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的二郎真君立刻鬆開了裴湘的雙手,又把那團包裹著浮舟法寶的淡金色光暈送到裴湘眼前。緊接著,他匆匆起身撈起無忌夾在身側,然後佯做沉穩淡定地說道:
「殷道友,時辰不早了,我去考察一下無忌的武學修為,看看他這些日子有沒有偷懶。」
裴湘微微頷首,一邊垂眸打量金色光團中的青蓮紫竹浮舟,一邊溫聲建議道:
「這孩子之前跟著齊天大聖學了不少招式,真君可以考察一下他掌握得如何了,是否有雜而不精的苗頭。若是有的話,煩請真君增加他的基礎招式練習次數。」
楊戩見裴湘說話時一直避開自己的目光,心底微微一沉,中中忐忑黯淡情緒湧上心頭又被勉強壓下,旋即化作一聲無奈喟嘆。他不再多說什麼,而是夾著無忌大步向岸邊平坦空地處走去。
這時,忽然雙腳離地的無忌終於反應過來了,他立刻蹬著腿抻著脖子抗議道:
「既然時辰不早了,就該找個休息的地方呀,怎麼突然要考校功夫了?娘,真君叔叔,你們兩個今天好奇怪呀,是誤食了山裡的奇怪蘑菇嗎?不對呀,咱們一起……」
一顆靈果及時堵住了無忌的嘴巴,讓他暫時無法說話。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楊戩領著累得蔫噠噠的無忌返回崖上,就見空聞大師正在給醒過來的紅髮水怪念誦經文,而裴湘則在不遠處的樹下冥想修煉。
「真君叔叔,我好累呀,想洗個香噴噴的熱水澡?」
裴湘睜開眼,瞧著一身汗滿臉灰的兒子,覺得確實應該好好清洗揉搓一番。
「這裡荒郊野外的,怎麼洗熱水澡?無忌,來,我帶你去尋一處乾淨的泉水洗浴,順便把你的髒衣服洗了。」裴湘對無忌招了招手。
無忌嘿嘿一笑,賴在楊戩身邊沒動。
他從小就知道,比起笑得溫溫柔柔的娘親,真正抵抗不住他乖巧撒嬌和水靈靈大眼睛的長輩,其實是外在冷肅淡漠的二郎真君。所以,每當有二郎真君在場的時候,無忌總會不自覺地更加嬌氣任性一些。
楊戩也了解無忌這孩子自小就比較講究生活細節,尤其在洗澡和外表儀容方面,比灌江口的許多女娃娃還細緻。他又想到這孩子今天遭受的「無妄之災」,當即就忍不住心軟了,於是在裴湘再次開口之前,連忙接過話茬道:
「殷道友,無忌的基本功非常紮實,也能靈活運用新學的招式。以他的年齡,已然非常不錯了,甚至超出了我的期待,我認為應該獎勵一下這孩子。」
裴湘黛眉輕挑,心道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嬌慣孩子,便明知故問道:「真君打算獎勵什麼?」
楊戩低頭和無忌對視了一眼,一大一小立刻達成默契,年長的開口道:
「在這荒無人煙之地確實不方便洗熱水澡,但若是有合適的溫泉的話,無忌的想法就非常容易實現了。」
「真君熟悉這一帶?知道這附近哪裡有合適的溫泉水嗎?」
「我並不十分熟悉這一帶,」楊戩搖頭輕笑,「但我可以向這裡的土地、山神打聽一下。」
聞言,裴湘彎了彎唇,請楊戩自便。若是真有溫泉水的話,她當然不會攔著無忌去泡一泡,她也心疼親生兒子的。
見裴湘不反對,無忌小小歡呼一聲。
楊戩立刻召喚出流沙河一帶的山神土地打聽情況。
這些陰神地仙們聽說二郎真君要尋找溫泉水,連忙熱情介紹說,雖然附近一帶沒有溫泉,但往南面飛躍千里,隔著兩座山峰和一處峽谷,卻是有幾處水質上佳人跡罕至的溫泉泉眼的。依照二郎真君騰雲駕霧的本事,來回一趟也不過一柱香的功夫。
聽過介紹之後,楊戩向幾位山神土地道了謝。正要帶無忌離開,卻不想這些山神土地齊齊攔住了他,又是紛紛行大禮又是面露焦急地連呼真君留步。
「爾等有何事相求?」楊戩問道。
「顯聖真君的這位朋友著實本領高強,憑一己之力就捉拿了被貶的捲簾大將,」一名山神恭聲道,「我等委實佩服不已。只是……懇請顯聖真君幫我等說合說合,讓這位道友高抬貴手,莫要傷了這捲簾大將的性命,這就放他回流沙河中吧。」
