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祖父問了他很多遍為什麼,但岑睦一句都不敢回答。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夜的廣客來。
他記得那一桌子菜,記得喝下去的酒,也記得搖曳的油燈光背後,那個向他打聽彭祿的人。
只是,岑睦無論怎麼回憶,他都想不起當時余姑娘是個什麼神情了。
劃開渾沌的是那落地碎裂的酒具。
他好像又聽見了那碎瓷的聲音,炸得他險些從地上跳起來。
岑睦斷定,就是余姑娘害了他!
為什麼?
岑睦也很想問為什麼?
不是說好了酒桌上的事酒桌上了,之後再不提了嗎?
結果呢?
余如薇竟然把他賣了!
他那麼相信她!
思及此處,岑睦抬手作拳,重重捶打了下腦袋。
不,是他不得不信她!
他那時候失言了,除了相信余如薇,除了僥倖,他還能怎麼辦呢?
酒後胡言亂語,這事他根本不敢告訴祖父。
一如現在,岑睦也不敢把這個答案給到祖父。
祖父告誡過她,莫要去廣客來,莫要和余如薇扯上干係,能把姑母折騰到莊子上去「養病」的母女沒一個是善茬。
是他自己不聽不信,他以為能把余如薇玩弄在手掌之中,沒想到卻是反過來……
「阿睦,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岑睦恍惚間聽見岑太保問話,倏然抬起頭來。
被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岑睦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沒、沒有……」
岑太保不語。
岑睦迴避開他的視線,用力扣了把掌心,痛感讓他稍冷靜了幾分:「祖父,聖上罰您閉門思過,是要閉門到什麼時候?
我、我是說,您不會有事吧?岑家不會有事吧?」
岑太保長嘆了一口氣。
若只是彈劾,岑太保不怕,他為官幾十年,什麼場面沒有見過?
他怕的是聖上的態度。
郡王氣勢洶洶發難的背後,是聖上要拿下他。
現在唯一不確定的是,聖上想做到哪一步,是給他留最後一份體面、告老還鄉,還是逼他辭官、名聲不存,亦或是想要他岑文淵的命!
岑太保自認還算了解聖上。
自巫蠱案後,聖上這幾年脾氣收了不少,而他岑文淵又有救駕之功在身。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依仗。
結果,今日金鑾殿上的狀況告訴他,若是事情惡化下去,聖上根本不顧那份舊日恩情。
「我說不準,」岑太保盯著岑睦,仔細交代道,「閉門思過,謹言慎行,不止是對我,也是對家中每一個人,千萬不要再惹是非。你們只需要老實些,其餘的,我另想辦法。」
岑睦應下來,退了出去。
岑太保抹了一把臉,眼神陰鷙。
他看出來了。
事情八成壞在阿睦身上。
郡王和定西侯府那小丫頭片子有往來,阿睦在那小丫頭面前說漏了嘴,轉頭就會傳到郡王爺耳朵里。
不,指不定不是說漏了,是那余如薇故意引著阿睦說的。
岑太保心中有猜測,但他沒有向岑睦發火。
事到如今,發火有什麼用?
他要的是自救!
