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不高興(兩更合一求月票)
沈臨毓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還是頭一次聽人用「陰陽怪氣」形容他,不得不說,很是新鮮。
尤其是,說這話的還是余姑娘。
雖然定西侯提起女兒時沒有直接用過這個詞,但大體能聽出那麼個意思,且侯爺說過、這脾氣叫外孫女兒傳了去……
經常陰陽怪氣的余姑娘,卻說他陰陽怪氣。
嘖!
不止新鮮,還頗為詼諧。
而詼諧的余姑娘似是隨口一提,說過了後也不在意沈臨毓是個什麼反應,一雙眼睛直直看向邱仵作。
既驗完了屍,便要重新收殮。
新的棺木備在一旁林子裡,此刻被抬了過來。
楠木料子,刷過漆了,四周雕刻花草,看起來沒有亭台樓閣顯貴,卻更自由自在。
只看這棺木,就比當年入殮時強上許多。
邱仵作將遺骨仔細擺放進去,全部安頓好之後,又請沈臨毓確認。
此舉並非是衙門需得,尋常是給遺屬一個交代。
開棺驗屍,得他們點頭,再由他們收尾,才算合了章程,不會被說盜冢毀屍。
沈臨毓自己看過,又示意徐夫人與馮游。
那對母子渾身卸了勁,依舊癱坐在地上起不來。
徐夫人梨花帶雨,馮游三魂七竅似的丟了一半,整個人眼睛都發直。
見他如此,原本想把人拎過來的穆呈卿也作罷了。
沈臨毓見狀,正要吩咐封棺,倏地心念一動,轉頭看向阿薇。
他本想問余姑娘要不要最後看一眼,沒想到,余姑娘已然站到了不遠處。
她就靜靜站著,看著棺中一大一小兩具白骨。
鄒仵作很盡心,沒有把年年放回盆骨之中,而是拼在了邊上,仿佛依偎在母親的肩頭。
沈臨毓略等了會兒,才讓勞力動手。
沉重的棺蓋合上,完全阻隔了視野,粗釘子敲進去,每一聲都悶得很。
先前的墳坑也清理了一遍,底部壓嚴平整,棺木重新被放進去,然後是一鏟一鏟的土。
西風呼嘯著過,日頭依舊堅挺,叫人一時難辨冷熱。
那股不舒服的味道已是散了七七八八,口中蘇合香的氣味又凸顯出來。
阿薇取了帕子,把香丸吐了。
勞力們整理土包,扶好石碑,又重新於墳前點了香。
見有人收拾鋤頭等工具時要把紅傘一併收了去,阿薇過去道:「能否把傘給我?」
那勞力不敢做主,便看沈臨毓。
沈臨毓應了,問她:「就是把普通的油紙傘,怎麼會想要這個?」
阿薇輕聲道:「給我母親做個紀念。」
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可再仔細想想,似乎又沒那麼意外。
「說到你母親,」沈臨毓邊說邊解了腰間荷包,打開從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罐來,「前回說好的祛疤膏。」
阿薇一愣。
沒想到沈臨毓會帶在身上。
攤在眼前的那隻手骨節分明,應是習武的緣故,她能看到幾處起了繭。
這樣的繭,定西侯手上有,陸駿的手上幾乎不見,至於年紀小的陸致,騎射入了門,但要說勤學勤練,顯然也沒有。
就像是,定西侯吃多了駐軍的辛勞,沒有再讓子弟走武學路子,更多從文。
阿薇不好說侯爺此舉對不對。
畢竟,定西侯府世襲罔替,將來的路子除了自身選擇之外,更少不得揣度聖意,侯爺選擇讓兒孫棄武,必定也有一番考量。
京中勛貴子弟,除了將門之外,很少有人會這麼勤練武藝。
至於成昭郡王這一手繭子……
王爺能得聖上信任,執掌鎮撫司,靠的不僅僅是他的出身。
他的直覺,他的武學,他是當真有本事的人。
「多謝王爺。」阿薇伸手取了,手指靈活,只拿瓷罐而沒有碰到沈臨毓分毫。
沈臨毓道:「暫且只有這些,如若還不夠,我再去尋些來。」
「好,」阿薇點了點頭,而後忽然上前半步,壓著聲音道,「為了感激王爺讓我看了開棺驗屍,我投桃報李,順天府楊大人正為著薛家的事情棘手,苑馬寺少卿的那個薛家。」
