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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穀雨(一)

2024-09-14 19:17:34 作者: 非10
  裹足這件事,從貞儀四歲起,便以一頭怪異凶獸的模樣常常出現在貞儀的噩夢中。

  這凶獸以人的骨肉為食,渾身長滿了血淋淋的利刃,掛滿了人臉,有三太太的,有大姐姐的,還有許許多多貞儀見過的裹足之人。

  每當這頭凶獸出現時,那一堵堵拔地而起直穿天穹的牆壁也總會跟隨現身,每每都讓貞儀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

  四歲那年,貞儀爬窗逃走,用反叛哭鬧的方式躲過了裹足。

  之後大病一場,又因有大父和大母從中護著,便得來了兩三年的「暫赦」。

  貞儀七歲,祖父流放,家中亂了一陣,緊接著楊瑾娘有孕,難產,將養一載,直到如今貞儀九歲,裹足之事是不能再拖了。

  用盧媽媽的話來說,已經遲了,再拖下去,受罪不說,也很難再裹得足夠「好看」。

  盧媽媽還和楊瑾娘說,小孩子難免都是怕疼的,熬過去也就好了,長大了自然會知大人們的苦心。

  此時,楊瑾娘坐在桌邊,貞儀站在母親跟前。

  楊瑾娘今年還不到三十,但貞儀竟從母親鬢邊看到了幾根白髮。

  貞儀又想到了儒學中反覆提及的為人子女之道。

  貞儀如今學得多了,反而很難再像四歲時那樣不顧一切,只憑本能行事,她開始思考對錯,卻又總感到茫然。而大父說過,茫然是因想得太多,懂得的卻太少。

  貞儀想知道更多,天上的,地下的,天地之間的……她自幼便不喜歡一個問題的盡頭最終竟以含糊不清的神說作為答案,她想揭開一切問題的真理本相,來對抗茫然。

  裹足,究竟是對是錯?

  人的生長不該遵循萬物秩序嗎?為何要以損失自身軀體為美?

  而儒學中的孝道,為何既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卻又道——孝子之養也,樂其心,不違其志?

  但貞儀如今已經知道,這些話,她是無法與母親爭辯討論的。

  她試圖問過父親,父親引經據典,講述孔孟之道,但還是無法給出貞儀真正想要的明晰答案。

  而此時貞儀必須要在這茫然中做出選擇了。

  去年,母親難產,貞儀曾暗暗保證,再不惹阿娘生氣。

  橘子察覺到貞儀的動搖,一屁股坐在了貞儀的鞋面上,仰頭看著貞儀,圓嘟嘟的貓臉上神情嚴肅,似在皺眉,向貞儀傳達著它的反對——不許哦!

  貞儀垂眼看著橘子,突然有些悲傷。

  她或許再不能與橘子一起跑鬧了。

  貞儀抬起頭時,睫毛上有些濕潤,她重新看向楊瑾娘:「阿娘……」

  「不想裹,便不裹了吧。」楊瑾娘說。

  貞儀忽而瞪大忍著淚的眼睛。

  橘子也一個扭身,回頭看向一反常態的楊瑾娘。

  「只是有一件事,阿娘不能由你。」楊瑾娘對女兒說:「隨園,不能去。袁枚老先生雖好,卻不宜為女子師……你阿爹也是這樣認為的。」

  貞儀還沉浸在巨大的意外驚喜中,此刻點頭如啄米。

  片刻,貞儀撲到楊瑾娘懷裡,緊緊抱住母親:「阿娘,您真好!!」

  「好與不好,阿娘也不知道……」楊瑾娘輕輕摸著女兒的頭髮,眼神惆悵:「只要你長大後,不怪阿娘就好。」

  很多事情,楊瑾娘分辨不出對與錯,她很容易聽信別人,很容易被環境影響。

  近來因為淑儀的親事被定下,楊瑾娘忍不住想,在三弟妹原本的打算中,淑儀是做官太太的,可如今卻因家中變故而要嫁作商賈婦……

  三叔且還在做官,淑儀的親事已一降再降,那她的貞儀呢?

  等到貞儀議親時,又能嫁到怎樣的人家去?

  昨日裡,趙媽媽出去買針線,回來時與楊瑾娘說,後巷口賣竹筐的那個婦人死了。

  沒人知道那個婦人姓什麼,只聽說原本是個小官人家的妾室,那小官犯了事被抄了家,妻妾女兒都被賣了,這婦人輾轉被賣了幾戶人家,最後被編竹筐為生的癩痢頭買回了家。

  楊瑾娘對這個纏著一雙小腳的婦人很有印象,便問趙媽媽,人是怎麼死的。

  趙媽媽說,是被吃醉了酒的癩痢頭打死的。


  楊瑾娘不可置信。

  那癩痢頭駝背矮小,還瘸了一條腿,即便不說反抗,跑出來向左鄰右舍求救還是使得的吧?就這樣任由自己被生生打死嗎?

  趙媽媽嘆氣:【拿什麼跑呀,她那一雙小腳,平日裡路都走不快,跑兩步只怕就要絆倒的……】

  楊瑾娘忽然愣住了。

  她沒有裹足,即便見得再多,終究未曾有過親身體會。

  這才不禁想——裹了足的女人,竟比瘸子還不如嗎?