該慶幸的是,他前些時日把陸益調離的京城。
陸念母女兩人再能興風作浪,她們還不能直接插手不了金鑾殿上的事,要是陸益還在京里,更是麻煩。
閉門謝客的太保府,外頭看著還算風平浪靜,裡頭卻是陰雲密布。
原本,因著岑太保偏心岑睦而積攢下來的不滿,在明白事情因何而起之後,責難一片。
岑睦挨了好幾通責罵、嘲諷,甚至被他的父親打了一巴掌。
姨娘有心護他,又無能為力,只能關起門來把鎮撫司罵了個遍。
「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家生子的死活輪得到他們插手?」
「彭家自己不檢點,鎮撫司拿這種死無對證的事來給我兒潑髒水!」
「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們想折騰的是老太爺吧?我兒就是個棋子,是無妄之災!」
「說來,春闈落榜定然也是因為這事,老太爺眼瞅著要倒大霉,又怎麼會讓我兒登科?」
「可憐我兒這麼多年勤奮讀書,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罪,卻因為這種事落榜。」
「不是實力不濟,而是就根本不可能考中。」
岑睦聽他姨娘哭天搶地,煩得要命,連每日的請安都不去了。
他不去,內院卻沒有消停。
也不知道哪個牆頭草把姨娘罵罵咧咧的事情告訴了太保夫人,等岑睦聽說的時候,他姨娘已經挨了粗壯婆子一頓打,躺在床上唉唉哭泣。
「罵我喪門星,罵我給岑家惹麻煩,我呸!」
「老太爺器重你,不就是因為其他人都不頂用嗎?」
「都是親生的孫兒,老夫人的心偏得沒邊了!」
「我怎麼說也給岑家生了個會念書的孫兒,她有空尋我撒氣,她去找夫人啊,誰讓夫人生不出個會念書的!岑瞳、岑瞻都是榆木腦袋!」
「這麼說來,沒用的是老夫人!老太爺是會讀書的,老夫人生的兩個兒子卻是連舉人都靠不中,你爹一輩子就混了個秀才,所以岑瞳、岑瞻才沒出息!」
「只有你,你爹靠著我才生下了這麼一個你!」
「哈!他還嫌棄我?他但凡跟我再生幾個兒子,那也一定比岑瞳、岑瞻成材!」
「沒福氣!誰的肚子有用,誰的肚子沒用,這都看不明白!」
岑睦被他姨娘哭得腦門子嗡嗡作響,胡亂安撫了幾句,逃一般地回到書房裡。
失魂落魄間,他又想起了余如薇。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余如薇!
前一陣子和余如薇說的每一句話都在他腦海里翻來覆去,岑睦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他主動接近余如薇,給她送禮,誇她手藝……
那一幅幅畫面里,余如薇從一開始的冷言冷語到情緒緩和,再到交談甚歡……
岑睦恨不能衝進那些畫面里去質問她。
「是不是把我當傻子?」
「把我耍得團團轉,你是不是很得意?」
「看我被你騙了,你是不是笑得很大聲?」
這些問題纏繞在腦海里,在二房那個比他小了一輪的弟弟都敢對他怒目圓瞪之後,岑睦再沒有忍住,一夜輾轉反側之後,天還沒大亮就出了太保府。
岑睦不敢去定西侯府,只尋到了廣客來。
翁娘子在敲門聲里打開了後門,訝異著看著來人:「岑公子?我們姑娘這時辰不在鋪子裡。」
「她何時過來?」岑睦問。
翁娘子道:「這幾日都不曾來,她說開春這會兒的野菜好吃,又說京中和蜀地的野菜怕是不同,她自己去城外采。
說來,她采野菜要趕早的,這會兒應該已經出城了吧?
您尋她,她一般是在西城門出去,沿著官道到岔路口,再向北沿著那河道往上游,爬一段山路,直到溪流匯進來的那一片。
那兒人少,菜也多。」
岑睦陰沉著臉扭頭就走。
翁娘子嘴上招呼兩聲,等岑睦的身影消失在胡同里,她關上院門快步往侯府去。
天半亮,府外的燈籠還亮著。
春暉園裡,阿薇剛起身,前腳進廚房,後腳翁娘子就來了。
