林太醫,專門從東都趕來這裡救人啊,真是個好醫生。」

  「生水,不要喝。」

  謝無熾奪去了他手裡的水杯:「我去燒開水,從現在起,不要亂吃東西,亂喝東西。」

  「為了防止染上這個鬼毒?好……不會亂喝了。」

  時書手一頓,拿水囊喝剩下的。

  院落與前庭隔著一段距離,但隱約有聲音傳來。時書仔細聽了片刻,才辨認出是「好疼啊好疼啊」「哎喲……」「我的腿我的腿!」「大夫求你救救我!」「好疼好疼」「我爹呢?死了嗎?」一類的慘叫。

  時書自語:「整座舒康府城安靜如死,唯有醫藥局哭聲震

  天……」

  幽暗的燈光,照在時書白皙的臉,在眼睫下染了淡淡陰影。時書吃過了飯站起身,嘆氣:「謝無熾,這誰能坐得住啊?我去前院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謝無熾:「不休息?」


  時書:「我不累,等我累了再回來,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你睡覺吧,晚上回來我會輕點聲,不打擾你。」

  謝無熾:「一刻也閒不住?」

  時書:「反正我也沒事幹。」

  謝無熾手挾著茶杯,閉上眼呼吸了一下,起身:「一起。走之前,拿布帛把口鼻掩上。」

  時書站在原地,謝無熾從包袱取出先前買的布紗,上來一層一層繞在了時書的口鼻,纏繞之後,黑眸才一應:「去。」

  -

  時書走到前院,但見燭火幽暗,不僅僅是擔架上,院子和走廊下也躺著病人,用紗布一圈一圈纏住頭顱,或者是吊著半條腿,還有直挺挺躺地上的。

  官兵來回走動,見人死了便拖出去,大夫在開藥,衙役在搬藥切藥熬藥,十分忙碌倉促。

  門口,有人等著抬一副擔架,時書上前:「兄弟,我來幫忙。」

  「行,來吧。」

  時書:「嘿!」

  剛一發力,雙臂都在顫抖。對面的兄弟笑了:「小弟,死人可是很沉的,沒點力氣還真抬不動。」

  「……」時書看到布帛下蒼白的腳,「屍體都抬到哪兒去呢?」

  「先抬車上去,再拉到城外,一把火燒了。」

  時書:「原來是這樣。」

  時書跟著他一路走,走到了停著馬車的地方,像草垛一樣,摞著的全是屍體。黑夜中,將士們都等著,看數量夠了便把車拉走。

  「抬他的腳。」

  時書呼吸了一下,抬著腳,和對方一下把屍體甩了上去。對方說:「好了,謝謝你啊!小兄弟。」

  「沒事沒事,不客氣。」時書說完,只覺得雙手冰涼,匆匆忙忙往回跑,到水井旁去洗手。

  燈光晃著眼睛,一隻飛蛾撞晃了燈火。時書在這種氛圍中,感覺到有點麻木了,他回了走廊下,被林養春抓住,說:「這些柴胡,全都切成片放罐子裡熬去,刻不容緩!」

  很大一捆的草藥,時書點了點頭,試鍘刀很快上手,將柴胡的根莖送進去,切出外棕內白的薄片後,放到瓦罐子裡煎煮。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謝無熾不在醫藥局,他和世子府的幕僚匯合後,有應酬,並暗中調查民叛的原因。

  時書則天天在醫藥局熬藥。

  「——砰。」蓋子落到罐身。

  時書猛地睜開眼,眼睛有點模糊,連忙捻起蓋子:「好了,這罐藥好了。」

  林養春:「給堂屋中間那人喝,先涼涼。」

  「好。」時書用帕子包著藥,穿過匆匆的人群走到堂屋中間,一方草蓆上躺著一個人,身材高大,骨骼粗壯,腰間繫著窄窄的帶子,據說是今天剛從軍隊裡運送來的人。

  「軍隊,軍隊裡送來的病人……」

  時書端著藥碗走近,這男人滿臉蒼白,鬍子拉碴,嘴唇朱紫色,一看便是十分虛弱的病人才有的蒼白。時書喊他:「大兄弟,喝藥了?」

  沒有回應。

  時書:「兄弟,快醒醒,你該喝藥了。」

  近日出門,謝無熾不僅用布帛將他的臉捂得緊緊實實,連手指頭也不放過,全用布帛纏繞。時書在男人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