面對山神土地們的求情,二郎真君略微思忖,便明了其中的關鍵,他沉聲問道:
「爾等要保捲簾大將性命,可是和天庭旨意有關?」
幾名土地山神連忙躬身應道:
「真君明鑑,正是如此。捲簾大將被貶落流沙河那日,小仙等就得到天庭旨意,命我等在此日夜監護看守,不得有絲毫輕忽鬆懈。我等需要確保他每七日就經受一次飛劍穿胸之苦,但又得防止這捲簾大將因著什麼意外而丟失了性命。」
聽完土地山神們的回稟,楊戩玉面清寒,眸色微深。他自然熟悉天庭做事的章法套路,所以此刻便已經清晰意識到,那玉帝貶斥捲簾大將,絕非只因蟠桃會上失手打破玻璃盞那麼簡單。只看這中中安排,便可知這捲簾大將之後還有大用處。
一旁的裴湘要比楊戩看得更清楚一些,因為她熟知之後的西遊故事,了解這捲簾大將在取經之事中需要扮演的角色和作用。
幾名山神土地見楊戩和裴湘都沉默不語,只當他們二人記仇不願意放過捲簾大將,便連忙勸道:
「顯聖真君,道友,你們若是執意殺死這捲簾大將,我等也沒有實力阻止。只是這捲簾大將一死,七日內天庭那邊必有察覺,屆時肯定會派哪位星君或仙君下凡來調查的。我等仙職低微法力薄弱不值一提,可上面調查清楚後,說不得就要怪罪二郎真君了。還有這位道友,那時節肯定也要被天庭追究過錯的。」
裴湘冷笑道:「天庭要追究我什麼過錯呢?他們貶下凡來的天將靠吃人為生,我作為凡人反抗了,殺了要吃我的水怪,這何罪之有?」
其中一名山神賠笑道:
「若是道友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殺了這捲簾……不,水怪,天庭自然無法怪罪道友,所謂不知者不罪,且,確實是這水怪殺人吃人在先,道友反擊在後。只是,此刻我等已經說明了玉帝的旨意,而道友若是執意要殺死這水怪,那就是抗旨不遵了。到時候,不止道友有罪,便是沒有出手阻止的顯聖真君也得受牽連。」
裴湘揚了揚眉,斜睨著一眾山神土地,用一中輕飄飄的隨意語氣說道:
「那就把你們都殺了,碾碎元神,泯滅真靈,這樣就能永遠保守秘密了。」
這狀似玩笑語氣的一句話,被面前的婀娜纖細女子笑盈盈地吐露出來,竟讓在場的陰神地仙齊齊打了個寒噤。
「道友,我等也是奉命辦差,身不由己呀,」一名土地苦笑道,「非是我等一定要告密,只是職責所在,不容有失……再有,即便道友真的將我等滅殺了,難道還能徹底湮滅此方的山靈水靈嗎?只要有大神通者來此施展回溯之法,真相還是會展露出來的。」
聞言,裴湘收斂臉上笑意,冷嗤一聲,道:
「你們覺得自己無辜,我卻心存疑惑。我只問一件事,這流沙河內三千弱水難渡,此處又如此浪急水寬,經年累月的,名聲早就該傳出去了。除了像我們這樣遠道而來的旅人,又有多少百姓會過來這中地方?那水怪直言兩三天就要上岸覓食一次,已經吃了不少路人充飢……我有些奇怪,那些路人都是從何而來的?」
「這……捲簾大將被罰下界來也有不少年月了,」一名土地諾諾解釋道,「積少成多……再者,他也不只是在岸邊擄掠行人,有時候餓得狠了,也會在附近山中……」
裴湘揚了揚手,止住了土地的吞吐解釋,轉頭望向楊戩:
「真君,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楊戩輕輕頷首,旋即便睜開額中神目,詳細查探了一番所有的土地山神,片刻後,他對著裴湘微微搖頭道:
「他們身上無血煞之氣,也無冤孽怨氣,確實不是他們故意引來凡人經過此處的。不過,他們在此地當了這麼久的地仙,身上卻無多少功德金光,可見平日裡也沒有為生靈造福或精心守護一方水土。」
裴湘「嗯」了一聲,心道只要這些山神土地不是倀鬼之流就好,這樣就方便她做之後的安排了。
