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八竿子打不著(兩更合一)
速度再慢,七寶胡同亦有盡頭。
記憶里的家,已在身後。
阿薇放下帘子,輕聲道:「即便有朝一日能翻案,府邸也回不來了。」
賞給其他臣子倒還能周旋,成了皇子府,聖上總不會讓皇子搬出去。
「都說物是人非,可那物如今也似是而非了,它與從前不一樣了,」阿薇抿了抿唇,長睫顫了下,壓下了眼眶的溫熱,「回不來便回不來了,裡面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一座空蕩蕩的府邸於我也無用。」
聞嬤嬤曉得她的想法,順著道:「都不及報仇雪恨。」
阿薇短促地笑了聲。
畢竟是正日子,她們不能在七寶胡同里燒紙,便還是去了法音寺。
香客如織。
阿薇要了間廂房。
畢竟是城中寺廟,百姓上香方便,隨來隨走。
中午時還有香客留在廂房用齋飯、歇歇腳,眼下已是下午,廂房這裡的人三三兩兩。
聞嬤嬤搬了個陶盆出來。
阿薇蹲在上風口,身邊一迭往生經文,取了份點燃後放入盆中。
聞嬤嬤略擋著風,盆中火焰跳動,經文上被燒出來的黑邊越來越廣,而新的一份又覆了上去,頃刻間染了火苗。
抄經慢,燒經快,心中萬千感慨來不及流轉,便只餘下了一盆灰燼。
阿薇垂著眼,在火熄滅之前又點了香。
細細的香線被風吹開,香灰落入盆中,與那些灰燼混在一起。
阿薇沒有念叨什麼,只靜靜看著那香越來越短,到最後剩下尾巴後,她又點了三支。
聞嬤嬤一聲不響地陪著,忽然間感覺到了一注視線,她不由轉頭看去。
阿薇亦有所覺,抬眸望去,就見那廂銀杏樹下站著兩人。
正是沈臨毓與他那親隨。
許是來了寺中緣故,沈臨毓沒有穿公服,著一身烏色錦袍,染了一層與莊嚴佛寺相稱的肅穆。
似也不覺得冷,這天氣里亦沒有系件厚實些的披風,與旁的恨不能臃腫著取暖的香客一比,愈發顯得身量頎長。
虧得腳下還鋪了層銀杏殘葉,添了些顏色,不叫人一眼看去就凍得慌。
阿薇手中的這三支香也燒得差不多了,她便也丟進盆中,扶著膝蓋站起來,朝沈臨毓微微頷首示意。
客氣,也疏離。
許是見她燒東西,沈臨毓沒有上前來,淺淺點頭回應,算是全了禮數。
聞嬤嬤低聲道:「沒有注意郡王來了多久。」
「無妨,」阿薇看了眼陶盆,輕聲與聞嬤嬤道,「我們簡單收拾下,不用收得很乾淨。」
聞嬤嬤會意,彎腰將陶盆搬起來。
西風吹來,灰沫旋著飄起。
阿薇掏出帕子,淺捂著口鼻嗆了兩聲,又用手揮了揮漂浮著的沫子。
沈臨毓偏過頭,叫了聲「元敬」。
不用細吩咐,元敬心領神會,快步跑上前去:「嬤嬤,這兒風大,交由我收拾吧。」
「這怎麼好意思……」
「不要緊。」元敬主動握住陶盆,稍稍用了些力,便從聞嬤嬤手中搶下了。
既如此,自也不好搶回來。
阿薇與沈臨毓福身作謝,先一步回了廂房裡。
姑娘沒有多言的意思,聞嬤嬤不好全當了甩手掌柜,陪著元敬往收灰的地方去。
「麻煩小哥了,」她道,「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著王爺,也是來燒香的嗎?」
「王爺識得寺中住持,來聽住持說一說佛法,」元敬說完,又問,「余姑娘要燒香,怎得不在大殿那頭燒?」
聞嬤嬤嘆了聲:「不是敬菩薩的,不好在那頭燒。」
點到為止,多餘的便不說了。
元敬看了眼陶盆,沒有深問,只道:「余姑娘叫香灰嗆著,嬤嬤先回去照顧她要緊。」