沈臨毓對她的接近稍顯訝異,卻也沒有退開。
畢竟,這距離雖不算遠,但要說挨得近,那也沒有。
他垂著眼看邊上的人,呼吸里能聞到蘇合香丸留下的味道:「余姑娘對案子很積極。」
「我說過的,恨屋及烏,」阿薇仰起頭,絲毫不迴避沈臨毓審視的目光,「誰讓薛家是岑家姻親呢?若能順著薛大人再查到岑家那兒,我喜聞樂見。」
四目相對,沈臨毓從她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野心。
余姑娘當真是喜惡分明之人,且她絲毫不曾掩飾。
如此膽大,或者說,她「有恃無恐」。
「余姑娘,」沈臨毓提醒道,「就算順天府抓到了薛少卿一些把柄,想靠他來對付岑家,我看很難。」
阿薇卻是笑了下:「積沙成塔,誰知道呢。」
說完,她才退開了兩步。
見青茵已經收拾好了要帶回去的東西,阿薇也將祛疤膏收好,道:「時辰差不多,我要回府了,再向王爺道聲謝,讓我今日有不少收穫。」
日光不及先前燦然,一副將要起狂風的模樣。
阿薇額前的頭髮被吹得稍凌亂,她的神色依舊坦然,她最後深深看了眼金夫人的石碑,轉身下山去。
沈臨毓看著她,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到那日法音寺里,余姑娘燒經時的樣子。
「元敬。」
元敬聞聲過來聽吩咐。
「我怎麼覺得,余姑娘拜金夫人時,和她前次燒經,有種說不出的相似情緒。」沈臨毓道。
元敬睜大了眼睛。
他體會不到所謂的「情緒」,甚至疑惑得歪了頭。
「王爺,」元敬斟酌了一番,問出了心頭困惑,「燒給自家的已故長輩,和燒給別人的已故長輩,要有多麼不同的情緒?」
或許會有人在面對自己親人時情緒激動些,但余姑娘看著就不是那等會哭天搶地的性子。
且不是新喪,早就接受了他們的離去,祭拜更多的是寄託追思。
那麼燒香還能燒出什麼各不相同的花樣來?
沈臨毓聞言,上下打量元敬,末了道:「往常不該琢磨的時候,你想得比誰都多,現在該琢磨的時候,你又品不出個滋味來。」
說完,他嘆了一聲,走開了。
元敬:……
那廂,邱仵作也都整理好了,正與穆呈卿復命。
沈臨毓走過去,一併聽了,知曉驗屍的正式文書會在後日送到鎮撫司衙門,他與邱仵作道了聲「辛苦」。
而穆呈卿,直到邱仵作離開後,才意味深長地朝沈臨毓笑了笑。
沈臨毓雙手抱胸,慢悠悠地催促人:「有話直說。」
穆呈卿問:「與人湊那麼近,又得了什麼差遣?」
「說順天府的麻煩。」沈臨毓道。
「不錯、不錯,」穆呈卿點評道,「又得了一樁差事,我看余姑娘指使你很是順手。什麼你利用她、她利用你的,上次還非說是你賺了,說實話,我只看到你剛把欠著的祛疤膏還上。」
沈臨毓:……
該讓余姑娘聽聽,這才叫陰陽怪氣。
「為了案子,各顯神通罷了,」沈臨毓道,「倒是你,你很閒嗎?閒著就別浪費了,回去後把該寫的、該辦的都準備好,連夜把馮家抄了。」
說到正事上,穆呈卿收起了揶揄口氣,整個人正經許多:「這麼急?不等明日?」
「我剛和馮遊說話,」沈臨毓餘光瞥了那母子兩人一眼,又低聲交代穆呈卿,「年紀雖小,但看著不似謹言慎行的人。
他這個歲數對官場事情知曉得也少,且先前是沒想到會被抄家,有什麼線索都會先留著。
現在知道大勢已去,我們若明日再去,只怕都燒乾淨了。」
穆呈卿聽進去了:「那我先回去準備,你晚兩個時辰再送他們回京,他們到家,我們便動手。」
說話間,視線之中,出現了一把紅色的油紙傘。
沈臨毓和穆呈卿站在山邊,正好能看到山下緩緩前行的傘。
冬日的山林,連綠意都少見,其中的那抹紅色突兀又惹眼,叫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上頭。