「照您的吩咐說的話,」翁娘子低聲稟道,「我看他氣凶凶的,一副要打人的樣子。」
「做得好,讓他去城外吹吹風、冷一冷那腦袋,」阿薇說完又笑了起來,「昨兒做了些點心,你帶一些給小囡吃。」
翁娘子回廣客來了。
阿薇擦乾淨了手,把廚房交給毛婆子,喚上聞嬤嬤一道出城「采野菜」。
臨走前,她去和陸念說了聲。
陸念剛醒,睡眼惺忪,坐著伸了個懶腰,口齒還有些粘糊:「真沒用,我還以為他還能挺幾日呢。」
「早些收拾了也好,」阿薇替她理了理長發,「他們活得夠久了。」
陸念笑了起來:「原也沒算上他,是他自己嫌命長。」
掂量不清自己輕重,想算計阿薇,這是上趕著來尋死。
馬車出了城。
差不多到地方了,阿薇和聞嬤嬤下了車。
這一帶沒有人會來,春雨如油的季節,哪兒都能采著野菜,根本不用來這麼偏僻的地方。
土地化了凍,蒙了一層綠色,腳步在其中格外明顯。
聞嬤嬤蹲下身觀望了下左右:「他往深處去了。」
「那才好。」阿薇頷首,挎著她的小菜籃子沿著痕跡往裡走。
兩廂照面是在一處溪流旁。
岑睦找得不耐煩了,晨起又沒有吃喝,只能拿溪水潤一潤。
他甚至覺得,自己又被誆騙了,余如薇根本沒有來過這裡,而後,他聽見了腳步聲。
岑睦尋聲看去,見到了獨自來采野菜的阿薇。
「這倒是巧遇了。」阿薇嘴角一彎,道。
「不是巧遇!」岑睦衝口道,阿薇那嘲笑一般的口氣讓他火氣蹭蹭冒出來,「我就是來找你的!」
「是嗎?」阿薇站定,「找我做什麼?找我問你為何落榜?還是問你祖父為何閉門思過?」
「果然是你!」岑睦厲聲道,「果然是你!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你要這麼害我?」
阿薇噗嗤笑了聲:「因為你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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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因為你自以為能算計我,因為你作惡在先,因為你是岑太保的孫子,」阿薇挑釁地看著他,「你喜歡哪個答案?」
岑睦的眼睛通紅,凶相畢露:「我作惡?我根本不知道!」
說話間,他大步走向阿薇,之前盤旋在他腦海里的問題一個一個拋出來,聲聲責問,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幾乎是撲過來一般。
阿薇腳下一動也沒有動,從籃子裡抽出一把出鞘的匕首,銀光對著岑睦。
岑睦一介書生,根本不會擒拿之術,只能生生迫使自己改變方向,免得撞到刀刃上。
踉蹌間,他沒有碰著利刃,卻被人被身側反鉗住了胳膊。
那是聞嬤嬤。
阿薇把玩著匕首,笑容裡帶上了銀刃的冷:「你不會覺得,我會孤身在這兒吧?」
岑睦拼命掙扎,但他掙不過勢大力沉的聞嬤嬤。
他此前的注意力全在阿薇身上,根本沒有發現邊上還躲了個人。
後知後覺的,他害怕起來。
「你要做什麼?」岑睦問,「我說了,我根本不知道!」
阿薇的笑容徹底沒有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你沒想過要知道?」
「彭祿、彭芸還有其他人,他們的生死,你根本沒有放在眼裡。」
「你目的達到了,轉身就走,你只覺得他們活著煩,死了還給你省事了。」
「你巴不得他們趕緊死了,又怎麼會關心他們到底怎麼死的,但凡你願意想一想,你怎麼可能想不到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
「這一點上,你和你祖父很像,他是巴不得岑氏早點死。」
岑睦怒視著阿薇。
內心的真實想法被一把撕開,這讓他覺得煩躁,但他現在顧不上那些,他弄不清楚阿薇到底要做什麼?
