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身側的橫屏在出題:「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此詩意境為何?」
莫應懷瞬間便額頭滲出了微微的冷汗,他站在課桌後,身體有些僵。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莫應懷何嘗不知此句之意?
是的,他知道,他太知道了!
因為類似於詩中的意境,他在從前的千年間切切實實是經歷過的。這句詩一出,他整個人在這瞬間簡直就像是過電一般,從頭到腳,他都感受到了一種無比貼切的痛苦。
詩句中天人兩隔的痛苦仿佛貫穿了他生命的始終,他在這一刻又微微彎了彎腰。
是因為太痛了,所以才彎腰。
彎腰的剎那,他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但話到了嘴邊,他卻又生生給咽回去了。
不知為何,他莫名感受到了一種極其微妙的文字力量。
這種感觸,使他忽然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敬畏與懼怕,使他不敢輕易開口,總覺得自己需要三思再三思,才能答題!
莫應懷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在極力組織語言,思考究竟該怎樣答題,才能避開題中的一切陷阱——
是的,現如今莫應懷也有了與許多人相類同的心態。
木人出的題,不論有沒有陷阱,他總是忍不住視其為存在陷阱。
真要沒有陷阱,他還不敢信呢!
時間一點一滴,似乎過得很慢,但又似乎過得很快。
莫應懷的心中在千迴百轉,風浪迭起,他間或又忍不住抬眼去看木人身後的投影,他在通過投影尋找宋辭晚,隱約期盼她能給自己提示。
然而宋辭晚此刻卻僅僅只是靜立圓盤,八風不動。
她沒有給莫應懷任何指示,也沒有提出要自己答題。
此間的規則十分毒辣,若是隨從答題,答錯則天驕受罰,而若是天驕答題,答對卻需隨從受罰!
這是何等道理?
這分明毫無道理!
可這樣絲毫不講道理的規則,它卻偏偏就是切實存在的,還在這時這刻,將九州世界最頂尖的一批高手玩弄於規則之中。
莫應懷在這一刻十分害怕自己答錯,因此他甚至期待宋辭晚本人主動站出來答題。即便是宋天驕答對,他莫應懷要受罰,也好過他答錯,反叫宋天驕受罰。
莫應懷思前想後,衝動上涌。
他卻不知,此時此刻的宋辭晚之所以對於他的答題狀況毫無反應——
看起來就好像是宋昭一點也不關心莫應懷這個隨從答對還是答錯,也完全無所謂自己是不是會受罰。
宋辭晚之所以如此,卻是因為,橫屏上這句詩一出,她又新領悟到了數個字符!
她不但領悟到了字符,她似乎還領悟到了整句詩的力量。
何謂「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這說的又不僅僅是天人兩隔,更是人世的滄桑,世情的無奈,是滾滾紅塵中人所無法抵抗的所有力量!
這又是充滿了力量的一句詩,宋辭晚因此詩而生出了無窮靈感,無數遐思。
華夏文字,不僅僅是單個字符充滿了神奇異力,詞組、成語……尤其是詩句,更應該充滿無窮異力。
更準確點說,華夏文化中,詩詞本就是極為璀璨的一環。
但凡學習華夏文化,必定不能繞過詩詞的存在。
那些看似簡約的詞句,卻每一句都蘊含了無窮的道理,可以令世人傳唱,唱過當時,唱過古今,唱過千千萬萬,無數生靈的心間……
宋辭晚整個人都沉浸在全新的領悟中,自然就對莫應懷的答題情況難以關注。
三十息的時間很快過去,木人在催促了。
莫應懷脫口道:「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此詩、此詩……此詩意境在於離別,在於無奈。」
說到這裡,他忽忽然又是低聲一嘆道:「人世間,最難以解答之難題,莫過於生死相隔。我等修行者,看似是擁有種種神力,有時甚至可以令死者詭異復生……
但是,復生後的詭異,還會是當年的那個人嗎?
其實不是了,失去記憶都能令人性情大變,又何況是詭異復生?