「這傘打得有意思,」穆呈卿嘖了聲,又瞥沈臨毓,「無雨,有風。」
沈臨毓依舊看著傘,道:「她不高興。」
「……」穆呈卿被這四個字噎住了,半晌才一言難盡地道,「您把人請來,您還得關心她高不高興?」
沈臨毓這才皺著眉頭、把視線挪到穆呈卿這裡:「真是為了給她母親一個念想,證實了金夫人是被害,她難道不該高興?」
「或許、我是說或許,」穆呈卿沉聲道,「余姑娘是共情金夫人的遭遇,痛人之痛,這也不算稀奇。說實話,便是你我,我們在金夫人的遺骨上也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能推動後續進展,也不等於我們此時此刻就會在金夫人墳前手舞足蹈、興高采烈吧?」
理是這麼一個理。
但沈臨毓隱約就覺得不太對。
沉思許久,他一錘定音:「她在乎她母親,她也在乎金夫人。」
天色暗下來時,阿薇回到了定西侯府。
聞嬤嬤在門上迎她,見阿薇重重點頭,嬤嬤緊緊握著的拳頭鬆開,又再次握緊。
阿薇看在眼中,輕聲帶開話題:「母親今日如何?」
「中午睡了會兒,其餘時間都在屋裡看帳。」
阿薇加緊腳步,一直尋到西稍間,見到了坐在大案後的陸念。
看了這麼長的時間,陸念眉間難掩疲憊之色,正好借著這時機放下紙筆,聽阿薇說狀況。
阿薇說得細緻。
聞嬤嬤起初還能忍住,待聽說金芷是叫人壓住胸口、制住雙腳,合謀害死的時候,終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畜牲!真是畜牲!」她咬牙切齒地說。
這一刻,聞嬤嬤很後悔,那夜在大慈寺,她怎麼沒有對馮正彬再狠一點!
陸念的情緒也不太好,扣著手指,默聲不語。
阿薇與兩人倒了茶:「以前沒有辦法,現在我們有個些能耐,那就一筆筆算帳。」
聞嬤嬤抹了把臉,點頭。
阿薇牽住了陸念的一隻手,免得她再無意識地扣,嘴上問道:「母親算得如何了?」
「有一些收穫,只是我久不在京城,早年也沒有接觸過城裡的地價鋪價,之後還要與你舅娘再對一對,」陸念沒有展開說,但精神突然振奮起來了,「大錢算不好,今日先問岑氏要些利息!」
夜幕落下,秋碧園裡擺了桌。
岑氏下午歇得很一般,沉著臉落了座。
桌上有一道從未見過的菜。
「這是什麼?」她問,「干煸的雞肉,又拿辣椒炒了?這般紅。」
李嬤嬤也愣了下:「廚房那頭一併送來的。」
岑氏正嫌棄著,就聽見外頭響起問安聲,喊的是「姑夫人」、「表姑娘」。
她不由詫異,這兩稀客,輕易不來,來了就沒好事!
陸念大搖大擺走進來,掃了一眼桌面,呵地笑了聲。
「這時候過來,」岑氏皮笑肉不笑地,「可要給你們也添一雙碗筷?」
「對著我們倆人,你吃得下飯?」陸念反問,問完自顧自答,「反正對著你,我吃不下飯。」
一股氣直衝胸口,岑氏生生忍住了:「那便看著我吃吧。」
「我今日心情不錯,所以特特來跟你說說話,」陸念歪歪坐在太師椅上,鳳眼彎著,聲音清亮,「今兒鎮撫司開棺驗屍,查明馮正彬前頭那位金夫人是被人合力害死的。
你看,就算過了九年,只要把墳挖開來,讓有本事的仵作查驗遺骨,就能得到真相。
金夫人的案子可以查,那我母親到底怎麼死的,也一定可以查。
你說,我是不是該激動一些?」
岑氏的呼吸凝住了。
她有些將信將疑,但這事兒沒什麼能扯謊的,是與不是,京城裡兩三天就能傳得沸沸揚揚。
可是,為什么九年之後,仵作還能查出來呢?
岑氏勉強穩了穩心神,語重心長道:「阿念,你母親是病故,她入土三十年,就為了你一個人的臆斷,毀了她的清靜,把她挖出來叫世人查驗,真的不合適,這不該是孝順女兒該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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