聞嬤嬤聽了,亦覺在理,再道了聲謝,匆匆往回走。
行至廂房外頭,沈臨毓已經不在銀杏樹下了。
廂房裡,阿薇坐在桌邊,面無表情地飲茶。
聞嬤嬤壓著聲道:「說是來聽住持說佛法的,真是不巧,撞上了。」
「無妨,」阿薇語氣平靜,「他讓親隨收拾應當也是想知道我在燒什麼,他對我疑心未消,與其再尋他事,倒不如讓他翻去,反正也做了準備。」
只靠出身是坐不穩鎮撫司指揮使的位子的,阿薇不會小瞧沈臨毓。
上回登門問案,能消他七分疑惑,卻也存了三分。
那三分不會因為送了祛疤膏賠禮就不在了。
也就是馮正彬那案子,「仇家」太多,混淆視線,又沒有實證落在她這裡,可一旦有順手查一查的機會,沈臨毓就會查了。
之後做些戲碼引他查、難免顯得刻意,今日的巧遇搭個梯子,反倒好些,裝作領情、不曉得對方讓元敬幫忙的緣由。
化開一分算一分。
另一廂,元敬倒了燒盡的灰,從中拿著幾根香尾巴,把陶盆放到廂房外頭後,到僧廬那頭尋沈臨毓。
「王爺,」元敬稟道,「盆中幾乎都燒乾淨了,只餘一些邊角,看起來余姑娘燒的是往生經文,還剩了幾根香尾巴,瞧著與寺里的香不太一樣,小的便取了回來。」
沈臨毓接了過來。
元敬還從收灰處扒了幾根來:「您看,這種是寺里用的,與您手上的就不同。」
細小的香尾,一種染了粉,一種染了黑。
一眼可辨的區別。
可要說個子丑寅卯,沈臨毓還真不知道。
他便叫了一位僧人過來,請他分辨分辨。
這僧人看過不敢斷言,又拿著去請教了幾位師兄弟,這才來回話。
「這是益州香。」
「寺中燃的都是佛香,而這香是點給故人用的,且出自益州,京中不常見。」
指尖捏著黑色的香尾巴,沈臨毓低聲道:「益州香?」
十一月初二,往生經文,故人香,這三者添在一塊,沈臨毓本隱隱有些猜測,莫非余姑娘和巫蠱案中受刑的人有關?
那年午時,多少人頭落地,長長一串名單叫沈臨毓如今回憶起來都神色凝重。
又因著馮正彬的死,以及那殺妻之名,沈臨毓想,或許和金家沾親帶故?
可幾支益州香,幾乎就把那些猜測都粉碎了。
祭拜金家,怎麼會用益州香呢?
八竿子打不著。
咚——
咚——
暮鼓聲起,伴著被西風吹動的檐角銅鈴,響徹佛寺。
沈臨毓看著手中香尾,若有所思。
是了。
定西侯那位女兒遠嫁蜀地,去的正是益州。
余姑娘點益州香祭拜,或許是在祭奠遠在益州的余家親眷,說來,余家陸續亡故了不少人,或許其中有人的生死忌日也是十一月初二。
一百零八下鼓聲響徹,沈臨毓走到香鼎旁,胳膊輕輕一抬,將香尾投了進去。
等阿薇回到定西侯府時,陸駿已經捧著鳳髓湯的瓷罐急匆匆進了秋碧園。
岑氏在次間裡閉目養神。
李嬤嬤觀她氣色,心中不由暗罵桑氏。
比起姑夫人的明刀明槍,世子夫人看起來溫柔和善,其實一肚子壞水。
若只是那一顆松子仁,侯夫人飲茶後也平息下來了,偏偏夜裡世子又送來了一碟。
「我記得您從前最愛吃了。」
「小時候,我常給您剝,現在一想疏忽了好些年。」
「這碟是我剛剝的,您嘗嘗。」
世子把話說到這份上,侯夫人如何能拒絕?
只能在世子的期盼之中將那一碟都入口咽下,明明不舒服極了,還得誇讚世子孝心。
世子前腳走,後腳侯夫人就躺在榻子上臉色蒼白、滿頭冷汗。
李嬤嬤又是端茶又是順氣,侯夫人都緩不過來,只覺得堵在腹中上不去下不來,強忍了一刻鐘,實在受不了,只好催了吐。
吐完了,人才順暢些。
但夜裡越發睡不安生,直到今日都萎靡不振。
後來一問才曉得,世子會想起剝松子敬孝心就是世子夫人提起來的。
真是,不聲不響與人添堵!
