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第144章 不配為人

2024-09-18 23:56:38 作者: 鯽魚湯要加香菜
  第144章 不配為人

  一路上種平都默然無語,陶商也一改先前輕浮的模樣,眉間多了一絲陰鬱。

  種平其實不是很有膽量越過那些橫斜的岩石,繼續往村中走,他畏懼可能出現在眼前的東西。

  明明那些青州軍以前也是普普通通的村民農夫……也擁有父母妻子,怎麼能,怎麼能在拿起刀劍後,轉身向手無寸鐵的百姓揮刀?

  那些百姓做錯了什麼?稚子何辜?他們還記得自己是為何拿起刀,投身軍伍的嗎?

  種平心頭灼熱似火燒,他律動地心跳牽動著手背凸起的青筋。

  他不明白。

  為何弱者揮刀,永遠只朝著更弱者。

  「……少府。」

  陶商停下腳步,聲音嘶啞。

  「不走了好不好……我不想,不想看。」

  「不去看,難道便能假裝不知道嗎?」

  種平聽到自己冷肅的聲音響起,他聲音里甚至帶著些許嘲諷味道。

  「發生過的事情,是能夠蒙眼不視,覆耳不聞,就當做沒發生過的嗎?」

  陶商垂下腦袋,無言以對,他那樣無措地立在原地,反而顯得種平更像是個對他諄諄教誨的長者。

  「……抱歉,是我語氣太沖了。」

  種平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的情緒不對勁,這麼久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控制不住去遷怒他人。

  「不怨少府。」陶商露出個慘澹的笑容,「錦衣玉食十八載,乍見此景,才叫我覺出從前自恃的勇武仁慈有多可笑。」

  「我從前念著幾本雜書,滿腦子只想著如何去遊獵比武,一路上花銷不知幾何,不過仗著老父慈愛,竟虛度光陰至斯……」

  「以往也曾仰慕專諸荊軻的風采,做過些『行俠仗義』的把戲,如今看來,只是僕役曲意討好而已,可笑我原騎馬游車,是半點不知民生,連半個趙括也比不上。」

  「這樣看,也不能埋怨父親沒打過將徐州給我或是應兒的念頭,若是徐州真入我手,現下又是何種景象?」

  種平說不出什麼寬慰的話語,他注視著面前的陶商,先前的那具屍體給他的衝擊過於巨大。

  從前陶商身上總有中「無所謂,我有大腿抱」的吊兒郎當感,現在他雙目猩紅,對著種平剖析自己的心思,身上倒平添了些內斂沉悶的氣質。

  「我知道你心中難受……」

  種平只是開了個口,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按著陶商的肩膀,微微用力。

  「走吧。」

  擋路的巨石側面有條光禿平坦小徑,能看出這是行人經年踩踏過後,開闢出的一條道路。

  繞過巨石,整個石村的面貌的便呈現在二人眼中。

  種平因著流鼻血,無法分辨出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到底是他流出的鼻血,還是村中傳來的人血。

  入眼的是一片血紅。

  血液浸透土壤,乾涸後又再度承受二次三次的鮮血沖刷,不僅是種平腳下的土地,就連自土中凸出的石塊,根部也是赤紅一片。

  種平幾乎不用入內一家一戶地察看,也知曉村中發生了何種慘劇,他遲疑了一瞬,還是選擇踏入村中。

  腳下的土壤潮濕軟粘,種平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屍體的皮肉之上,胃部一陣痙攣。

  他覺得那股血腥味好像無處不在,從他鼻腔灌進他喉頭,又帶著他的溫度從鼻間流淌出來。

  真要說起來,地上的屍體數量並不算是多。

  種平在戰場上所見的屍體,遠比這些要多得多,死狀更加悽慘,難以入目,也要更加慘烈。

  可是種平覺得這二者並不同。

  他不喜歡戰爭。

  而且更加無法接受眼前的場景。

  這些人手上沒有任何武器,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自己的家門口,那些茅屋的門無一列外大開著。

  仿佛一張張空洞的,擇人而噬的血口,屋內洗劫地半點值錢物什都不剩下,桌子陶具損毀地不成樣子,四散在泥地上。

  屍體的衣衫被撕破,反覆遭受搜刮,連最後一滴價值都要被榨乾淨,很多屍體就那樣維持著難堪的樣子,被毫無尊嚴地隨意丟在一邊。


  那一具具失去頭顱的屍體就那樣被踩踏,侮辱,身上遍布著劈砍刺戳……的痕跡。

  種平覺得那些坑坑窪窪地脖頸斷口,就如同一雙雙麻木絕望的眼睛在注視著他。

  他們好像在質問。

  我們做錯了什麼?

  種平答不上來。

  他想起自己同劉備說過的那些話。

  人為世之首……

  何其可笑?

  他那時說,黃巾算不上是「人」。

  現在看來,天下之中,能有幸稱一個「人」字的,何其之少啊。

  至少他此時眼中所注視的,都非「人」,那這些命此草畜還要低賤的,又是什麼呢?

  殺一是為罪,殺萬是為雄。

  種平未親眼見過殺人的情形時,也曾在中二的年紀感嘆信服這樣的話。

  但他真的見過後,他只是想吐說這話的人一口唾沫。

  那是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強行剝奪一個人的生命。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打遊戲嗎?

  種平有些喘不上氣,他終於能扯下自己曾經對於曹操的「梟雄」濾鏡,從他心底的道義去評判屠城這件事。

  不用再分析什麼利弊得失,他其實只需要問自己一句話。

  屠城是非做不可,曹操如果不屠城,會落得山窮水盡的地步嗎?

  而這句話的答案,種平早就已經知道了。

  曹操只是在衡量得失後,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得」,於是將數萬百姓擺在稱盤的另一端,輕飄飄地捨棄了而已。

  僅此而已。

  這件事淺薄到種平甚至無法去說什麼對錯。

  或許,想去質疑曹操為何做出這種事的種平才是「不知兵」的「不智」一方。

  但即便是種平這樣的鹹魚,也有屬於他的底線。

  「少府……」

  陶商跟在種平身後,寸步不離,他從未如此確定自己能依靠的對象,只有種平。

  「您還好嗎?」

  「……很好。」

  種平驚訝於自己的嗓音竟然能如此平靜。

  「我只是覺得疑惑,為什麼連那些尚且依偎在母親懷中哺乳的嬰孩,也要經受割首這樣殘酷的對待?」

  陶商身側的手攥得很緊:「……我軍中老人說過,交上去計功的頭顱……除了割下塞在箱子裡,也有放進陶罐中的……用石灰一醃,塞上乾草,擱上數日,混在一起,誰能察覺出端倪?」

  「到時這嬰孩的頭也充做了軍功……嬰孩不會掙扎,砍頭大多只用一兩刀,快得很,自然有窮凶其惡的匪軍愛做這事。」

  「……只是為了方便冒領軍功啊……」

  種平神情難辨,他極為突兀地收了聲,目光沉沉地注視著兩具伸出胳膊,似乎想阻擋兵鋒,又半背過身體,護住蜷縮在身下的孩童的屍體。

  他死死咬住下唇,盯著其中一具佝僂著脊背,剩下的半隻手掌上滿是厚重的黃色硬繭的屍體,無法移開眼睛。

  種平只覺得如墜深淵。

  ……他認出了這一家人的身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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