然而人心如此易變,有些時候,死亡反而能令人心不變。因而,這等生死相隔,又很難說是否當真就一定只有壞處。
不過,活著才有無限可能,世上若真有生死相隔,我願死者為我,生者為她。」
他洋洋灑灑,不知不覺講出了心中所有思想。直到將最後一句話說完,他才恍惚回過神來自己都答了些什麼。
而這些,怎麼看都絕對不像是一個標準答案!
莫應懷瞬間又滿身冷汗,他的心臟撲通撲通亂跳著,整個人都僵在小小的課桌後方。
他有心想要推翻自己先前的說法,再換一個方式答題。可是這一刻,他的腦子裡卻又偏偏是漿糊一片,什麼合適的答案也想不出。
他急得心臟都在顫抖,忽地,卻聽講台上的木人道:「你說你願死者為你,生者為她。此話是否便為你準確願望?」
莫應懷陡然驚道:「是我願望!可是,難道木先生可以實現我的願望不成?」
木人道:「你答題時真情實意,對於當前詩句擁有了自身獨立解讀,可以獎勵你實現一個願望。如今,請問人族莫應懷,死者為你,生者為她,你是否要將此願望實現?」
嚯!
木人還真能給人實現願望。
雖然他的實現顯得如此詭異,但莫應懷總有種感覺:他覺得,木人的說法不像是欺騙,像是真的!
龍女死了已有千年,千年過去,她的龍軀沒有了,龍珠也沒有了,她在人世間的一切都的的確確是消亡了。
只不過她還留有一縷真靈,化作了詭異!
那麼如今的詭異敖雲,她真的還是當年的龍女嗎?
這個問題,旁人如何看待且不說,只說莫應懷自己,他總歸認為不是的。
或者,不完全是。
她是,又總有一部分不是。
可如今,木人卻說可以復活千年前就死去的龍女!
莫應懷心跳加速,又忐忑問道:「木先生,你所說的,生者為她,這個她……指的是否當真便是我、我……我曾經的未婚妻,敖雲?」
木人道:「若你的願望是她,那便是她。請問人族莫應懷,你的願望是她嗎?」
莫應懷暈暈乎乎道:「她已經死去千年,當真還能再完美復活?」
木人道:「不過是從時空長河中抓取出到過去死亡那一瞬間的她,與她如今飄蕩世間的真靈相結合,如此,千年之前的生靈便可復生。」
木人真能令龍女復活!
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偉力?
這等偉力,木人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口,在場所有生靈聽在耳中,卻無不生出目眩神迷,心旌搖盪之感。
一刻鐘內使得死去的生靈復活,這就已經很難了——
但是再難,據說如今的宋天驕可以做到。
她能做到,那就說明此事尚且人力可決。
然而,但是,木人說的,卻是復活一個已經死去千年的生靈!
從時空長河中抓取到過去瀕死那一刻的她,這是什麼概念?什麼構思?
這、這、這……這簡直超越了在場生靈們所能想像的極限。不可思議,驚世駭俗,超脫人世,顛覆認知……
呲鐵妖聖嘀咕了一句:「娘咧,這可有點厲害啊!」
其實,何止是有點厲害,這根本就厲害到超越神聖了。
木人顯然並不在意人們心中的驚濤駭浪,他只是按照標準的流程與莫應懷對話,並反覆與莫應懷確認:「人族莫應懷,是否願意以自身為代價獻祭,復活千年前的龍女敖雲?
確認請回答確認,反悔請回答反悔。若是反悔,你將遭受惡氣懲罰。
你的答題擁有了文化特色,你的主位天驕將向文淵海靠近一步。」
這一次,沒等莫應懷回應,宋辭晚腳下就忽忽然有風吹起。
風吹動時,海面上漣漪陣陣。
宋辭晚腳下的白色圓盤便伴著這一陣清風,飛速向前行進了十裏海路。
而課室內的莫應懷,則按捺住部分情緒,顫著聲音回答:「我、我不、我不會……不會反悔。我我、我選擇確認!獻祭自身,復活敖雲!」
轟——
他竟真決定獻祭自身!