「晚飯讓廚房做了碗開胃的湯,您……」李嬤嬤正與岑氏說話,外頭便通傳說世子來了。
岑氏止了李嬤嬤的話,打起精神後讓陸駿進來。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陰沉沉的,屋裡點了油燈,明黃燈光照在臉上修飾了面色。
起碼,陸駿看不出來岑氏的氣色不好。
「都快用晚飯了,你怎麼過來了?」岑氏問。
陸駿獻寶似的把瓷罐放在桌上:「給您送這東西來,廣安堂的鳳髓湯。」
岑氏眉頭一挑。
「聽說您這幾日又犯了老毛病,這鳳髓湯就是專治久咳不愈的。」陸駿把蓋子打開,給岑氏過目。
岑氏輕輕摸了摸腹部,問:「誰告訴你說我又犯咳嗽了?」
暫時需得隱下許富德,陸駿便答:「我夫人說的。」
一聽又是桑氏,岑氏眸色深沉,對這罐鳳髓湯很是防備。
那碟松子仁的味,她還憋得慌呢!
想到那天不得不拿筷子壓著喉頭催吐,岑氏身上不痛快,心裡更不痛快!
松子仁固然吃不死她,但這種被人拿捏、不得不吃的感覺真真是噁心壞了!
陸駿沒有發現岑氏的怨氣,自己先聞了聞,又給岑氏去聞:「我曉得您平日不喜歡請大夫,也不喜歡用湯湯藥藥的,但您得保重身體。
賣藥的說,這是老方子了,用的也都是能下嘴的食材,您即便喝著無用也傷不了身。
我給您說說,裡頭用的是牛髓、白蜜……」
傍晚再見許富德,陸駿覺得對方比前幾天順眼了些。
不管諂媚不諂媚,腦子起碼活絡。
許富德從姨娘那兒曉得母親抱恙,立刻去廣安堂買了鳳髓湯,且把裡頭用料做法打聽得明明白白。
陸駿現學現賣,把東西送了過來。
母親不喜歡一股子藥味的湯藥,鳳髓湯里也就杏仁能算半個藥材。
介紹清楚了配方,母親該是會用的。
「晨起用溫開水化一兩勺,空腹飲了,裡頭放了不少白蜜,您就當是喝蜜水,」陸駿勸道,「不為著咳嗽,全當是蜜水潤嗓。」
說得這般明白,岑氏面色稍霽。
別管桑氏如何挑動,這鳳髓湯總歸是阿駿買來的,說得有模有樣,當是不假。
夜裡咳久了很不舒服,岑氏沒有拂了陸駿的孝心,臉上端出笑容來:「還是阿駿周到,你既送來了,我明日清早就開始用。」
陸駿聽著也高興:「您先試上十天半月的,若吃著好,我再給您買去。」
與岑氏交談順利,陸駿便想著再與定西侯說說。
然而,還是老樣子,一說到久娘改姓,定西侯直接把人趕出了書房。
人趕了,定西侯的臉色卻也沒好起來。
他與馮泰抱怨道:「阿念尋的事,我有口難辯。阿念母女兩人揣著明白作糊塗,誆得夫人、阿駿他們各個不信我,這把歲數了,莫名添個不相干的女兒……」
馮泰與他添酒:「解鈴還須繫鈴人。」
「阿念恨不得給我套一身的死結。」定西侯又氣又無奈。
馮泰建言:「或者,您與柳娘子談一談,由她出面再和姑夫人說?
當年您支援柳娘子銀錢,本也沒想過讓她還,但柳娘子是個頂真硬氣講道理的性子,她說還、也確實還清了,她的人品還是值得信任的。
此番依姑夫人的意思進府,她定然有她的考量。」
定西侯撫著酒盞。
原先,他是有向柳娘子詢問的想法,後來叫陸念鬧了兩回,也就作罷了。
本就沒有私情,難道要質問「為何塞個女兒給我」這種沒意思的話?
問也白問。
結症在陸念身上,柳娘子能答什麼?
現在叫馮泰這麼一提,定西侯思量好一陣,還是點了頭。
死馬當活馬醫吧。
萬一柳娘子真能說通阿念呢。
事已至此,定西侯也沒管是不是夜裡,讓馮泰去英園請人。
等了約莫一刻鐘,柳娘子來了。
時隔多年,他其實早就記不清柳娘子長什麼模樣了,但此刻一照面,見她站在油燈光下的身影,那些陳年記憶又翻湧上來。
身形好似變化不多,依舊能稱得上挺拔。
再看五官,老自然是老了,卻也又好像沒有老那麼多。
這種一晃時光荏苒的感覺搖晃心頭,是閨中張牙舞爪的阿念與被余家折騰的發瘋了的阿念,是渾身染血求救的柳娘子與眼前陌生里還透著點熟悉的婦人,叫他很是感慨。
定西侯不由嘆了聲,是他老了。
「坐吧,來說說,」他的聲音也啞了,「阿念是怎麼和你講的,你又是怎麼想的?」
感謝書友某隻狐狸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