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初,英格蘭,肯特郡,格魯夫莊園。
裴湘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只覺得全身上下都疼,四肢關節如同被捏碎折斷一樣,無力地抽搐著,她無意識地擰眉,每一次呼吸都艱難異常,咽喉處全是火燒般的撕拉灼痛。
——我這是成功穿越了嗎?
——原主應該是剛剛咽氣,她遭遇了什麼,怎麼會這麼疼?
一陣暈眩忽然而至,裴湘的腦海中瞬間多出了另一個人十八年的記憶,無需進一步的消化理解,裴湘便對新身份的過往經歷瞭然於胸,與此同時,她也明白了自身此時此刻的危險處境。
裴湘艱難地睜開雙眼,模糊的亮光在她的瞳孔中漸漸凝聚,她緩緩眨眼,直到模糊的光影完全散去,視覺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一張放大的油膩面孔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剛剛清醒過來的裴湘猛地一哆嗦,原身殘留下的恐懼情緒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回暖的手腳也再次變得僵硬冰涼起來。
心臟砰砰急跳,身上卻沒有一絲力氣,裴湘狠勁兒一咬下唇,尖銳的刺痛讓她保持清醒,勉強克制住了內心的恐懼。
「勳爵……大人?」
裴湘試探著低喚了一聲,嗓音嘶啞而含糊,似乎在竭力隱藏內心的顫抖驚慌。
房間裡安靜極了,面孔的主人沒有絲毫回應,他沉甸甸地伏壓在裴湘的身上,胸膛半裸,無聲無息。
經過最初的視覺驚嚇,屬於穿越者裴湘的理智漸漸回籠,鼻翼間隱約的血腥味如同提神藥劑,讓她猛地回憶起原身多莉絲·格雷昏迷前的最後舉動。
那樣的全力一擊……裴湘心中微微安定。
微涼的目光向下偏移,只見埃塞克斯勳爵的頭顱低低垂著,緊緊貼在她的肩膀處,暗色的血跡半凝固在他的額頭上,襯得他的面色更加青白慘澹。
「勳爵?」裴湘再次小聲喊了一次,對方仍然無知無覺。
心裡舒了一口氣,裴湘忍著胃裡泛起的噁心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等她終於積攢起幾絲力氣後,便毫不猶豫地抬腳,把身上的齷齪男人踹倒在一邊。
從床上掙紮起身,裴湘撿起腳邊的銅製燈台。
借著窗外的月光,裴湘先是辨認了一眼燈台上面暗色的血跡,之後,她蹣跚挪步到床鋪的另一側,一邊戒備著,一邊低頭打量著生死不知的男人。
半晌,裴湘終於確定,這位色·欲薰心的莊園主被原身多莉絲·格雷失手殺死了。
裴湘閉了閉眼,她沒有料到,第一次穿越就要面對這樣一個複雜的局面。
從接收到的記憶中得知,原主在抵抗這位莊園男主人的獸行的時候,慌亂中抓起床頭上的燈台,狠狠地砸向了對方的腦袋,之後,她就因為窒息而失去了意識,繼而香消玉殞,直到裴湘穿越而來。
冷淡地瞥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埃塞克斯勳爵,裴湘找了一把軟面高背椅子坐了下來。
她知道,在天亮之前,這個房間是暫時安全的。
在恢弘豪華的格魯夫莊園內,沒有僕人膽敢打擾勳爵大人的獵艷夜晚。
「殺死了一名貴族老爺,在這個落後的時代,嘖——」裴湘摸了摸差點被掐斷的脖子,嗤笑著低聲嘀咕了一句。
昏暗中,一抹涼薄冷意浮上年輕姑娘的唇角:「我可不想被判絞刑,或者被抓起來,遭受一些殘酷的刑罰。」