「你想把我送去衙門裡?」岑睦高聲問,「衙門要是有證據早來抓我了,我告訴你沒有用的!你們現在放開我,還不算太晚!」
聞嬤嬤抽出一塊帕子,直接堵住了岑睦的嘴。
「唔唔唔!」
阿薇冷眼看著,慢條斯理地道:「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
「沒錯,我就是把你當傻子。」
「把你耍得團團轉,我沒有得意,我只是憤怒你的所作所為。」
「我沒有笑得很大聲,我的心是悶的,為了那些無辜死去的人。」
「彭家人在你口中機關算盡,那我問你,玉竹姐弟呢?龔老先生呢?哪怕是彭家人,他們就該那樣去死嗎?」
「為了讓你在春闈上順利,岑太保私下害了多少讀書人?毀了多少人的路?」
「若不是因為你,彭祿二十九年或許就能金榜題名,他也不用打彭芸的主意。」
「你與其問鎮撫司為什麼會知道彭祿的事,不如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麼一個人。」
「是岑氏告訴我的,在你祖父拖著她、等著她快些死的時候,他就該知道,岑氏不會不留後手。」
「對了,還有岑琅,你該知道你在岑家有多少仇家。」
「被一味偏心的你,差點被放棄的岑瞻,絞頭髮尋出路的岑琅,同是孫輩,天差地別。」
「你們就是把別人看得太重了,毀人毀一家,但你們又把自家人看得太輕了,防東防西就是沒防到自己人。」
「你看,最了解你們岑家有多麼骯髒、多麼不堪的,還得是你們岑家人!」
岑睦呆住了。
這一刻,他連掙扎都忘了。
溪水的流淌聲越來越響,等岑睦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聞嬤嬤拖到了水邊。
口中的帕子被抽走了,在岑睦叫出來時候,後腦勺吃力,他被硬生生地摁進了水裡。
冷水拍面。
岑睦劇烈掙紮起來。
阿薇上前,一腳踩在了他的背上。
「我可以給你一刀子,但想來想去,還是叫你嘗嘗彭祿死前的滋味,」阿薇一字一字,平靜的聲音里是堅定的殺意,「畏罪潛逃、藐視皇恩、禍及全家,這就是你的罪名。
你今日,必死無疑!」
岑睦在水中嚎叫,回應他的是一連串的水泡。
按在後腦勺的力氣很大,踩在背上的勁更足,他根本掙脫不了。
阿薇的聲音傳來,隔著水,像是一層霧,不甚清晰。
冰冷的溪水包裹了他的腦袋,恐懼讓他失了神智,怕得涕淚縱橫,但溶在水中,尋不到蹤跡。
「你是不是很冷?」
恍惚間,岑睦聽到阿薇這般問著。
三月里的溪水還透著涼,岑睦想點頭,身體卻不受他的控制。
「現在你知道,被推下元月浮著薄冰的河水裡的彭祿,他冷不冷了吧?」
「你也知道了,被你姨娘推下井水的玉竹,她冷不冷了吧?」
「冷就對了。」
「冷是你應得的。」
岑睦的意識渙散了。
掙扎後,他的黑髮凌亂著,像是一團破草。
而沖刷著破草的溪水在晨曦下,波光粼粼,奔著向下。
聞嬤嬤探了探岑睦頸側,確定再無氣息了,沖阿薇點了點頭。
阿薇挪開了腳。
兩人有備而來,林子深處早就挖好了深坑。
聞嬤嬤收走了岑睦身上能顯示身份的配飾,又去了他的外衣,和阿薇一道把人埋了。
半山腰的密林,岑睦想再見天日是不可能了。
阿薇回到了水邊。
菜籃子裡還有一隻鐵桶,她把那些衣物放進去,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午後,回到定西侯府的阿薇提著一籃新鮮的野菜,清洗乾淨,焯水涼拌。
混著香油的野菜爽口,陸念愛嘗這口鮮,配著白粥,頗為舒坦。
吃完了,她躺在長搖椅上,輕哼著調子。
手掌拂過搖椅的扶手,陸念想著,快了、快了,母親的仇能徹徹底底地報了。
另一廂。
岑太保剛知道岑睦不在府里。
「使人去找!」他催促著。
太保夫人重新把佛珠串了起來,溫聲道:「老太爺莫要著急。
這些時日,府里沉悶,各個心裡都憋著了。
我看他就是出去散散心,事情因他而起,他最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
聖上只是讓老太爺你閉門思過,沒有說府里人不許出門,阿睦又不是小孩子,知道眼下輕重,散心不會散出事來。
不用著急找,我看,夜深了就回來了。」
岑太保扶著眉心,直覺告訴他,可能不會那麼簡單。
果不其然,天黑了不見人,夜深了也一樣,甚至翌日天亮都沒有岑睦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