  男人醒了,六月天氣,卻冷得渾身篩糠一樣發抖,他看了一眼時書,眼睛變得通紅,猛地伸出手攥住他的手腕。

  力大無窮,時書在摔倒前連忙把藥放下,對方撕扯著他:「媳婦兒,冷啊,真冷。你且回,不要給我送飯來了。」

  「我馬上過了河,都不知道幾時能回,我要死在邊防。你另找個男人嫁了。」

  「快走,快走……」

  「這裡全是死人啊——」

  時書:「兄弟,我知道你想老婆了,快喝藥吧,快好起來,回去見你老婆!」

  「走吧,別想我了。」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時書抓起藥碗:「喝藥喝藥,兄弟,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時書被拉扯著,對方明明冷,但發燒又燒糊塗了。時書剛要伸手去扣對方的齒關灌藥,後背,一雙手裹著腰把他拎了起來。

  「誰誰誰!」時書撲騰。

  謝無熾不知幾時回來了,頭戴一頂竹編的笠帽,青絲被裹在一層一層的紗布下,單手取下那斗笠,浮著青筋瘦削而粗大的腕骨,恰好一隻放在頭頂,一隻卡在他腰間。

  謝無熾半垂下目光,一言未發地看他,順手將男人撕扯時書的手扯開。

  「我回來,正好過來看你。」

  時書:「謝無熾,你來得正好。你把他按住,我要灌藥!」

  七手八腳終於把藥餵給這人喝了,時書額頭冒汗,坐在地上:「終於好了。」

  謝無熾:「今天要不要早些走?府院擺置了酒席,宴請我們吃飯。」

  時書:「我不去,和他們說不上來話,還不如在醫藥局待著,這裡好多人等著我餵藥,很忙。」

  「今晚幾點回來?」

  「恐怕很晚,林養春說舒康府招了瘟,要請儺神,趙公明還有鍾馗,讓我扮演花童。」

  「你扮花童?」

  「對,就是往頭上插很多花,拿一盆水邊走邊灑,將整座舒康府都走一遍,驅逐瘴癘鬼毒。你也懂,這種情況下,大家不得不相信鬼神了。」

  謝無熾:「呵。」

  時書:「你呵什麼?」

  謝無熾視線從他身上舔過:「你扮花童合適,很漂亮。」

  「但拜神,沒有用。」

  時書回到屋檐下切藥材,說:「誰知道有沒有用了,求神也是一種上進,沒有希望的時候,神明是唯一的希望。」

  時書的手指讓紗布裹著,指尖,滲透出了斑斑的紅鏽。謝無熾盯著他的指尖,嗓子啞:「切藥,切到手指了?」

  「不是,鍘刀太磨手,磨破皮流血了。英勇的證明。」

  謝無熾垂眼,安靜了片刻。

  藥草旁放著花冠,時書上街巡遊過兩次了,得空取來戴到頭頂:「給你看看,花冠長這樣。」

  謝無熾靠著樑柱,側過頭看他片刻。

  春天,一切美好的草與花的桂冠,扎了滿滿的一簇,當繁花似錦戴到頭頂時,襯得時書白皙的臉更剔透,對人一笑,甜得灼目。

  謝無熾單手架著一把長劍,鬆散地靠在樑上。捫心自問,他並不算什麼好人,天下的死活,又與他有何干係。

  謝無熾漆黑的眸子靜靜看他片刻,理智里聲音,有些事不要插手的好,淌了渾水會付出代價。於是這些日子,暗中走訪舒康府,眼見家家陳屍,他心中的天秤仍在持平之中,沒想過偏袒任何一方。

  眼前,時書給他看了花冠,取下,抓了把草藥放到刀口切成碎片。

  謝無熾送出刀鞘,輕輕抬起他下頜。

  時書睜眼,俊秀無雙的少年臉:「你幹什麼?謝無熾,把你的劍拿開。」

  「小花童。」

  謝無熾嗓音平靜收斂,似有咂摸深意:「想少死人,別求神。」

  「——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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