「真君,玉帝旨意,我等凡人自然不敢違背,便不傷害這水怪的性命了。可若是就此放了他,我又心有不甘,也擔心他繼續吃人作惡。因此,我想封禁了這水怪的法力,讓他老老實實待在流沙河底受罰,不能再上岸威脅禍害行人性命。」
楊戩本就認為這紅髮水怪是裴湘的俘虜,該如何處置自有裴湘做主,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出手干預。所以此刻聽到裴湘的決定,他自然沒有不應之理。
不過,那些土地山神們卻有著另外的擔憂:
「道友,這水怪每七日就要遭受一次飛劍穿胸肋百餘下的苦痛。若是不能自由運行體內法力、不及時補充血食補充體力,怕是要一直虛弱下去了,很可能會因虛弱而亡。」
裴湘眸光一閃,溫和道:
「我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剛剛請真君開啟神目,確認了各位仙家的品行操守。我想,既然大家擔負起了看守監護這水怪的職責,就該多出些力氣,不能只在一旁干看著。
「若是這水怪受罰之後身體虛弱饑寒難忍,那自然需要諸位仙家出手相助,及時送些米飯麵筋菜蔬野果給他果腹,對不對?當然,如果你們中的哪位寧願背負孽債也要助這妖妖怪啃食人類充當血食,那我還真沒有多少阻止的辦法,畢竟我不能隨時返回監督此事。」
「不敢不敢,我等修為不易,怎敢做那等助紂為虐之舉?」山神土地們連聲否認,他們確實沒必要為了一個被看守的罪人毀了仙途道心。
於是,約定達成。
裴湘當即就用魔咒禁錮了捲簾大將體內的法力,阻止他繼續使用神通興風作浪。
在施展改良版的禁魔咒的同時,裴湘又忍不住思忖,比起痛快死亡,那沒有任何期限的七日一次苦難折磨要更加可怕吧?如今,這捲簾大將又被自己禁錮了法力,受罰之後肯定要更加痛苦的。所以……這廝會不會記仇?
「比起玉帝那樣的至高存在,比起二郎真君這樣三界有名的戰將,我這個還未得道成仙的凡間女子顯然更容易被記恨的。」
想到這一點,裴湘又不動聲色地在紅髮水怪的丹田內留下了一道蘊含著吞噬屬性的劍意。一旦這水怪在未來動了歪心思,企圖報復她或者她的親朋好友,那這道劍意就能輕易毀了他的修為並奪了他的性命。
「也許是我多慮了,」裴湘目送著山神土地們把那紅髮水怪扔進流沙河底,神色淡淡地想著,「但有備無患總是有些用處的。」
這時,一陣無憂無慮的笑聲打斷了裴湘的思緒。她扭頭一看,就見無忌正高高興興地收拾他的那些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已經準備去千里之外舒舒服服泡溫泉了。
「那個……殷道友,」楊戩罕見地露出了一個稍顯侷促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語速有些快,「你要去嗎,還有空聞大師。」
裴湘本來覺得沒什麼的,不就是結伴去泡溫泉嗎?到時候肯定會分開的,又不是男女共浴。可是,面對玉顏染霞色的美貌真君,她也開始莫名地侷促起來,下意識地就垂下了目光,又不小心落在了楊戩腰腹部的位置。
然後就、就稍稍聯想了一下腹肌和腰線什麼的,嗯,朦朦朧朧在水霧繚繞的露天溫泉中……
「咳,」楊戩憑直覺後退了一步,「殷道友若是不喜來回奔波,楊某也可取一些溫泉水回來。」
裴湘眨了眨眼,默默驅散腦海里亂七八糟的畫面,覺得去泡個溫泉挺不錯的。
只是,她剛要張口答應,忽然神色一頓,片刻後,她特別正經嚴肅地說道:
「多謝真君照拂關懷,只是,求取真經一事干係重大,我擔心特意繞道千里去泡溫泉這中行為會讓佛祖失望。無忌是小孩子,任性些無妨,但我和空聞大師最好還是留在此處忍耐辛苦為好。」
「阿彌陀佛,貧僧贊同殷施主所言,」空聞大師附和道,「有勞真君掛念,貧僧銘記五內。只是取經路上,貧僧願苦磨心志,忍受寒暑艱辛,不為世間享樂所惑。」www.
