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現在的心情,就像倫敦此時的天氣,霧蒙蒙,涼絲絲,說不清道不明。
達西親自把裴湘送到他在倫敦的一幢閒置房屋中,又派車夫去通知達西宅邸的老管家,讓他安排幾名僕人過來幫裴湘處理雜務。
不提達西宅的老管家突然接到自家主人命令,讓他給一位孕婦安排衣食住行後的驚詫反應和浮想聯翩,只說裴湘這邊的情況。
她跟著達西走進了位于格羅斯維諾街區的私人住宅,淺笑著欣賞了一遍色調典雅的精緻客廳。
之後,二人落座,裴湘按照多莉絲·格雷接受過的淑女教育微調了坐姿,務必讓自己看起來是一名出身良好的大家閨秀。
負責照看這幢住宅的米勒太太端來了紅茶和小甜餅,恭謹地放在了達西和裴湘的面前。
「達西先生,露西夫人,請喝茶。」
達西輕輕頷首,向米勒太太詢問了幾句屋子的大體情況後,就示意對方可以離開了。
等米勒太太退出房間後,達西轉頭對裴湘解釋:
「這裡是達西家在倫敦的一處房產,知道的人不多,你住在這裡還算方便,若是有鄰居問起來,只說是房東米勒太太的租戶就可以了。
一會兒,我在倫敦這邊的管家應該會派遣女僕過來,你需要什麼,就吩咐她們幫你採買。
至於和你家人聯繫的事情,先不急,慢慢來,我想令尊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慢慢接受真相。」
裴湘算是體會到了這人的責任心和堅持了,她面露感激地接受了達西的好意。
說心裡話,他確實幫了她的大忙,讓她初到倫敦就不用操心住處的問題,而且從目前來看,這人似乎還打算負責她的日常開銷。
裴湘不能矯情地說她不稀罕達西的幫助,實際上,她挺需要的。
不論是對於多莉絲·格雷,還是對於穿越者裴湘來說,十九世紀初的倫敦都是一個陌生而複雜的城市,在這裡開啟一段新的生活,肯定會遇到許許多多無法預料的麻煩。
在這個時代,一個單身卻並不富有的女性,孤身在外,其實是比較缺乏安全保障的,若是這名女性還有著青春和美貌的話,那她遭遇危險和意外的指數會非常高。
裴湘輕輕觸摸著溫熱的杯壁,心緒複雜難言。
她想起原著里達西先生對朋友賓利婚事的操心程度,突然意識到,此刻的自己說不定就是在經歷著那種強勢而溫暖的友誼,透過這位年輕紳士驕傲冷淡的外表,她有幸見識到了他的純粹和誠摯。
若不是一切都建立在謊言之上的話,她現在的心情應該是輕鬆並感激的。
若是換一個以誠相待的初遇,對於達西先生的幫助,她絕對會欣然接受,不再連連推辭,遲疑猶豫。
因為她確信,在度過了開頭這段需要摸索適應的日子後,她總會找到生存下去的依仗和技能的,到時候,她就可以加倍地回報這個真心幫助過她的人了。
可惜,她終究無法坦然接受這份純粹的善意。
——我得加快動作了,一定要早點兒找到一份可靠的經濟來源,而後立刻搬出達西先生的房子。
——再耽擱下去,將來一旦真相大白,我大概會成為達西先生記仇名單上的第一人,超越威克漢姆先生上位成功,可不是一件榮耀的事情。
——而且,達西先生謹慎聰明,若是得知我的身份有異,他肯定馬上就能猜出我是多莉絲·格雷。
裴湘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打散心底悄然滋生的僥倖和軟弱,逼著大腦冷靜客觀地分析問題,甚至不吝於把事情往最壞的方向分析。
——我實在不敢試探他對帝國法律的認可度和對貴族階級尊嚴的維護程度。
——誠然,達西先生有諸多美好的品格,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就是英國上流社會中的一員,他是這個社會中真正的既得利益者。
——他的出身,他的信仰,他接受到的教育,以及他接觸到的輿論環境,哪一個都不會支持他包庇一名膽敢殺死貴族老爺並潛逃的罪犯的。
——他在得知我的真實身份後,非常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就把我交給警方。
裴湘喝一小口的紅茶,氤氳的水汽遮住了她眼底的悵然若失,男神確實是值得她粉一生的男神,可惜,一個錯誤的開端,足夠毀滅接下來的良好發展了。
——哪怕他真的同情我的遭遇,願意給我提供庇護,我也不能因為貪圖一時的安逸,就讓他深陷名譽盡毀的危險中。
——好人的良心,應該被珍藏並保護起來,而不是被肆意利用。
裴湘心裡有了決定,就不再一味地沉默對待達西的各種安排。
「先生,謝謝你,我會暫時居住在這裡的,你不用再為我耽擱過多的時間和精力了。
現在這種情形,已經遠超我之前的預想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報你的慷慨和仁慈了。」
裴湘說得真摯萬分,同時,溫婉而堅定地拒絕了更多的饋贈。
達西遲疑了一下,勉強點了點頭。
「也好,露西夫人,你若是想要聯繫家人,或者寫信什麼的,可以和米勒太太說,她會幫你僱傭馬車,郵寄信件,你要是遇到了棘手的難處了,也請一定要告訴我。」
「我會的,達西先生,而且,我相信我的家人很快就會接我離開的,這一切的困難都是暫時的。」
達西看著對面女士充滿希望的樂觀笑容,終究不忍說出一些喪氣話,他當然希望事情最後能有個歡喜圓滿的結局,可惜,世事難料,人心繁雜反覆。
兩人喝了一會兒茶,裴湘向達西詢問了一些國外的見聞,有關於法國革命的,有關於美洲大陸的。
後來,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那些神秘古國的傳聞,達西家族在南亞次大陸和非洲都有產業,講起當地的習俗也算是繪聲繪色。