裴湘攏了攏身上被撕破的棉布睡裙,眉頭緊鎖。
原身多莉絲·格雷今年剛滿十八歲,她出身不太名譽,是私生女,之前一直在寄宿制的女子學校里接受淑女教育。
三個月前,她被校長瑪格麗特夫人推薦到格魯夫莊園擔任家庭教師,負責教授小孩子鋼琴和繪畫的入門課程,還有一些基礎文法相關知識。
多莉絲·格雷漂亮聰慧,多才多藝,性格溫柔嫻雅,不僅得到了她的學生的歡迎和喜愛,還引起了莊園主埃塞克斯勳爵的覬覦垂涎。
之前,勳爵夫人一直居住在莊園裡,勳爵還能夠收斂一些他的齷齪心思,不太敢把魔爪伸到女兒的家庭教師身上,只和女僕廝混。
但是昨天早上,勳爵夫人應朋友的聚會邀約,興高采烈地乘著馬車離開了格魯夫莊園,她這一走,就給了勳爵可乘之機。
多莉絲·格雷原本已經就寢了,正睡意朦朧的時候,感到床邊有粗重的呼吸聲,就在她驚醒的同時,大腹便便的埃塞克斯勳爵撲倒了她的身上……
裴湘在心裡捋了一遍原身應聘當家庭教師的前因後果,無奈地搖了搖頭。
多莉絲太年輕了,又涉世未深,只知道有了這份服務貴族家庭的工作後,她就能夠獨立生存了,卻不明白,在這個等級森嚴又荒唐糜亂的時代,年輕漂亮的女性家庭教師常常會遭到男主人的騷擾,最終淪落泥淖。
不論她們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總之,這個職業的實際風險和社會風評都不太好。
當然,肯定是存在那種正派守禮的僱主的,只是可惜,原身多莉絲·格雷沒有那麼幸運。
裴湘端坐在椅子上,儘量讓自己不去看埃塞克斯勳爵猙獰醜陋的面孔,她一下又一下地敲著扶手,思考著自己該如何擺脫目前的困境。
——我必須逃出去,離開格魯夫莊園,離開埃塞克斯勳爵的領地,然後才能開始新的生活。
——也許,現在這個身份也不能用了。
——只是不知道……這個時代,這個國家對逃犯的追捕力度有多大?」
籌劃著名未來的自由生活,裴湘緩緩起身,踱步到拱形窗前。
她側身站立在窗楞陰影和天鵝絨窗簾的後方,目光灼灼地望著月色下的格魯夫莊園,平坦整齊的草坪外圍,就是通往莊園大門的蜿蜒石板路。
夜幕低垂,不遠處的景物都黑黢黢的,遠沒有白日眺望時清晰,但是在這裡居住了三個月的年輕女教師知道,夜色深處,有一隊兵強馬壯的巡查隊在認真巡視。
他們舉著獵·槍,牽著獵犬,機警而強悍,凡是想要進出這座莊園的人,都逃不開巡查隊的檢查。
「不騎馬,不乘坐馬車,單憑我一個人的體力,根本離不開這裡。」
裴湘捏了捏纖細的胳膊,凝神思考:
「莊園外面是大片農田和茂密的樹林,離這裡最近的交通樞紐小鎮需要走上大半天,我即便能夠避過巡查隊的巡邏,偷偷溜出去,時間也不夠用。
更何況,這裡方圓百里都是埃塞克斯勳爵的地盤,他們經營多年,佃農莊戶、地方治安隊、還有商販閒漢,小鎮上到處都是勳爵家族的眼線,我根本沒法僱車平安離開。」
裴湘抱臂站在窗邊,抿唇打消了連夜出逃的想法,她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的屍體,眸色漸濃,一個新計劃在腦海中逐漸形成。
——唔,反正這一輩子算是撿來的,若是計劃失敗,大不了一死而已。
裴湘向來不是拖泥帶水的性格,有想法就去執行,即便未來的風險和變數明顯很多,但她眼底的躍躍欲試昭告了她的選擇。
這種性格,摯友心情好的時候曾誇獎她做事有急智,應變得當,氣惱她莽撞冒險的時候,也曾譏諷她是傻大膽,顧頭不顧尾。
總之,一般情況下的裴湘是冷靜謹慎的,是懂得審時度勢的,但是偶爾也會腦門一拍,破罐子破摔!