莫應懷說出這個決定後,整個課室內外,所有生靈都沸騰了。
呲鐵妖聖抬著自己毛絨絨的熊臉,說了粗話:「娘咧,世間竟真有這般的傻人!拿自己的命換別人的命?」
人族群體內,則有人脫口相勸:「莫仙尊,不可如此啊!獻祭自身,換取千年前的人物復活,這、這又怎麼對得起你這千年修行?」
亦有人紛紛喊:「莫道友,不可如此!」
「莫道友,不要!」
「莫道友,你莫瘋癲……」
滾滾的言語沖向了課室中間的莫應懷,莫應懷卻打定了主意,誰勸他都不聽。
他只管又一次呼喊道:「我確認!確認!確認!」
他真的確認了!
轟一下,莫應懷所在的課桌上空瞬間生起一道微型長河。
長河翻卷,一端捲走了莫應懷,另一端的埠處則有震天般的水花忽而濺起——
當然,這水花再怎麼用「震天」來形容,事實上因為長河整體的微型,這水花也高度有限。
它至多也只是濺起到了課桌護罩的頂端。
然後,在課桌頂端的一團團水花中,忽地飛出一頭遍體鱗傷的小龍!
小龍衝出來時,龍臉之上的神情尚且帶著痛苦、茫然、憤怒、怔忪……各種複雜情緒,難以逐一盡述。
等到小龍一頭撞在課桌的護罩上,忽地哎喲一聲,清麗的少女聲音隨之響起:「這是哪裡?我、我……我沒死!不,我又活了……」
是啊,龍女又活了。
可是莫應懷死了!
全場生靈,不論人妖,皆是用複雜目光看向此刻鮮活的龍女敖雲。
就是原本正沉浸在無窮感悟中的宋辭晚,亦不由得在此刻恍惚回神——
龍女活了!
可是莫應懷死了。
事情變化得太快,沒有誰來得及阻止這一切——
當然,就算是有誰來得及阻止,又或者說有能力阻止,可是,誰又有立場去阻止呢?
這一切畢竟都是莫應懷自己的選擇。
沒有誰逼迫他,便是講台上的木人,也是再三向他確認意願,這才施法行事。
在場眾生靈又個個心驚目眩,死了千年的龍女竟然還能復活,那麼講台上這個木人的極限……或者說昊虛仙島的極限究竟又在何處?
在場的,不是仙就是妖,不是神便是聖,個個高手,皆為神仙妖聖中人。
可是此時此刻,眾人與眾妖卻又只覺得,自己這樣的,算得了什麼神仙妖聖?
真正的仙道,在講台上,在木人這裡呢!
木人剛剛做了一件驚世神聖的大事,表情卻一如先前平和穩定,唯有一雙木眼,在眼眶中轉了又轉。他的表情,仿佛又人性化了一些。
當然,這一點極少有人察覺到。
所有生靈的目光又從龍女敖雲身上,轉移到了講台木人身上。
木人在台上平靜說道:「龍女敖雲,你因天驕隨從莫應懷而復活,如今莫應懷死去,便由你代替他的存在與位置,成為天驕宋昭之隨從。你將進入執行者待命行列,等候天驕宋昭選取。」
這一段話眾人都聽懂了,唯有敖雲尚未弄清楚狀況。
敖雲長長的龍尾在課桌周圍護罩上憤怒掃動,她驚怒說:「你是誰?這是哪裡?你們放我出去!我要與蕭衍決一死戰!」
木人沒有理會憤怒的敖雲,他繼續道:「天驕宋昭,你的隨從莫應懷答對一題,如今將進入第二輪答題中,請你選取一位隨從作為執行者。」
宋辭晚的心緒卻不如木人平靜,她按捺住滾動的心潮,既為莫應懷惋惜,又為木人從時空長河中復活龍女的舉動而感到萬分玄奇——
她甚至在捕捉這種玄奇,解析其中奧秘。
木人提示她選擇執行者,她這一次仍然沒有遲疑,脫口便道:「我選駱三。」
駱三!
這又是一個眾人所陌生的名字。
宋辭晚第一輪沒有選擇一清真人,第二輪竟還是沒有選擇一清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