即便他措辭嚴謹,實事求是,儘量剝離掉所有未經證實的奇幻元素,力求客觀真實,卻也讓裴湘聽得津津有味。
談得興起,時間就飛一般地流逝,等到老管家親自帶著女僕趕過來的時候,達西和裴湘才恍然發覺,兩人已經喝掉兩壺紅茶了。
達西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時間,晚上,他在某個俱樂部有一場不得不出席的牌局,不能再耽擱時間了,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他向僕人簡單地交代了幾句後,再次強調裴湘是達西家族的真誠朋友,讓他們不要怠慢。
他叮囑說,要像之前招待其他貴客那樣,細心而體貼地招待她。
裴湘莞爾一笑,她聽出了達西話中的委婉暗示。
他這是在告訴她,不要因為達西家族的照顧和幫助而產生心裡負擔,因為達西家的人對待朋友賓客,一向如此周到禮貌,裴湘不是例外,她可以欣然接受。
至此,裴湘就在達西的閒置房子裡暫時住了下來,生活環境很舒心,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妥當,安穩閒適的生活讓裴湘緊繃了好些天的神經慢慢放鬆了下來,給了她中場休息的時間。
可是,安逸慵懶只是暫時的,每當裴湘被當做孕婦仔細照料的時候,她都會清醒地意識到,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三天後,裴湘請米勒太太幫她僱傭一輛馬車,她說自己要去見一位熟人,順便逛一逛倫敦的大街小巷。
臨出門前,裴湘用心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妝容,又帶了寬沿兒帽子和擋風的紗巾,確保她的大半張臉都被綽綽約約地遮了起來。
至於露出的小部分,也因為奇妙的化妝技術而讓人聯想不到多莉絲·格雷本人。
收拾妥當後,她拎著小巧的手包走出了家門。
坐在馬車裡,裴湘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眼中划過一抹貪戀。
她暗暗思忖,她在這個繁華的城市中大概停留不了多久了,甚至於,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她在英格蘭這個國家都待不長了。
因為她從來沒有忘卻過,她現在是個在逃犯,是個沒有合法身份的女人,是個一旦被熟人發現,就會被送上絞刑架甚至連累達西先生名聲的倒霉蛋兒。
對於不確定的未來,裴湘從來不敢心存僥倖。
——倫敦是個大城市,可以隱藏我一時,可是我的樣貌終究是個隱患,還是要儘早攢夠錢財,打探門路,然後想辦法離開這裡。
裴湘托著腮,回憶起三天前她同菲茨威廉·達西的交談,達西先生說,法國那邊現在是拿破崙·波拿巴當政,英法正處於戰爭當中。
最近,法蘭西的那位拿破崙皇帝在柏林頒布了大陸封鎖政策,他宣布封鎖不列顛諸島,英國和其殖民地的船隻一律不准駛入拿破崙帝國控制的港口。
這個消息引起了裴湘的警覺和後怕。
她當初在格魯夫莊園布置那些假的引導性線索時,確實忽略了此時的英法關係和歐洲大陸上的情況,只是根據肯特郡的地理位置順勢製造了一系列的誤導。
——若是那些調查人員再多想一想,說不定就識破我的計謀了。
——也可能是因為,他們認為一個女人是不會關注這些國際時事的,所以,他們是基於對女性的一貫輕視,才相信了我的誤導?
裴湘想到這個時代的男人們對於女性的普遍輕視,想到他們那種理所當然的優越感,真是又氣又無奈。
——也許,不了解那些戰爭大事,國際紛爭,才符合大眾對於原身多莉絲·格雷的慣有印象,才符合她的成長經歷和所受到的教育,才符合她的女性身份。
因為,在這個世道中,有不少人甚至覺得,大部分女人的智力和能力都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缺陷,她們易於激動,情緒化,感情脆弱,因而不能冷靜而理智地獨立完成一些重要事務。
回憶起主流報紙上的那些陳腔濫調,裴湘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心底忍不住輕嗤一聲。
——怪不得治安官他們沒有捉到人也不太焦急,這是篤定了戰時偷渡到歐洲大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還是篤定了在英國本土,遲早能夠抓住我?
——不管如何,我都順利逃出來了,更加值得慶幸的是,我從來沒有打算去歐洲大陸那邊。
——若是有機會的話,去大西洋對面定居也是不錯的選擇。
——不過,還是看看具體情況吧,海關文書、身份證明、航行安全,以及出去之後的資金儲備,這些都是問題,如今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坐在馬車裡,裴湘輕輕點了點花瓣似的粉唇,又把紗巾遮得嚴實了一些。
她細細反思著這段時間的經歷和得失,內心中有些說不清的東西漸漸沉澱下來,讓她對這個時代的理解和認知又加深了一點。
這些天,從肯特郡到倫敦,從格魯夫莊園到格羅斯維諾街區,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各有各的喜怒哀樂和處世準則。
不管是不是故事裡的世界,這裡都是鮮活熱鬧的煙火人間,都是她要度過一輩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