  這一刻,淑女體面突然與傷病殘缺有了這樣直白而驚人的對比。

  昨夜裡,楊瑾娘幾乎徹夜未能合眼。

  若裹了足,卻不能嫁去高門裡做夫人,而是要踩在泥濘中,莫說體面了,竟連站穩活下去都成了難題。

  換作從前,楊瑾娘不會有這樣的擔憂,可如今家中這般境遇,她卻很難不去做最壞的打算。

  天將亮時,楊瑾娘試著詢問丈夫的意思。

  王錫琛身上雖有很多時下讀書人的特點,但骨子裡不是個苛刻的人,且他通醫術,更懂得裹足對女子的殘害之重,見妻子有動搖的意思,便順著妻子的意,點了頭。

  王錫琛從外面回來時,便見女兒帶著她的貓,從院子裡跑出來,神情歡欣明亮,與他分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阿爹,我不用裹足了!」

  貞儀帶著橘子一路跑,中途遇到王元:「大兄,我不用裹足了!」

  王元很捧場地沖貞儀揖手:「恭喜恭喜啊!回頭記得擺酒!」

  貞儀繼續往前跑,輕軟繡鞋踩在雨後的青磚上,柳黃色的衣裙隨風漂浮著,飽滿額頭上的絨絨碎發被汗水打濕,在陽光下晶瑩閃閃。

  「大母,阿娘說,我不必裹足了!」

  董老太太笑著點頭:「好,也好……」

  貞儀又跑去尋大姐姐:「大姐姐大姐姐!我可以不裹足了!」

  淑儀放下手中針線,拿帕子給貞儀擦汗,寵溺笑嗔:「瘋丫頭啊……」

  淑儀帶笑的眼睛裡,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同情憂愁。

  貞儀卻開心極了,晚間,再坐在階前觀星,只覺星空更璀璨浩瀚,仿佛蒙著的紗霧又散去一重。

  石階上,貞儀仰頭望天,雙手撐在身側,人也放鬆地往後仰去,兩條腿伸得直直地,偶爾晃兩下腳。

  橘子也學著貞儀這樣坐,將毛茸茸的肚子露出來吹風。

  晚風吹得貓耳朵有些發癢,橘子將耳朵往後壓了壓,忽然想到,貞儀這下應該有膽子過生辰了。

  那它明年豈不是又要煩惱貞儀十歲的生辰禮了?

  跟著貞儀,算術見長的橘子忽然意識到,貞儀明年就十歲了啊。

  橘子轉頭看向身邊的小孩。

  橘子希望時間慢一些,好讓它可以多陪一陪貞儀。

  但橘子又希望時間快一些,不然的話,它擔心自己會看不到貞儀長得很大的樣子。

  不過快也好,慢也好,它都希望這個小孩永遠都像今天這樣開心。

  橘子很不謙虛地認為,貞儀今日的開心,有它一份功勞——四歲那年的清晨,可是它叫醒了貞儀,帶著貞儀爬窗子逃跑的!

  看著開心的貞儀,自覺很了不起的橘子默默決定,自己務必要努力多活一段時間才行——貞儀倘若沒有了貓,那得多可憐啊。

  橘子想著,往貞儀身邊湊了湊,蹭了蹭,最後乾脆躺在貞儀腿上,好讓自己多留些氣味在貞儀身上。

  穀雨結束前,趁著最後一縷東風還在,得錢與齡相邀,淑儀帶著貞儀,去秦淮河畔放斷鷂。

  鷂便是風箏紙鳶,斷鷂中的「斷」字,原是「休止」的意思,是指趁著春日東風離去前,再放最後一次風箏。之後慢慢變成了在紙鳶上寫下消災除厄之詞,將風箏放飛至半空,剪斷風箏線,民間便有了斷鷂放災的說法習俗。

  貞儀她們到時,因是晚間,便見有許多人在放鷂燈——所謂鷂燈,是指在紙鳶上綴燈,與天燈相似。

  貞儀很喜歡這樣的風俗活動,她不信消災祈福之說,但是在這樣的日子裡,她往往可以被允許出門走動,理所當然地參與到熱鬧當中。

  對貞儀而言如此,對大多漢人女子來說也是如此,節日和風俗日如同她們的恩赦日。

  秦淮河兩畔鷂燈飛舞,畫舫往來不絕,偶有婉轉琴瑟之聲和唱曲聲。

  貞儀帶著橘子奔跑放紙鳶,春兒在後面追:「小姐,慢些呀!」

  錢與齡和一群女孩子們笑鬧著,淑儀避開人群擁擠處,將自己的紙鳶放飛。

  淑儀放的是美人箏,紙面剪作人形,粉面黑髻,彩衣婀娜。

  然而風箏還未及飛高剪斷,卻掛落在了樹梢上。

  淑儀覺得這不是好兆頭,正有些著急時,身後有少年的聲音傳來:「我……幫你取下來吧?」

  淑儀攥著風箏線軸的手一緊,沒有回頭。

  那藍衫少年走到了她身邊,斟酌著,正要再開口,卻見淑儀輕輕剪斷了手中的風箏線,小聲道:「不必了。」

  淑儀始終沒敢抬頭,後退兩步,轉身離開。

  「等等,我……」

  錢與齡打斷了溫以衡的話:「溫公子既做不了自己的主,又何苦還來招惹她,叫人傳了流言出去,你倒無妨,她卻是要壞名聲的。」

  溫以衡的神情慚愧落寞下來,不再說話了,只看著淑儀牽過貞儀的手,離開了這裡。

  橘子回頭,遠遠看了一眼那少年人,又一看眼角發紅的淑儀,只覺這世道真壞,到處都是做不了主的人,簡直蠻不講理。

  枝頭上的美人箏被風吹得凌亂搖曳,發出細微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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