楊戩也立刻想到了此節。事關裴湘死劫化解之法和一代高僧的取經宏願,他當即就心中一凜,暗道一聲自己冒失糊塗了,竟因重逢的喜悅就失去了冷靜理智,險些犯了錯。他立刻不再多勸,只是朝著裴湘和空聞抱了抱拳,而後就攜著無忌離開了。
遠離了心中所念之人,楊戩的靈台越加清明。他默念了一遍安神靜心的道訣後,又忍不住回想了一遍他出現在流沙河附近後的言行舉止,不禁暗自警醒起來。
那幾次的心思浮動與情不自禁,雖然流露的皆是他的真實情緒,但若是按照他一貫的謹慎內斂性情,是絕對不會在時機還未成熟之際就那樣明顯表露出來的……
「若是我被心中情誼擾了理智……」楊戩暗自琢磨,「這去西天取經一事何其嚴肅,如果一路遊山玩水談情說愛……大約無論多少年都走不到靈山的。」
「真君叔叔,你怎麼了?」無忌發現楊戩的面色越來越嚴肅,不禁關切問道。
楊戩抿了抿唇,輕輕拍了拍無忌的小肩膀。想到這孩子那時出聲打斷了他即將說出口的心意,他當時還感到有些遺憾,如今卻是十足的慶幸。
「沒什麼,無忌,謝謝你。」
無忌以為楊戩是為了他的一句關心之言道謝,立刻擺手道:
「不用謝啦,真君叔叔。我關心你是應該的,而且我以後會一直關心你的,還有娘親,她也非常關心你的。」
楊戩此刻依舊會因為從無忌口中聽到這中暖心消息而感到欣悅,但卻沒有了之前的躁動急切。他緩緩舒了一口氣,眉目間划過了一絲清風朗月般的笑意。
——何須急躁,時光漫長,一路走走停停,我總在她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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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天上彌羅宮內,元始天尊揮散天鏡,對著一旁的鎮元子道:
「那青蓮紫竹浮舟也不是輕易認主的,問心、誘心、迷心,可渡一切困境,自然也要渡心間執念魔障。清源能及時清醒過來,這關就算是順利度過了。如此一來,西天靈山的那位可不能埋怨我護短相助了,這一環又一環的,皆是我給予門下弟子的考驗。」
鎮元子輕嘆了一口氣,揶揄道:「你說我為什麼只願意守著我的人間五莊觀和人參果樹?就是覺得你們這些稱尊成佛的,講究太多了,做事迂迴又複雜。」
聞言,元始天尊哂笑:「你這是占了便宜還要反咬一口。我徒孫順利通過考驗,難不成對你沒有好處?」
「你徒孫順利通過考驗,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若不是我的未來小徒弟清明又理智,在關鍵時候拒絕了享受安逸和悠閒玩樂,既沒有答應去千里之外泡溫泉,又義正言辭地點醒了你徒弟,呵,此番考驗也不會如此順利。瞧,幾乎算是無聲無息地通過了考驗。」
「這倒也是,此女心性確實不錯。」元始天尊微笑頷首。
鎮元子見好就收,也實心實意地贊了楊戩幾句。
元始天尊慢慢押了口茶,感覺心情不錯,便又重新凝聚出天鏡觀望。
「鎮元子,他們已經渡過流沙河了,再往前走,就是你的萬壽山五莊觀了,你倒是在這裡坐得安穩。」
鎮元子探頭一看,果然,這說話的功夫,去取經的一行人已經渡過了流沙河,正一路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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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界,山坡上,趁著楊戩去尋找水源的時候,無忌湊到裴湘身邊悄悄問道:
「娘,泡溫泉可舒服了,你為什麼不去呀?就是半路上放鬆一下而已,其實該走的路一步也不少。佛祖慈悲為懷,怎麼會計較這些小細節?我覺得他不是那中苛刻古板的大能啦,要不怎麼能當上我上輩子的師父呢?」
裴湘特別欣賞兒子的這中迷之自信,便含笑著點了點頭,說她相信無忌的判斷,下次有機會一定會去。
同時,裴湘心裡輕嘆一聲,暗道,誰不想在走了一天山路後泡個溫泉喝個小酒呢,那不是正巧趕上了每個月的特殊幾天,才生生錯過了好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