裴湘離開窗邊,走到床前,她掀起堆在床腳的被子,給咽氣的埃塞克斯勳爵蓋上,又仔細拉了拉床幔,弄出半遮半掩的效果後,她便開始整理自己的衣著妝扮。
抹去身上的血跡,遮住一些明顯的傷痕,裴湘抬手捋順頭髮,再鬆鬆地挽起,她捲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紅痕,又用力地揉了揉眼眶,把眼角弄出一抹緋紅。
之後,裴湘拉低胸口的衣領,露出隱約的起伏曲線和一些曖昧痕跡後,便輕輕地打開了臥室的房門。
果然,外面的走廊通道並不像往常夜晚那樣幽暗昏沉,反而燈火通明。
在長廊的盡頭,埃塞克斯勳爵的貼身男僕兢兢業業地守著,不知是在防止多莉絲逃跑,還是在防止外人突然闖入,打斷勳爵的「雅興」。
裴湘低頭擺弄裙擺,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再抬頭,她的神色就變得羞怯憂鬱,眉宇間還有一絲的倉惶認命。
守在走廊一端的詹姆斯·伯萊注意到裴湘弄出的動靜,他驚訝回頭,心想著勳爵閣下今晚怎麼這麼早就完事兒了,往常都是吃早餐之前才出房門的。
然而,令這位貼身男僕意外的是,此時出來的人並不是他的主子埃塞克斯勳爵,而是今晚的獵物多莉絲·格雷。
「格雷小姐?」詹姆斯·伯萊面露警惕,他朝前邁了幾步,擋在了走廊中央:「願意為你效勞?」
裴湘看到不遠處靜候的詹姆斯·伯萊,靦腆地咬了咬嘴唇,似乎並不吃驚他會守在這裡。
年輕的姑娘不自然地揉著睡裙上的蕾絲花邊,還未出聲說話兩頰就已經暈紅,她輕輕咳嗽了一聲,一雙哭過的水眸期期艾艾地望著中年男僕,好像有話要講。
面對這樣被摧殘過的羸弱羞怯美人兒,同樣身為男人的詹姆斯·伯萊心中一顫,瞬間升起一點兒憐憫呵護的情緒,他眼中的警惕審視之色淡了不少,聲音也和煦溫柔了許多。
「格雷小姐,你是有什麼吩咐嗎?儘管和我說吧,這裡就只有我一人守著。」
隨著男僕詹姆斯·伯萊的靠近,裴湘下意識後退了小半步,她忍不住回首望了望房間內,似乎想要從屋內的那個男人身上汲取一些勇氣。
這樣潛意識的反應,讓詹姆斯·伯萊更加放心。
「是勳爵閣下有什麼特殊的吩咐嗎?」
「伯萊先生,勳爵閣下讓我出來找你……」
美貌的姑娘聲音沙啞,配上紅彤彤的眼眶和一身曖昧的痕跡,很容易讓人猜出她剛剛經歷了什麼。
「勳爵閣下吩咐說,要一瓶利茲莊園今年送來的葡萄酒,還有一些冷肉和水果。呃,然後,還要……」
剩下的半句話,裴湘說得有些吞吞吐吐,她半是迷茫半是遲疑地看了一眼詹姆斯·伯萊:
「還要一套新的男裝,嗯,大小尺碼……就是我能穿的……」
詹姆斯·伯萊驚訝挑眉,一時沒有理解埃塞克斯勳爵為什麼會提出這個要求。
裴湘垂下纖長卷翹的羽睫,避開了詹姆斯·伯萊疑惑探究的目光,她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只是安靜地等待著。
詹姆斯·伯萊朝著門內望去,隱約可見勳爵閣下正躺在格雷小姐的床上,房間的地面上有些凌亂,到處都是衣物和小零碎,看起來,之前的「戰況」非常激烈。
「格雷小姐可以穿的男裝?」男僕重複了一遍這個要求。
「嗯,騎裝或者男僕的衣服,都行。是的,勳爵閣下是這麼說的。」
裴湘飛快抬眸看了一眼詹姆斯·伯萊,臉頰的粉紅蔓延到耳後,眼波水潤清透,像一隻佯裝鎮定的小鹿:
「要是沒有的話,就不用了,我這就回去和勳爵閣下說一下。」
說完話,裴湘就迅速轉身,逃似地躲入臥室,隨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雕花的木質房門。
被關在門外的貼身男僕先是一愣,緊接著,他便從年輕女孩兒羞惱尷尬的表現中,品出了一點兒別的意味。
詹姆斯·伯萊眼中的疑惑漸漸散去,他腦中靈光一現,回想起埃塞克斯勳爵以往的荒唐經歷。
——我怎麼忘了,勳爵大人非常喜歡換裝遊戲的,之前他還讓女僕打扮成吉普賽女郎呢。呃……需要一套格雷小姐能穿的男士衣物……這是新的床笫間情趣吧?
詹姆斯·伯萊自詡是埃塞克斯勳爵的首席心腹,為了投其所好,他腦中的黃色廢料可不少,因此,裴湘只需要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暗示,他馬上就腦補出了男裝的特殊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